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二天,董嫣然的雙耳一刻不息地傾聽外面的動靜,花飛鳥鳴,蟲走塵落,都逃不過她的感知,而她的眼睛卻只是緊緊盯著衛孤辰和納蘭玉。新網址
整整十二天,納蘭玉一次也沒有清醒。因著內力催逼,飛騰的霧氣把他的面孔遮得若隱若現,因著藥物或針灸的作用,他偶爾在睡夢中喃喃呼喚他生命中曾經重要的人,因著身受煎熬,所以有時會呻吟,有時會全身抽搐,有時即使意識不清,也會低低地發出痛苦的呼聲。
他身上的衣物,被層層汗水,濕得透了,又被衛孤辰的內力烘乾,然後,再一次濕透,再一次烘乾,即使旁觀之人,看得亦覺動魄驚心,反倒要慶幸他人事不知,受的折磨可以少一些。
相比之下,性德的神情,從來都是冷漠平淡,不見絲毫變化的,他只是專注地觀察納蘭玉的狀況,時而一針紮下,信口吩咐衛孤辰如何調整內力,隨意讓茗煙照他的要求烹藥餵服。
納蘭玉的痛苦,對他似乎沒有任何觸動,時光一分分流逝,隨時會爆發的驚人危機,對他也似完全沒有壓力。
他甚至有閒暇、有心情,在茗煙離開房間時,轉頭對董嫣然說:「你本是為救容若而來,各方勢力都沒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就算秦王也未必知道你的行蹤,納蘭玉對我們已沒有太多的作用了,你為了救他,平白暴露自己,甚至有可能身陷險局,永不超生,容若的死活,你不顧了嗎?」
董嫣然微笑:「容若的生死安危自然是重要的,我可以為容若去冒險拚殺、去隱忍潛伏,但我不可以為了容若而不救該救的人,不做該做的事。」
性德微垂的眼眸,讓人看不到其中是否有莫測的光芒:「你這樣做對得起納蘭玉,卻對不起自己。」
董嫣然正色道:「正是為了對得起我自己,我才不能不救一個受難的朋友。」
性德轉過眸子,不再看董嫣然的神色,信手一針,對著納蘭玉胸前紮下。
在升騰的霧氣中,他的容顏神色,亦如煙夢一場,讓人無法看透,他的聲音也淡得彷彿沒有人能夠聽到:「你有想過你必須為此付出的代價嗎?你能確保你永不後侮嗎?」
代價嗎?董嫣然垂下眼,伸手拿起桌上一碗藥,慢慢就唇,徐徐飲了下去。從一開始,就知道是一場艱巨的劫難,她不在乎傷身殞命,卻擔心腹中那尚未出世,就受盡磨難的孩子。然而,道之所在,豈可迴避。她只是將一張藥方,交給茗煙,托他煎藥。反正相府藥房,什麼在外頭買不到的名貴藥物都有,倒勝過她自己去四方尋找藥材了。
她只盼著那天下有名的神醫開出來的藥方,能助她的孩兒渡過一劫。
她不知道她每日服藥時,從容淡定為納蘭玉扎針診脈的性德,在煙霧之後的眼眸中,曾掠過什麼,也不知道,那專心一意為納蘭王療毒的衛孤辰抬眸間,專注看向她的眼神裡,流露的是什麼。
她只是覺得,在這房裡的四個人中,也許最奇怪的就是衛孤辰了!整整十二天,不眠不休,不可有一毫懈怠。十二天,一百四十四個時辰,必須保持著真力永遠平穩,不能有一毫波動,必須保證真氣如網如絲、如線如縷,如水銀洩地,準確地進入納蘭玉的每一寸經脈、每一點骨骼,必須忍受著纏綿劇毒,一點一點,入骨入體,糾纏折磨,撕心裂肝,萬蟻噬身,血脈倒沖,不能做任何反抗,卻還要保證真氣不受絲毫影響。
她僅僅是護衛旁觀,已覺身心交疲,心力俱疲。而他,神容卻越發清冷,眼神越發明定,容色越發高遠冷漠起來。他甚至連汗都很少,讓人常會懷疑,他不足血肉之軀,倒像是冰雪之身。
整整十二天,除了對納蘭明之外,他沒有說一個字,甚至不曾詢問過納蘭玉的狀況,他只是全神貫注做他該做的事,在聽到性德的指示後,在第一時間執行,僅此而已。
他不說一個字,不發一聲呻吟,臉色除了稍稍蒼白一點,竟看不出任何受難的跡象。或許只有那升騰而起的白霧,讓整個房間都如罩雲山之時,才能讓人感受到,他所付出的,是多麼可怕的代價。
董嫣然每每看他漠然的神容,竟不由自主會有種酸澀之感,直衝雙眼。要怎樣的堅忍,才可以把一切隱藏得這般不露痕跡。這是一個什麼人,嘴裡說的永遠是殘酷冷漠的話,可原來他唯一會殘酷冷漠相待的只是他自己。
每一次整個房間完全被內力催發的雲霧遮繞時,她會在煙塵迷濛間期盼,在這旁人看不到的時候,那人可以饒過他自己,容許自己流露出少許軟弱、悲傷和期盼。
然而,她自己又同樣清楚的知道,那樣一個男子,就算孤獨地面對蒼天和大地,也要固執地掩飾內心的悲涼、眼中的熱淚!
整整十二天,當性德那句似乎同樣平淡得不帶一絲情感波動的聲音「好了,他的毒去盡了」傳來時,她震了一震,恍惚中,懷疑自己是否聽到了這句話。
那麼多的煎熬和期盼,那麼多的忍耐和付出,原來,只可以這樣淡淡幾個字就結束了。
然後,在下一刻,她看到納蘭玉的身體被慢慢放平,衛孤辰徐徐站起身來。直到這時,她才鬆懈了下來,心中重壓的大石一去,她才奇跡般的發現,這一刻的輕鬆,不止是為了她自己的解脫、納蘭玉的生命,還為了,衛孤辰,這個孤獨冷漠的男子,終於可以從這場彷彿漫長得沒有止境的折磨中脫身出來了。
性德也平靜地收針站起:「他身上的餘毒已盡,剩下的事就是好好調養。納蘭明身為宰相,不至於沒能力給自己的兒子調理身子,以後的問題,不必我們費心了。」
衛孤辰淡漠地點了點頭,他依然站得筆直,臉色略顯蕭寒。
董嫣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十二天後,再看衛孤辰,會覺得他清減了很多,以至於那身如主人一般孤高的雪衣,顯得有些空落落的。他的袖子既寬且長,雙手都攏在袖中,這個姿勢,讓董嫣然沒來由地避開目光,不忍直視。她甚至不敢去想,這個孤傲而倔強的男子藏在袖中的十指,是否也會因鑽心的痛苦而微微顫抖,卻還遮掩得這般密不透風。
十二天的靜默後,衛孤辰再次開口,聲音出奇的暗沉,卻又依然冰冷:「沒什麼事了,那我們就走!」
性德微微挑眉:「纏綿已盡入你體,雖然你武功高明,不過最好還是即刻運功逼毒,否則纏綿絲絲縷縷,入骨入體,將來要費你數倍的功夫,才能驅除乾淨。」
「那又如何,這種無聊的地方,我一刻也不願多待。」依舊是那冷漠至極,偏又任性至極的言語做派。
性德毫不意外點點頭:「性命是你的,你不在乎,自然與我不相干。」
他漫不經心舉步,就待跟在衛孤辰之後。
董嫣然卻覺一陣說不出的衝動直湧上來,想也不想,挺身攔在衛孤辰之前:「等一等。」
「怎麼?」衛孤辰冷笑,眼眸在董嫣然和性德之間一轉:「若是想趁今日留下蕭性德,倒還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的眼神中一片森然:「只希望我此時此刻,真如你所願的不堪一擊。」
董嫣然苦笑了一下:「你誤會了,我守了十二天,也一樣身心交疲,沒有力氣和任何人決鬥。」
她的目光投往衛孤辰身後的性德,神色出奇的真誠:「對不起,性德,也許這確實是助你脫身的機會,但我無法去……」
她語氣一頓,意識到如果說出「乘人之危」四個字,也許性德不會在意,衛孤辰倒沒準會惱羞成怒。
她的目光在衛孤辰和性德之間略一徘徊,眼中帶出了一絲懇求:「其實,大家都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什麼不能像朋友一樣相處呢,能不能……」
她的眼神定在性德臉上,眸中的期盼如此真切。
她的話不便出口,性德卻可以猜得一清二楚。
能不能不要再利用他了?我們的計劃,一定要犧牲他嗎?為了救出容若,一定要把這個人推到刀山血海中嗎?他畢竟曾那樣善待你,他畢竟,是這麼一個有真性情的男子。
性德只是一逕地沉默。
董嫣然的武功才智並不弱於蘇俠舞,可要是她能有蘇俠舞一半的狠毒決斷,也不至於事事晚人一步。只是經歷了一次逼毒,只是攜手救了一個人,就可以讓她意志動搖若此,這樣的性情,卻又似乎極為熟悉,似乎那個缺乏常識的白癡容若,就有這種毛病。
性德不說話,衛孤辰也不是傻子,聽董嫣然的語氣,再看她的神容,猜出這話中未盡之意,心中怒火轉瞬如煎如沸,丈夫豈肯受人憐,他雙眉一挺,如寶劍出鞘,冷冷道:「董嫣然,你不要多管閒事。」
董嫣然沒想到自己一片好心,被當成驢肝肺,氣道:「這不是閒事,這是朋友的事。」
衛孤辰差點沒倒嚥一口涼氣,一字一頓,從齒縫中擠出來:「誰是你的朋友?」他的臉上就差沒掛上三千層冰霜雪了。
董嫣然竟是連眼皮也沒抬一下:「我覺得是就是了,至於別人認不認我做朋友,我才不管。」
衛孤辰氣得直欲吐血,女人真是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東西,近之不遜遠之怨。怪不得民間說什麼二天不打,上房揭瓦,你還沒給她什麼好臉色,她已經可以一點也不怕你的耍賴了。
「我初見你時,見你武功高絕,劍術精湛,心性如浮雲清風,不著塵跡,原說你是可造之材,誰知你竟墮落至此,既陷情障,又惹俗塵,竟還如愚夫蠢婦一般,專愛多管閒事,如此無聊無趣,也想在武功上再參造化?」
「想要天下無敵的是你不是我,武功上有沒有長進,精神上是否圓融無礙,我從來沒有在乎過。」董嫣然冷笑,她現在可是一點都不怕他:「你就只會說我嗎?當日初會,你何嘗不是裝出心中唯劍,雜念無存,不像個活人的樣子。到如今,還不是有血有肉,還不是只會做傻事。下次拜託你教訓別人時,先反省一下自己。」
這樣毫不客氣的話說出口,心中竟是一片舒暢,她驚奇的發現,她真的已經完完全全不怕他了。當日月下一見,被他的封喉一劍,逼得心驚膽戰,不得不投其所好,虛與委蛇,用盡辦法來應付他。只當他不過是個劍神武癡,又誰知那冷漠得絲毫不近人情的聲音和冰雕雪刻般俊偉的容顏下,竟是一顆那樣柔軟的心。
大家既是性情中人,又為何一定要苦苦為敵。
衛孤辰簡直都氣急敗壞了,唉,這人啊,果然是寧被人懼,莫被人欺。想當初,這女人在他的威懾下,多麼小心,多麼謹慎著意,就怕一句話不慎,惹起他的殺意,誰能想到,竟有今日冶嘲熱諷的一天。
他覺得再和這個女人說下去,自己有氣絕倒地的危險,冷冷道:「我們走。」伸手一把抓住性德的手腕,身形一晃,竟奇跡般地掠過了董嫣然的阻攔。
董嫣然想不到此時此刻他還能有這種身法,情急之下叫了一聲:「至少等納蘭玉醒了再走。」
衛弧辰身形一頓,聲音漠然:「誰有空等他。納蘭明懂得三緘其口,你最好對這些天的事也不要多嘴。」
董嫣然只覺說不出的氣惱,大聲道:「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要瞞著他,為什麼不讓他知道你為他做的事?我偏偏要說。」
衛孤辰豁然轉身,掌中寒芒一閃即逝,森寒的劍氣,卻猶似牢牢籠罩著整個房間,讓人在轉瞬之間,如置身冰窟:「你真當我現在無力殺你?」
董嫣然一動下動,明麗的眸子眨也不眨一下,靜靜地看著自己一縷秀髮,慢慢從空中飄落下來,然後平靜地望向衛孤辰:「我一定會說,你有本事,倒是過來殺人滅口試試。」
如果這時候有一堵牆就在眼前,衛孤辰沒準會一頭撞過去。天啊,怎麼不管多超塵脫俗的女人,只要跟你稍微熟上一點點,就要開始玩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遊戲?是不是真吃準了他不敢殺她,所以才敢這樣一次次以死相脅?衛孤辰覺得自己生平從沒有這樣窩囊過。
縱然是心性淡漠,萬事不驚,從頭到尾都只是旁觀看好戲的性德,這時也幾乎要拍掌叫好了。
他在內心把剛剛給董嫣然下的定義全部否決,無論如何,一個能把天下第一高手氣成這樣的女人,除了「精彩」兩個字,就沒有別的詞更適合評價了。
衛孤辰不得不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才勉強把快氣炸的胸膛給平抑下去,盡量讓語氣淡然:「若為他好,就不必多話。你還要他繼續這樣兩難下去嗎?」
董嫣然微微一怔,臉上終於流露憂傷之意,下一刻,眼前一花,衛孤辰和性德已是人蹤難覓。到此地步,還能有這樣的輕功、這樣的迅捷,那人的潛力,真的無窮無盡嗎?
她的眉眼不見悲喜,只是扭轉頭,看那床榻上猶自昏睡,全不知世事已然幾番變化的納蘭玉,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彷彿感應到她的悲傷,暈沉的納蘭玉彷彿喃喃囈語著什麼。
她走上前去,彎下腰,把耳朵湊到納蘭玉唇邊,才隱約聽到:「大哥……」
一瞬間,眼中一片溫熱。當性德通知逼毒成功時,衛孤辰就即刻放開納蘭玉,毫不猶豫往外走。
儘管她幾番阻攔,那人從頭到尾,竟是不曾有半點留戀,甚至不肯回頭再看他冒了天大的危險,付出如許代價,好不容易才救回來的兄弟一眼,就這樣絕塵絕緣也絕情地離去了。
性德被衛孤辰帶著疾馳如風,他猶自閒閒地轉眸看看衛孤辰如被霜雪覆蓋的表情。若不是他的醫術天下第一,若不是他的眼光世上最毒,只怕也完全看不出,衛孤辰此刻的狀況有多麼糟糕。
都快油盡燈枯了,居然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的強提真氣,這麼玩命地狠跑。人類的所謂自尊心,真是愚不可及。
呼嘯的夜風中,衛孤辰的聲音淡淡而起:「董嫣然這些日子喝的是什麼藥?她懷孕了,整整十二天不眠不休,會有什麼影響?」
他本來是不會對旁人談及一個未嫁女兒懷孕的私事的,但他清楚性德的眼力和本事,就算他保密,只怕也瞞不過性德,與其心中一直暗自猜疑,不如直接問個明白。
性德略覺驚訝地微微挑眉,這個人,即使是在全心全意為納蘭玉驅毒時,竟然還會關心其他人。只是這樣的關心,他是無論如何不會當著董嫣然的面去表露勾!
這樣愚蠢的人,裝一副冷冰冰殺人不眨眼的樣子,其實只要別人對他表達一絲善意,給他半分助力,他就牢記心中,片刻不忘。人類的心理,真是複雜詭異得讓人不能理解。
他沉默了一會才道:「她喝的是安胎藥,至於十二天不眠不休,會不會影響她的胎兒,這就要看她自己的運氣了。就算真的有什麼事,也是她自找的,並不曾有人逼迫她,或要求她,對嗎?」
衛孤辰側頭深深望他一眼:「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難道不是你的同伴?」
「同伴又如何,這人世間,除了容若,我不關心第二個人。」
性德冷漠的回答,讓衛孤辰的瞳孔略略收縮了一下,然而他依舊什麼也不說,只是沉默地飛掠。
性德卻道:「相比考慮董嫣然的事,你不覺得你更該想想秦王打什麼主意嗎?這一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居然沒動手,這是為什麼?」
衛孤辰依舊沉默不語。為什麼,他一句也不曾問,心中卻已想過千萬回。
為什麼,秦王竟然沒動手?因為另有他圖,別有詭計,還是……有沒有可能……會不會……其實……他也不願讓……納蘭玉……
他無聲地搖搖頭,不願去想這個問題,不敢相信一個帝王會有和他自己一樣愚蠢的軟弱,不過,若真的是如此,倒也不是什麼壞事,至少對納蘭玉來說,將來,秦王總不會讓他落得太慘的結局,但願……
他沒有再多想,也沒時間再多想,因為,他的別院已到,而此時園中的混亂狼藉,完完全全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