廖真如秀眉略蹙,顯然未仔細思考過這問題,良久才道:「我不知道……可是……可是只有海晨才明白我最喜歡什麼,知道我最愛去什麼地方,最喜歡什麼樣的零食和衣服。我生氣的時候他總會在身邊安慰我,每次他有什麼快樂高興的事情也是第一個和我分享。我……我覺得我已經習慣跟他在一起了。」
我意識到她已經說完時歎了口氣道:「你有沒注意到所有的內容都是海晨在配合你?這是遠遠不夠組成幸福的戀人的。如果你真的想跟他一起,並且感受戀愛的樂趣,你最好主動一點。」我頓了頓,「我想廖叔就是感覺到這點才不同意你們的。」
廖真如大睜著眸子分辯:「但我是真的願意和他在一起啊!」
「這正是癥結所在,」我指點道,「你沒有弄清楚『願意』和『喜歡』甚至『愛』的差別。比如我可以『願意』吃某樣食物,但未必『喜歡』它——明白嗎?」
廖真如怔然。
「哥?」方妍的聲音從陽台拱門處傳來,我轉頭看去時,只見她披頭散髮地呆立著,似是剛洗完頭,目光卻有異。我順著她目光來回看了一遍,突然醒覺自己和廖真如兩張臉的距離不足三十厘米,暗叫不好。
廖真如亦聞聲轉頭去,臉上大紅,慌忙起身道:「我去睡了。」就那麼走過方妍身邊入廳去。我暗歎口氣,她害羞定是因以為方妍聽見我們聊的東西,但這麼樣一走不知情的方妍心裡不知會如何想。
方妍仍呆呆立在門口。我柔聲道:「怎麼還不睡覺?」她似才醒過神來般囁嚅道:「我剛洗了頭髮,想吹會兒風再睡。」我心知表現越正常就越能安她的心,招手道:「過來陪我坐坐。」她依言走近,坐到廖真如之前的位置。
「坐這邊來。」我拍拍身旁的位置。方妍垂著頭坐了過來,肘在桌上並不看我。我知她心裡終是在疑惑我和廖真如之前是否有什麼曖昧,輕輕拈起一縷微濕的頭髮,放在鼻端一嗅,讚道:「好香!」方妍側頭以臂作枕地趴著,頰上勉強一笑。
我忽歎了口氣:「你在想什麼?」方妍唇皮微動,欲語又休。我知若不說清楚,以她的性格弄不好一想不可收拾,側手肘著頭,一手將她頭髮在指尖纏繞著玩兒,溫言道:「別胡思亂想,我和真如沒什麼。」
方妍終於有了點反應,低聲:「可是你們剛才……」
「傻瓜。」我輕輕在她頭上拍了一記,「就知道你會亂想。這世上除了柳落之外,只有你最清楚我的愛情準則,該知道如果我喜歡廖真如的話,現在絕不是這種局面。」
次日搭廖父順風車上班,正捧著劉安業拿來的文件苦鬥時漆河軍推門而入,臉色很是頹廢。我不動聲色地找個藉口讓劉安業離開,才請他坐下。漆河軍髮型有點凌亂,無復初見時的英姿,眼眶微現黑圈,似乎整夜未睡過,開門見山地道:「咱們直話直說罷。」
我坐到辦公桌上,居高臨下地俯視:「可以。」彼此既然已經心知肚明,也無須囉嗦。
漆河軍沉默了一會兒,忽慘然一笑:「雖然一開始我就知道小茹聘你的目的,但勢不由我,有些事情我想做也做不了,另一些卻不想做也得做,你……瞭解我的心情嗎?」
我點點頭:「有一點點。」
「昨天你來醫院時我沒敢見你,現在才終於想清楚。」漆河軍眼神有些迷亂,「任何事情都會開始結束,是坦白的時候到了。自己做的就該自己負責,無論是因為什麼,也不管是否正確,都該自己負責——所以我來了。」
我淡淡道:「我希望聽你說說話。」
漆河軍默然良久,才道:「其實我在做這生意以前就已經欠下很多債了。為了草兒的病,我向一個朋友借錢,卻不料他是放高利貸的,等知道時已經晚了。那段時間是我一生最窘迫的時候,不但要擔心怎麼還錢和怕別人知道我借了高利貸,還要想方設法去找錢來支付草兒昂貴的治療費用。」
「你可以找真正的朋友的,比如廖原靖,我相信他絕不會袖手旁觀。」我冷靜地道。
漆河軍苦笑著搖頭:「遲了。開始是抱著面子不放,要強;等我想舍下面子去找以前的老朋友時,已經染上了毒癮……換了是你,我相信也不會想讓朋友們知道自己變成了這樣。」
這卻大出我意料之外,本以為他只是售而已,竟然自己也吸了上癮。我皺著眉看他,這中年失節的男子續道:「但那也讓我看到了一條生財之道,而且不但能夠支撐草兒的龐大費用,還能讓我們一家都過上經濟充足的生活。」他歎了口氣,「那已經是近十年前的事了。這些年有很多機會,我可以做大,成為真正的大毒販,或者墜入黑社會,但我沒有,因為草兒和潤露都是我畢生的最愛。我不想拖累她們。」
這尚是我首次得聞漆嫂芳名,不過卻無暇品味好壞,心神都放到了漆河軍身上。
「這些年來我也積功升到遠天營銷部經理的位置,不過從五年前景思明成為遠天副手時我便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尤其在發生那次勒索後……」他忽然止言,面容扭曲,似陷入痛苦的回憶中去,半晌才接下去:「總而言之那是我畢生最大的災難,不但被逐出遠天,更險些曝光秘密——足以槍決幾百次的秘密。」
我試探著問:「你現在還在吸……」
漆河軍搖頭:「潤露嫁給我一個月時就發覺我的秘密,她真的是個秀外慧中的好女孩兒。但她沒有背棄我離開,反而勸我戒毒。後來我們一起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終於把毒癮戒掉——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怎麼做都沒用了。」
我陪著他歎了口氣,後者悵然接道:「我不怕接受應有的懲罰,但只是放不下草兒……這孩子是我真正的生命,我不能想像自己如果沒有她會怎樣!你……你應該能理解的,對嗎?」
我不答卻道:「你該知道景家並不想把你送上刑場。」
「那又如何?我已經感到很疲憊了,就算安然退出也無法再做什麼……在拉攏你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你是結束我生涯的人,只是……」他欲言又止。
我未料到他本身竟頹廢至此,看樣子即便有心幫他也成問題,想了想道:「如果我告訴你你可以跟過去完全斷絕開,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你會怎麼樣?」
漆河軍眼睛一亮,隨即亮光消失,搖頭道:「經歷了這麼多後我無法再讓自己做什麼了,謝謝你的好意。昨天你對草兒說的話潤露都告訴了我,我想你可能要幫我——但那沒有必要。這些年來我一直作著一份記錄,計算自己害了多少人,光是這些罪孽感就已經讓我疲不能興。說實話,現在有這個解脫的機會,昨晚我就在想那可能正是自己所需要的。」
我終於完全明白過來。
他仍是個有良心的人,否則不會為自己的所為內疚到這種地步;假若他認定後事已經處理完畢,搞不好會一死謝罪。從人道的角我絕不該阻止,但這件事的主角不是他,因為我是為草兒做的——他死,她恐怕也活不長;我清楚感覺到兩人間已經有生死相連的精神聯繫,而讓這小姑娘這麼結局是我所不希望的。
漆河軍忽然精神好起來:「知不知道你最成功的地方在哪裡?那就是造勢。事實上你並沒做多少事,但卻令我感覺危機重重。從開始的輕易取代何海做了保衛科長,到找他兒子做說客勸他脫離我,以及牽扯上原靖,都讓我莫名地心神不安。到今天為止,除了當年的景遠天和現在的景思明,年輕一輩裡還沒有合我這麼強烈的感覺的人,就算是小茹也不能。」
我並不管他說什麼,沉默片刻突然道:「如果我告訴你漆河軍這人不振作起來,漆靈草很快就會死去,同時他妻子會被陰影纏繞終生,你感覺怎樣?」
漆河軍睜大了眼睛:「你怎麼知……」
「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你想草兒生還是死?」我不客氣地打斷,「如果你願意她在什麼人生快樂都沒經歷過的情況下就死掉,那當我沒說過任何事。你現在就可以向茹總遞上辭呈,然後永遠離開名浦,我保證她會幫你照顧草兒——但不包括保證草兒自己會活下去!」
漆河軍頹然不語。
我知他已動了心。事至如今,不下猛藥絕難有效,我重重道:「你該知道她是真當你是相依為命、最敬愛的父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