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靈渡時,剛入春。一個月過後,冰雪盡數消融,再也找不到當初寒意入骨的跡象。
與方墨攜手見了哥哥,遊玩了些地方,再回到天洛城。
天洛城除了墨夫人的身份公開外,所有一切與之前無異。那天引起轟動的皇后之說,渺然不見任何蹤跡。
堂外熙熙攘攘,堂內忙忙碌碌,交際應酬,觥躊交錯,過去種種隨風飄散,無處可尋。
菲茗上了茶,偏頭沖方墨調笑:「公子,還是你本事大,如今夫人總算有些女子模樣了。」
穆小文梳著流雲髻,身著鵝黃長裙,坐在雕花大椅上,隔了茶几看著方墨與菲茗相視微笑的樣子,心中某個地方有些空曠。
方墨待她很好,一切周到體貼。成親也要見雙方家人,禮節得滴水不漏,唯恐讓她受了委屈。在這之前,待她以君子之禮,一掃以前的花花公子形象。
見她有些微微出神,伸手過來抓住她的手,似笑非笑地調侃:「娘子可是在憧憬與為夫的婚後生活?」
穆小文猛地一震,側頭望向方墨。她有些慌亂的神情落在方墨的眼睛裡,馬上他的眼神也變得有些黯淡起來。
「方墨,我……」
方墨迅回復之前的輕鬆樣貌,似乎剛剛的黯淡是錯覺。微笑著問:「方夫人有什麼話要說?」
他是想掩飾過去的,可是穆小文卻做不到配合。心中對另外一個人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是那麼明顯,無意中總會傷害到方墨。這樣對兩個人的愧疚都同樣深,怎能裝作若無其事?
穆小文想解釋什麼,方墨調皮微笑著阻止她的話:「你相公可是堅強的很,也極有耐性,就算你是冰雪,也會將你慢慢融化。當初讓你將目光轉到我身上來,就用了不少時間,又豈會在乎這一點小挫折?花花公子的名頭可不是白白得來,難道你沒領教過嗎?再說,成親之後要做的事多的很,哪有時間去傷春悲秋?」
裝作稍微思索,然後故意一本正經地扳起手指來:「第一,我娘子不會詩詞不會撫琴,為夫得下一番功夫,不然可不敢見賓客。第二,娘子有些糊塗,得好好教一教,不然被別人搶走了怎麼辦?第三,得生上幾個小孩,男女都要有。娘子你說,這麼忙,怎會有空想其他的?」
不等穆小文答話,又說道:「明日回京城,忙完成親的事再回天洛城來。」微微一笑,站起身,逃似的,加快步子離開客室。
穆小文望著他的背影,又有些感動又有些愧疚。知道方墨是為她安心,可他顯然也是受了傷的。她既然做出了選擇,又怎能再三心二意?能夠給那個人的溫暖,終究只能是愛情之外的。
歎口氣,旁邊的菲茗也跟著歎氣:「唉,好美的人,好癡的心,好冷清的世界。」
不等穆小文驚愕,菲茗又很快走了出去,留給她一片空寂的茫然。
怎樣……都不對嗎?
第二日起程,坐上馬車沒兩日便到了京城。臨近城門有些情怯,方墨仔細握了她的手,才掩著心跳進城。
穆小文先回到宰相府,雖然宰相夫婦早就收到她已平安的消息,見了面還是難以置信的感動,府上各人都忙碌起來,做她愛吃的東西。丫環家丁除了在那次浩劫中喪命的幾人外,大部分都是以前的那些人。穆小文有種微妙的恍惚感,似乎一切回到了原點,她仍是那個剛穿越過來的假宰相千金,受了委屈來爹娘處找安慰。
不過,還是有些不一樣的。現在,多了方墨。
牽起方墨的手,從椅上站起來,衝著清瘦雋秀的爹和溫婉美麗的娘微微一笑。與方墨同時鄭重地開口:「爹,娘。」說著,雙雙跪下去。
話音剛落,王婉語便淚流滿面,沐清也濕了眼眶。伸手將跪於地的兩人扶起,王婉語一把將穆小文摟在懷裡:「娘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了。」
穆小文的淚一滴滴打在肩頭,心裡哽咽著輕念:娘,小文今後也會好好孝敬您的。
方墨的神情認真,像是在保證,又像是在宣誓:「宰相大人,宰相夫人請放心,方墨今生只得小文一人,非她不娶,保護她不受任何人傷害,一輩子相伴左右,不離不棄。」
沐清與王婉語均帶了淚欣慰地點頭。
方墨接著獨自回了家,留下她與爹娘團聚。之間經過那些淒厲,重逢的喜悅也顯得有些蒼白慘淡。如今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模樣,比任何時候都要珍貴。失去後又重新擁有,就怎麼也不敢再輕易破壞。
說起重回宰相之位,沐清的歎氣聲明顯蒼老許多:「皇家之人也是人,太后為了二皇子,不惜與恩愛的太皇翻臉,太皇也覺得太過歉疚,關鍵時刻放手,成全了二皇子,連大皇子也放棄多年的儲君之位,不與二皇子爭。想來這勞國動民的朝堂浩劫,只不過是一家人的恩怨。太皇太后治國皆厲兵秣馬,對待二皇子卻寵愛有加,我既然忠於太皇,又怎能不忠於二皇子?更何況二皇子不知何故,又復了我的職位,我自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不知……何故嗎?」穆小文輕聲重複,有輕微的茫然。
又說起翼兒,王婉語臉上滿是感概:「這孩子,自小與你一起,你走之後,便一個人守在昔日的二皇子府,只待在穆沐居那小小的院子裡,說什麼也不出來。即使被皇上下令接入皇宮,也沒幾天便想個法又回去,說什麼要等著你回來。我們告訴她你還活著的消息,她歡喜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可即便這樣,也不肯出那院子,說只有那個地方才是你真正喜歡的。」
歎了一口氣:「以前只當那孩子性情柔韌,脾氣溫婉,與你自小感情好,是個難得的丫環。如今經過大劫難才知,她性情剛烈,即便是個丫環,也是個忠貞不二性子高傲的丫環。今後讓她陪著你,我是再放心不過的。」
穆小文微微怔忡,靜默了半晌開口:「我想去看看她。」
輕車熟路地來到二皇子府,又完全不用想地來到穿過荒涼的西園,走近穆沐居,只覺這諾大的府靜得出奇。馨園的湖在微風下漾起皺紋,樹葉的沙沙輕輕迴響在耳邊,做夢般地不真實。
遠遠便是穆沐居那三個大字,小小院子裡掃著地的人也一下子落入眼簾。穆小文下意識地向前移動著步子。
掃地的人猶猶疑疑地抬起頭向這邊望過來,突然停了手中的動作,身子遏止不住地顫抖。穆小文也頓了一下,才繼續往前走去。
「小姐?」翼兒的聲音充滿難以置信。手中的物件啪嗒一聲掉地,站著僵住了一般,看著穆小文走過來。直到穆小文走近,她眼眶裡的淚才掉下來,顫抖著聲音重複了一聲:「小姐。」
她剛伸出手,就不敢似的馬上往回縮。穆小文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摟在懷裡,輕聲道:「都過去了。」
翼兒忍住淚在穆小文肩頭使勁點頭。
是啊,都過去了。當初浮華的苦楚散盡,如今只剩最樸實最珍貴的相聚。
穆小文心裡仍有些微微的疑慮,翼兒與沐筱文從小長到大,真的會接受她一個假冒的小姐嗎?
翼兒含著淚,也忍不住輕聲笑起來:「小姐可是在怪我當初的莽撞?說實話,翼兒起初剛得知實情時,是很思念自家小姐,也有些埋怨您的,可報復小姐之後,不但沒覺著開心,反倒若有所失。當小姐跳崖不見,一直渺無音訊時,翼兒心疼得不知怎麼辦才好,都恨不得也跳下懸崖隨了小姐去。翼兒這才知道,原來翼兒心裡,早已認定您就是小姐了。」
「啊?那真正的沐筱文不是很可憐?」
翼兒有些不好意思:「想來翼兒也是有些中了魔障,竟覺得您就是真正的小姐。再說,您不是說過,真正的小姐不是在另外的地方生活得很好嗎?」
「我說過嗎?」
「小姐您一次喃喃自語時說起的,您自己不知道。」
穆小文點點頭。事情太久,她已經不太記得,也不知道沐筱文是不是真的過的好。但是,夢裡她堅強溫柔的面孔,倒是很清晰。以她那樣始終如一的性格,放在現代很難得,應該能得償所願吧。
想紀念一下沐筱文,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方式,翼兒卻有些臉紅地指向院內樹上掛著的風鈴。穆小文微微怔忡,走近了看才現,樣式與她在天洛城賣的相似。還未問,翼兒就臉紅著解釋:「自打知道小姐在天洛城之後,就一直托人告知那邊的情形,見那風鈴可愛,便買了一個來,想著天天在這樹下訴說心情,那風鈴一響,便好似將翼兒的心意傳達過去,也算有個慰藉。也有些想那邊的小姐,所以兩位小姐一起紀念了。」
紀念就紀念,做什麼臉紅?翼兒那副神情像極了偷偷告白卻被心上人抓了個正著,穆小文有些好笑,忍不住逗道:「你到底說了些什麼?」
翼兒愣上一愣,眼眶紅了:「小姐您還是那副性子,真好。」
穆小文也僵了一僵,苦笑道:「這副性子有什麼好,總是處事不周。」
「為什麼要處事周到呢?小姐性子隨意又不任性,依翼兒看,就算完全依著心意來,也不會出什麼錯。」
穆小文微笑著搖了搖頭,又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在天洛城的?」
翼兒還未答話,遠遠地,一聲「皇上駕到」破空般地穿透這寂靜,霎時周圍所有一切都迅隱著退去了似的,只剩「皇上」二字清晰尖利地盤旋在穆小文腦中,從意識到身子都僵住一般,呆呆地動彈不得。
知道會見面,但沒想到會見得這麼快。
他有沒有受傷?有沒有真的失去記憶?是不是還在痛苦?
在外無法知道這些,如今能相見,腦子裡反覆盤旋的就是這幾個問題。很想轉過頭去,主動走近他,直視他,打量他,親口問一聲他好不好,卻情怯得連手都在顫抖。
穆小文站的地方從外並不能看到,皇上也還離得很遠,可是她仍覺得半點身子麻。呆立著腦子空白了一陣,直到翼兒輕聲喚著「小姐」時,她才有略微清醒。瞅見旁邊廚房的門開著,便慌不擇路地迅跑了過去,躲在門後任心跳肆無忌憚。
等氣息稍微平息些,才敢探出眼睛望向門外。等那個身著華服的人走進來時,穆小文腦子又是轟地一聲炸開,心臟急劇地跳動起來。
那個人不再身著白衫,少了分飄逸。身著華服,增添了精緻華美,靜靜站著,有著清冷安靜的風華,好似皇族人中最透明不可褻玩的水晶。倨傲清冷的面孔,再也找不到當初悲傷的痕跡。
他身後站著石蘭,月姬,崔宇明,還有一位公公模樣的人,每個人都對他十分關切,一點也不寂寞。
「參見皇上。」翼兒跪下去。
李雲尚示意她起來,又打量了一下四周,轉頭皺眉看向崔宇明:「為何又要朕來此處?一點值得看的地方也沒有。」
崔宇明揉揉眉心,閒閒道:「皇上又忘了,是你自己要來的。」
李雲尚仍皺著眉:「朕雖然已經原諒沐宰相,自然也會原諒文娘娘,但對她仍是有些嫌惡的,又怎會再三來此處?必是崔宇明你搞的鬼!」
崔宇明索性不答。
月姬倚上來,柔媚傾城:「皇上您忘啦?您是對那位文娘娘心存愧疚,才忍不住來此處的。再者,她快要成為了方墨的夫人,皇上您是給方墨面子,才會對她也好生禮待。不然您又是怎麼會賜她免死金牌,還准許她犯龍顏呢?」
李雲尚微微茫然了一下恢復正常:「方墨何時回來?文娘娘朕送他就是,也賜他官職,朕的心意至此,何必要躲朕到至今?」
石蘭說道:「依蘭兒看,方墨不回來就罷了,反正他隨性慣了,不回京也好。」
李雲尚衝她微微笑,笑容美得讓人失神:「蘭兒被那文娘娘氣著了,連帶方墨也要討厭嗎?」
石蘭紅了臉不作聲。
再說了一會話,李雲尚似乎已經釋然,轉身離去。與翼兒擦肩而過時,微微躲避以示厭惡的嬌矜,像極了第一次與穆小文見面的情景。那時,穆小文還在疑惑這個二皇子為何會對她厭惡。
穆小文躲在門後,心下黯然。滄海桑田。
每一次重逢,都是滄海桑田。
想出去,崔宇明在院門停住腳步,未回頭,只冷笑:「他沒有你也好得很,你可放心了?他是皇上,所有太醫都為他龍體擔憂,身子就算經受你那樣的催殘也終於好了起來。也有人愛他,如今什麼都不缺,你從此以後大可收起你的偽善!」說完,踏步離開。
穆小文在門後,再一會呆,卻又釋然。
她應該沒做錯。他的幸福,是她想看到的。
他不需要她的溫暖,她也無需再愧疚,兩人,終於相忘於江湖——
為了表示清白,趕緊將番外開頭了上來,只是別被最後一句話嚇到,正如題目所說,這只是開始而已~另外,沐筱文的故事確實是個新故事,與前面無關,只是懶得開新坑,就放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