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鬆防備的林芳並不比別的女孩更堅強,她表面的堅強只是偽裝罷了;但我以前卻未看清。任何一個人都有可愛的一面,關鍵就在於有未表現出來,在表面進行偽裝幾乎是所有人的通病,無論他或她本性如何。
林芳不能脫出「人」之外,就決定了會用偽裝——裝堅強。
我沒問她為什麼會獨自偷哭,因為覺得那必是非常私人的原因,不宜多管。當然如果她想我作個聽眾,那亦不無不可,不過須得她自願。
下山後她似回復了平時的冷淡和堅強,一臉的面無表情。我看看天色,想著又到換藥時間了,立定道:「你先回校,不送。」
林芳問道:「你不回去嗎?」
我微笑道:「這兩天都在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家玩,就在附近,有興趣一起去?」
林芳搖搖頭,看著我奇道:「你整天都不上課,就是到朋友家去玩?」
今次輪到我奇怪起來:「你怎麼知道我沒上課?我記得計算機系跟管理系好像沒有一起上的課?」
林芳歎道:「方妍昨天找你才知道你不在,下午上課時去你們教室找了幾趟沒找到,今天情緒非常低落,上課時走了神,還被老師點了名。你們今天上午不是還有兩節高數嗎?她後來乾脆逃了兩節課跑你們教室去守。」
我皺起眉頭:「她是瘋了嗎?這樣弄下去還能學習好嗎?你是她前輩,應該勸勸她的。」
林芳橫了我一眼,沒好氣地道:「有用嗎?我勸得過來上次就不會幫她找你了。方妍確實是瘋了,可是原因就在你身上,如果你再不回去,說不定她會跑到公安局掛失。」
「掛失?」我想不到一向正經的她也會開玩笑,「掛失我嗎?」
林芳嫩頰一紅,頭也不回地離開,拋下一串字句:「方妍的事我已經告訴你了,自己看著辦罷。」
我淡淡一笑,反向而行。
方妍對我竟然到了這種程。以前還以為她不過可能是有崇拜英雄的思想才會一時衝動喜歡上我,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止此。
回到小院時單恆遠正替偉人為傷口上藥,見我進來招呼了一聲,忽露出古怪的表情,乾咳了一聲,一副有話想說又強忍住的模樣。
我走近奇道:「怎麼了?」
偉人的傷口有新鮮結成的疤,看來並無大礙。他任單恆遠擺佈自己傷口,卻道:「死人你想說就說,別給我做副死樣子——反正老植也不是外人。」
我益覺奇怪:「什麼事?」
單恆遠尷尬地一笑:「不是我想做個多嘴婆,不過如果不跟老植講清楚,怕他以後失手,恐怕強哥你會抱憾。」
偉人沒好氣地道:「說你媽的罷!別那麼多廢話。」
單恆遠含笑向我道:「植哥你知不知道今天找你們麻煩的火狐是什麼人?」
我苦笑道:「你別叫得這麼肉麻好嗎?不如還是叫我老植,『哥』這麼拽的字不怎麼適合小弟。」
單恆遠並不跟我在這問題上糾纏,卻吐出一句驚人之語:「火狐是強哥的夢中情人。」
夕陽的霞光映照下的偉人欲語又休。
「夢中情人?」我大訝出口,想起火狐高超過偉人、健壯更遠超過他的軀體和淺淺的寸頭,「這是怎麼回事?」
單恆遠又埋頭去清理偉人傷口:「我能說的就是植哥以後見到火狐時請手下留點情,具體的細節內容只有強哥才有資格和權力細說。」
我微微一笑:「好,我知道了。」並不追問,卻想到單恆遠言語間不但透出對偉人的關心,還有強烈的尊敬,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麼。記得前者曾說過是由偉人引介入義字門,或者內容就在其中。
偉人又有欲語還休的表情,終是忍住未說。
待單恆遠替我換藥畢,我穿衣道:「今晚我必須要回校,明天早上再來。」
他欲待發言,卻被偉人伸手止住:「我跟老植回去,死人你留在這兒,自己小心點兒。」
移時兩人已在路上。
天色仍未全黑,四下顯出昏黃的底色,有股消沉的美麗。
「知道為什麼那天灰狐輕易地就被你砍掉了手指嗎?」偉人突然發問。
這正是我一直未弄明白的問題,因為那晚灰狐表現得太弱了一點。
「因為之前他反偷襲三哥他們時被三哥弄傷了肩膀。」
我想起那晚灰狐擲出的飛刀竟偏到只扎中我右肩,原來是已經受傷在先;換個角來說,已經受傷在先都有扎中我肩膀,如果他完好無損……冷汗剎時出了一層。
當時還不覺得,此時方感到那刻死亡離自己如此近。
不過一時仍未明白偉人此刻為何說這件事。
偉人緩緩道:「江湖中就是這樣,『死亡』兩字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和吃飯沒有二致——正因為如此,我才份外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無話可說,因為這種事絕對沒他有權威下評論。
「所以當被人救了一次時,我對她存了十二分的感激。」偉人忽然住口,看看天空,歎了口氣,露出懷念之色。
我小幅地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麼,或者問他為什麼會說這些,但終是未說出來。他的神色不像是在對我說,倒像是在自言自語。
偉人突然笑笑:「火狐曾經救過我四次,第一次救我之時,她並不知道我是誰。」
雜亂的自行車鈴聲在身後不遠處響起,我們忙向路旁閃避。「呼呼」的幾聲,四五個男孩女孩騎著車風一般刮過,迅速遠去,大呼小叫地玩鬧。
看著那幫少年,我隨口問道:「她多少歲了?」見偉人投來奇怪的目光,淡淡釋道:「我只是覺得火狐這人看神態言語似乎年齡很小,跟她的身形和樣貌不怎麼符合,有點兒好奇。」
「二十七歲零四個月……算到昨天就還要再零個七天。」偉人摸摸額頭處被頭髮掩著的傷疤,「兩年之前她第一次救我,是從她哥哥手下救出的。」
末一句可謂石破天驚,我大覺驚異,因為首先兩人立場迥異,其次火狐並不識偉人,第三則是最重要的一點:火狐的實力根本不足以從乃兄手下救人。
不過另一方面亦開始有點明白偉人為何這前說那些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他是想跟我說說他跟火狐的事了。
「當時我傷重,後來她照料了我一段不短的時間,細節一時很難說明白,不過我想告訴你的是從那次以後我就喜歡上了她。」
偉人這麼直白卻令我一時有些不適應:「喜歡?你們……」本想說兩人是敵對的立場,但腦內一轉念,並未繼續說下去。
偉人無所謂地一笑:「一時感覺罷了,我早知道大家是沒有可能的。不過……她一直都不喜歡我,你別誤會,不是因為彼此的立場。」
「嗯?」
偉人苦笑道:「原因是因為我身體太孱弱了。」
我誇張地大張著嘴:「啊?」
「她說除非我長到一百五十斤重,否則絕不會喜歡我。」偉人不無感慨地唏噓,「老植你可以想像一下,我現在一米七五,仍只有一百多一點重,要再加上五十斤的重量,豈不是要我老命?」
我忍笑道:「竟有這樣開條件的。難係數也並非很高啊,你至少可以試試增肥,或者可以搏取她的芳心。」
偉人淡淡一笑:「就算體重到了她的要求,她也不會喜歡我這種無法保護她,給她安全感的人。雖然彼此交往不久,但這層意思我還是感覺得到,既然如此,又何必強迫自己呢?」
不知為何我失去笑的**,輕歎搖頭:「換作是我,絕不會像你這麼消極。」
偉人並不反駁,只道:「人各有志,老植你的性格就是天生的樂觀,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我知他仍在想要我加入義字門之事,轉換話題道:「這個暫且不提,現在我最擔心的是兩天沒上課,會不會被輔導員知道。我不是怕她,只是不想她通知我家裡,讓家裡擔心。」
「那個女人……」偉人不屑地一笑,「她不會有這膽子的。」
我聽出他話中的狠意,止步道:「偉人。」他訝然停步看來時,我輕輕按住他肩頭,「不要為我做任何傻事,你要相信我有足夠的能力解決自己遇到的任何麻煩。」
偉人怔了片刻,用力點頭。
回到學校時天已全黑了下來,我讓偉人回寢室休養身體,隨即到樓下公話超市撥了個電話。
「喂?」對面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回來了,方妍在嗎?」我開門見山地道。
林芳的聲音明顯地一頓才道:「在,你……」
「告訴她,我在她樓下等她,限十分鐘內會師,否則逾期不至後果自負。」我微帶著笑意打斷她,「還有,不准臉上帶著一點點哭過的痕跡!」
當晚入睡時腦海中仍殘留著方妍的笑顏。這女孩下樓時我已瞧見她雖多加粉飾、但仍未掩下去的紅腫眼眶,亦看見了她驚喜交接的眼神。不知是否經歷過生死一線之境的原因,份外覺得她的可憐可愛,一時興起陪她逛了趟夜市。
她並未追問我這兩日的去來,但我主動說了出來——自然跟對林芳說的絕無二致——才知道原來林芳沒有告訴她見過我的事,正如我沒打算過把林芳偷哭之事說出來一般。
次日上午只兩節課。上課時班長王則知會了我,說輔導員昨天查人查出了我,要我第二節課下課後去見她,我一臉輕鬆地答應,心中卻想到她會否來個記過之類的重罰?
作好挨訓準備的我步入輔導員辦公室時,她正監督兩個男生擺弄一台歷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老電腦。那兩人我都曾見過,均是大三的學生,是輔導員助理。但兩個人顯然雖在政界揚眉卻在專業上低了頭,滿頭大汗地弄了半晌,那台突然黑屏的老人家仍不從命乖乖啟動。
「植——渝軒,是?」輔導員拿著一張通表念出我的名字,等待我的肯定回答。
「是。」我迅速給出答案,心中尋思口水戰這就開始了罷?
孰料她卻吐出一句:「聽說你懂電腦是嗎?會不會修理?」
我心內至少呆了兩秒,詫異於她竟然知道這事,而我只跟班上剛認識的幾個新朋友說過。表面上卻恭敬地回應:「以前學過一點,不是很多,大概可以處理一下一般的電腦故障。」這並不是吹牛,因為九五年連我所在縣都沒幾台電腦時爸就給我買了第一台計算機,從那時起陸續更新,前後也有七年的玩機史——這也是我至今仍佩服父親的地方之一,他看世界的眼光,預料未來潮流的眼光,幾乎從未失誤過。如果當初不是他提前培養了我這方面的能力,今天的我很可能還是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土包子。
「你看看那台電腦,看能不能修好。」她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又轉頭去對那兩人下令,聲音已帶上不悅之意,「你們讓開,讓他看看,讓他看一下。」
我禮貌性地對兩人一笑,心內已有了底。只看她的言語態就知道若我也不能解決,大概來兩個重罰是必要的。頓時稍起同仇敵愾之心,向輔導員道:「老師不用了,我懂的東西未必能解決問題,不如請兩位同學一起研究……」
「他們不行,」她毫不客氣地打斷我,「我叫他們弄了快半個小時了,一點效果都沒有!」
那兩人尷尬不已,卻沒有半點不快之色表現出來。
我微笑著解釋道:「不是這樣說,我是這樣想的:有些東西我懂的可能他們沒怎麼接觸過,可是另外一些東西他們懂而我卻不懂。就像一塊塊的拼圖,散開的時候什麼都不是,大家結合在一起拼好,就是一幅完整的圖畫。我知道的不一定能解決問題,他們知道的也不一定能解決,但大家懂的東西互補之後,成功的機率就高了。」
退出辦公室時我已知贏得了輔導員的好感,不只因為修好了那台老牛機,更因為對人對事的態。
她慣了指揮學生,並不將學生真正當作平等的對象來看待,這一點無庸置疑;另一方面也希望自己的學生能替自己掙臉,至少在同事面前有面子得多。從這兩方面來考慮,以不卑不亢而謙虛的態來對待她是最佳的選擇。
結果比來之前的預料好得多,她只官面化地說了我幾句就放了行,連責備的話都沒有,更不用說罰。
離開辦公樓沒走幾步,一人叫著我的名字趕了上來,卻是之前兩人之一,記得叫什麼張樂恆。
他對我笑道:「剛才多虧你說話,謝謝啊。」
我忙回應以笑容:「不用不用,大家其實都同是苦命人,嘿,要是沒你剛才提醒我主板電源,我還想不起來怎麼讓那破電腦起死回生呢。」隨口又問:「那位同學呢?沒一起走嗎?」
張樂恆笑道:「周輔留他有事——對了,看你挺熟練的,以前是不是玩電腦很久了?」
「也有七年,」我向來是不需要隱瞞的事都坦誠以答,「不過老家離成都比較遠,接觸的東西其實沒多少,只是平時好奇心比較重,喜歡拆拆家裡那台機子。」
「哇,」他咋舌再笑,「我家就在成都,可是接觸電腦也不過才四五年,你歷史也夠久的了,怪不得怪不得……」
一路邊走邊聊到公寓樓,已然親近得似多年老友般。分手時才知張樂恆還是本樓的樓長。彼此客氣了兩句,正要走時他忽又叫住我:「哎,植渝軒,你今晚上有沒有事?」
我聞絃歌而知雅意,應道:「應該沒什麼事,怎麼了?」
「今晚請你,去不去?」他直接道。
我訝道:「請我?」
張樂恆笑道:「其實是有點兒小事想找你幫個忙,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我問明時間,量著換了藥後再回來時間足夠,微笑道:「力所能及,在所不遲。」
回到寢室偉人迎頭調侃:「老植你艷福又來了,知不知道誰給你打電話?」
「還有誰?方妍,」我連想都不用想,她一天至少要打三次電話來,「最多還有個君二奶。」
「君二奶?呵,虧你想得出來這麼呼她,小心改天她發威鋸了你大頭——你猜不到的,兩個都不是。」不知是否剛令滇幫吃了大虧,偉人心情似乎格外輕鬆,說話也比平時輕快許多。
我奇道:「不要告訴我是廖真如……」
「廖真如是誰?」偉人一呆,我頓時想起他並不知道廖真如的名字,解釋後道:「除了她外我再想不起誰有可能給我打電話了。」說到此處,心內突地一跳。
不會是故人罷?那麼……倩影如雲朵般飄過腦海。
幸好偉人揭開了讓我放心的盅,但仍令我大感意外:「那女孩兒自稱是方妍林芳她們寢室的,姓張的——應該沒錯,電話號碼也和方妍的一樣。」
張?
我記起那戴豐黑框眼鏡的活潑女孩兒,益覺驚奇。
張蕊芳?她給我打電話?
難道她開始懷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