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兵式在點半開始,整支軍訓隊伍依次拉進體育城的大門,按著在校內練好的隊形分站到昨天我與劉志風乾架的那足球訓練場內。
還未正式開始,頭頂的烈日已然怒升而起,立在場內,只覺遍空都是耀眼白光。主席台上的組合音響早開始播放意圖振奮人心的音樂,端是震耳欲聾,由四面的樹木竹籠反饋迴響,交織不絕。
我正立在人群中,忽生異想,思想飛上高空。
倘從空中俯瞰,一個人無論體形多麼地龐大,終不會有任何突出之處,仍只是整個軍訓組合內小小的一員罷了。推而廣之,一個人無論個人多麼優秀,仍會被覆在「社會」這龐然大物之下;換言之,不管如何增強個人,都不可能如何地迥異常人——即便是在小範圍內出類拔萃,略一擴大比較的空間,再「拔萃」也會變如常人。
但從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想成這「出類拔萃」的一群其中一個。從理論上說那是可笑而無用的行為,可是很少有人會想通這一點,想不通的是俗人,能夠想到這一層次的人不是隱士便是出家人——然這兩者均有著我所看不起消極態,對生命。
我似乎算是個異類,既想受人關注,又不喜歡被虛榮困繞,二者之間,究竟該如何取捨?但細想下去,其實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如我這般兩相矛盾,區別在於他們之中很快就做出了抉擇,我卻仍在彷徨中兩難。
或者能肯定的只有一點:我要積極地追求生命的快樂。
方隊一隊隊地從主席台前走過,不時變化著步形,盡量全面展示這十多天的軍訓成果。上千隻腳先後反覆地重踏地上,整齊的腳步聲帶起層層的灰塵,頗有烏煙瘴氣的味道。高吼的口號衝破天空,直有爬上雲的氣勢,倒也振奮有力。
今次終於能完整地演完整個閱兵儀式,沒成綵排時那般混亂。
近十點鐘,在校區和軍區的領導分別發表完官面化的過場演講後,整個軍訓宣佈正式結束。
所有排,無論軍訓的過程中教官和學生是否融洽,關係是好是壞,均表現出興奮的留戀——「興奮」兩字來形容「留戀」似乎有所不妥,但事實確實是如此。學生們大呼小叫地要和教官留照紀念,平時絕不敢對教官有所不敬的壓抑完全摒卻,整個訓練場上到處是你追我趕的情景——不是教官追學生,反是成群的學生追著教官,高呼來個熱烈的道別。
我本想找吳敬說幾句話,找了半天沒找到,最後才發覺平時被他「鐵血鎮壓」的同學們份外努力地追著他一圈又一圈地繞著操場跑,全在大呼「教官再見」的同時拚命想追上去跟他再見一面。自然吳敬絕不想這個時候和大家再見,唯有全力突圍。不想追趕進程完成一圈半後,他已然被圍追堵截了回來,整個人被四十個大男孩拋上天空,落下,接住,又拋上去,連帽子都掉地上被踩了不知多少遍。
我搖著頭歎息。可惜不能出手當敵人般揍學生,否則何至下場至此!
主席台上的領導已然走完,幾個排輪流以那台為背景照集體照。我正東張西望看得饒有趣味時,忽被人輕拍了下肩膀,轉頭看時竟是方妍。
這女孩一反平時的沉默內向,滿臉儘是受現場帶起來的紅暈和興奮之色,略帶羞澀地道:「一起照張相好嗎?」
我隨便一望便望見林芳正在遠處向這邊看,卻迥異旁人地沒有跟同學一齊瞎鬧。我心忖不會是林芳唆使她來的?正想婉言拒絕,突然莫名地想起方妍病時的柔弱之態,不由轉口微笑道:「好。」
方妍喜形於色,猛地伸手拉著我胳膊扯到操場另一處看來是她所在班級聚集地,又向林芳招手:「芳姐,來啊。」我見周圍十有**都是女生,個個似都在偷瞄我,頓感尷尬,輕輕掙脫方妍的手,低聲問道:「不是照相嗎?」
方妍笑道:「對呀,下一隊就輪到我們排照了,你……你呆會兒和我站一起……好嗎?」說到這處,臉上的血色再深一層。
周圍喧鬧的氣氛湧入腦內,一時我幾乎連正常思考亦有所不能,本能地道:「好。」剛說完便看到林芳已走了近來,忙露出一個笑臉:「你好啊,林同學。」
林芳淡淡地「嗯」了一聲,顯出異常的沉默,隨口說了句:「照相啊?」
我直覺感到她並不是真想問我,也隨意應了聲,心內驀起一念。
她無法融合到熱鬧的氣氛中。
我摸摸下巴,不知自己怎的突然這般想,一時間無語。
方妍兀自興奮地道:「芳姐,呆會兒照相你一定要站在我旁邊——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林芳擠出一笑:「沒有,我很好。」卻仍是言簡,笑容轉瞬便失,恢復漠然。
方妍並非真的想擔心,聽她這般說便放下心來便轉頭去跟旁人說說笑笑,十足的一個小女孩,與以前見她時那副內向之極的神態全然不同。
或者這才是她的真實性格?
我見林芳顯然不想和人聊天說話的,識趣地轉頭看方妍,忽然覺得其實她也很可愛,像……像老家我一個才五歲的小侄女兒一樣的可愛。
或者這正是我無法對她有別的感情的原因,雖然可愛,卻並不像能夠承載愛情的人。
五六個女生圍著她嘰嘰喳喳不知說啥,十多隻眼睛卻不時別過頭來看我,迫我不得不把微笑時時擺在臉上,心生累得半死之感。
換作旁人這般被冷落或會覺得無聊,但我卻甘之若飴,皆因少有這種好機會近距離觀察成群的女孩的動作言行神態,看著幾十個女生這邊尖叫那邊吵鬧中間嘻笑,份外覺著有趣。
記憶中的茵茵亦是這般愛笑愛鬧——直至兩年前對我說出那句話的一刻。
「你是世界上最墮落的人!」她的身影在說。
我不覺又摸下巴,露出真誠的笑容,低聲自語:「我不是。」
「什麼?」旁邊的一個聲音疑道。
我怔了怔,才想起林芳就在身旁,忙道:「沒什麼,我沒事兒跟自己說話。」
「稀奇古怪地。」她低聲嘟了句,側過臉去。
我莞爾一笑,想起那次她專程來告訴我方妍這個人在暗戀植某人時說過的話,心道原來在她心裡我這個人仍是那般「莫名其妙」。
方妍不時嬌嗔,像在跟同學辯駁什麼,卻被一群人笑得羞紅如莓,跳著腳擺出否認的姿態。
我看了一會兒,便遊目四顧,忽覺眼前一亮,鏡片後的雙眼不覺定在一處。
那邊另一群女孩正笑著鬧著東倒西歪,其中一個笑聲清脆堪比林芳,身形修長,曲線被校服勾勒出來,以一頭紮成馬尾的青絲相襯,頸處肌膚白皙如雪。
竟是那屢次遇見、每次都有個性格溫和的男孩相隨、芳名什麼「真如」的那女孩兒。
前幾次看見,要麼是背影,要麼是恰逢她生氣,只有這次才見到她花枝亂顫般地笑,頓覺心神顫動。
原來世界上真的有如此驚心動魄的美麗。
宛若花之怒放。
正細細看她細長的雙眉時,直覺忽感有異,眼角餘光裡有個個頭與方妍相仿、戴著眼鏡的女生直向我走來。我慢慢放回目光,向那女生看去,她近前來大方地道:「你好,我叫張蕊芳,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腦海中立即現出那日用詐術叫著「我認得你」試圖拖延我逃速的那女孩,正是眼前這女孩。前次在學校醫療部見過她一次,卻沒這次這麼仔細。
我瞧見她目光中儘是狡黠,又見那邊方妍一群均不鬧不吵地看這邊,滿是緊張興奮的神色,心下已然有所悟,淡淡道:「對不起,我不擅與陌生人交談,尤其——」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擅與陌生女生交淡。」
那眼鏡女生急道:「我們見過面的,上次在醫療室,你找林芳,我就坐在方妍旁邊……」
我故作毫無印象地搖搖頭:「對不起,不記得了。」
她微窘道:「不記得沒關係呀,我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記不記得跟問題沒關係。」
我微微一笑:「那就是說就算我記得,也可以把你當作陌生人,不用回答你的問題,對嗎?」
眼鏡女生一怔,無措地轉頭看看自己不遠處的同夥,見大家齊作手勢,只得回過頭來又道:「難道你一個大男生連回答我一個小小的問題也不敢嗎?」
我注意到林芳在一旁聆聽我們的談話,笑道:「第一,我不是男生,我是男人;第二,不管我的性別如何,跟回不回答問題都沒關係;第三,我不擅與陌生女生說話。再見。」
那女生終於失了耐性,叫道:「回答一個問題而已,哪來這麼多一二三的?你乾脆說你不敢回答好了!」
我仍保持著青山不改的笑容:「就是,一個問題沒被回答而已,同學何必這麼生氣呢?再見。」
那女生氣道:「你!」終於無話可說,暴走回人堆中去了。
我聳聳肩,對林芳笑道:「現在的人理解能力真有問題,說個『再見』都要說兩遍她才聽得懂。」
林芳別過頭去,不置一辭。
我笑著轉過頭去看方妍那邊,只見一群女生又笑成一堆,連那名喚張蕊芳的眼鏡女生亦不例外,邊笑邊向我這邊瞪。
移目四顧時,恰看到那叫真如的美麗女孩正和旁邊的人緩緩向主席台上移去。我還未反應過來,耳邊驀地傳來呼聲:「輪到我們照了!」
站到台上時我立覺不妥。
橫豎三十來個女生,竟然只有我一個是男的,無論擺在哪邊都不順眼之極,不但那些女生,連負責照相的高年級男生都直拿眼盯我,眼神露出驚駭之意,又帶好笑之色,更有艷羨在內——卻不知我是如何地痛苦。
幸好隊形是按中間高兩邊低的順序來排,方妍個子較矮,排在邊上。為免太過顯眼,我硬扯她站到最邊上,守在她外圍,林芳個子和我差不多,本應排到較中間的位置,卻被方妍死活拉到身旁,和我相隔而立。
就連照相的男生直叫「照了照了要照了」時,我也感到一溜兒過去至少有十多雙眸子在偷瞧我,遑論台下成千上百的眼睛,厚臉皮都不堪重擊,燙得直如太陽落到我腦袋裡去了。
幾要忍不住奔離,卻又想起方妍病時的柔弱之態,只好強忍住。
「照了!」
「卡嚓!」
幾乎所有眼睛都在同一時間瞄了過來,目標我的肩膀。
我僵硬的脖子一寸一寸地側轉,看向肩上那顆小腦袋。
方妍竟然趁照相的那一刻摟住我左臂,還把頭靠到了我肩上,臉上雖然紅如烈火,卻未移開。
「你……」我只說了一個字,再說不下去,因覺得說下去也沒什麼用,搖搖頭,抽離身體走下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