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點了點頭,考慮了大概半分鐘的時間,清了清嗓音,開始說道:「中國傳統儒家認為『民惟邦本』,民心的向背和民意的支持與否,是王朝統治能否穩固的基礎,但王朝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基礎則在於『主權天授』,這與古雅典民主制創製者們在政治思想上所堅持的『主權在民』是有明顯區別的。泡*書*吧()另外,古雅典人堅持認為:政治權力是公共的,公民人人平等的享有政治權利;主權是有限的,必須受到制約;而古代儒家則認為:人有差等,主權無限,主權乃私家之特權。但在政治權力對民意支持的依賴等方面,兩種文明在某種意義上也存在著暗合與通曲。」
說到這兒,傅斯年抬頭看看皇上的表情,見皇上神態自若,似乎沒有半點惱怒的意思,於是膽子就壯了許多,繼續說道:「主權意味著君王的統治權,因為管子有『藏竭則主權衰,法傷則奸門愷』之謂。因而周初以來所形成的『天命』觀,可以看成一種『主權在天』思想,即君王的權力來自『天命』,不過在周初思想家們的心目中,君權事實上是來自民意支持,因為君王必須以民心為監,只有君王秉德而得於民心,方能夠得天下。但是,在古雅典的民主制實踐中,城邦的『主權』便是一種公共的權力,一種代表所有公民利益而獨立處理對內對外事務的最高權力。也許在亞加米農時代初創議事會形式時,就已經孕育了將權力視為一種公共權力的觀念。正是由於古雅典人有這種『公共權力』的觀念,所以才能夠發明出以普選的方式來選舉執政官的這種制度形式,這應當是人類政治文明史上的一次重大突破。梭倫改制,使這種文明規範化和制度化了。政治權力的公共化是古希臘那個特定歷史條件下特定地域的特有現象,她是由那個特定族群的特有生活方式決定的,她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特例。因為除古希臘以外的古代文明,少有例外的均把政治權力作為一種世襲的私家之權力。」
「之所以中國和雅典的古代先賢都意識到政治權力與民意之間存在著一種支持與被支持的關係,但雅典人創造出了普選制這種直接的民意表達方式,而中國人只能限於『選賢舉能』的政治理想中,其中最深刻的原因是,在理念上中國人堅持『人有差等』,而雅典人則將人看成相互無差異的平等個體。事實上,在梭倫改制之前的雅典社會,也存在著貴族的世襲特權,梭倫在廢除世襲特權的時候,不得不以法定財產資格的社會不平等來替代貴族世襲的不平等。梭倫以雅典人法定財產多寡為標準,把雅典人分成『五百斗級』、『騎士級』、『雙牛級』和『貧民級』四個等級,只有『騎士級』以上的雅典人,才有被選舉為議事會成員的資格,因而雅典人在被選舉權方面是不平等的,並且有金權政治的嫌疑。但同時,梭倫發現了一個影響極其深遠的政治觀念,即「公民」的觀念。公民是雅典自由民在政治上的身份定位,無論財產多寡只要符合雅典自由民這一條件,在政治上平等地具有選舉權,並且在公民大會上有權通過投票來表達自己的政治意願,並決定關係他們切身利益的城邦的重大問題。而雅典城邦的「主權」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才表現為主權落實在雅典公民。因而也可以把雅典政治的主權在民解釋為:雅典公民人人平等地擁有城邦的主權。
「在中國傳統儒家的視域裡,人是一種差等之人,人就其天賦而言就有『賢與不屑』的區別。所以《中庸》言『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因為人生而有『自誠明』與『自明誠』的區別,『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這種『誠者』與『誠之者』的區別,就是聖人與君子的區別,而聖人便是社會的天然統治者。理想的社會政治就是應該把社會的統治權交給聖人,讓聖人們來統治和治理國家。正是在這種觀念的支配下,他們提出了『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的政治原則,主張由那些『學而優』聖人、君子來管理國家,實行『文人統治』。隋唐以後的科舉制就是根據儒家這一著名原則而發展出來的。」
「……」
傅斯年當著皇上和諸位大臣的面,噹噹噹噹把自己對中西方政體的理解說了出來,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關緒清沒想到對方會有這樣的學識,一時間也愣住了,但他知道這樣的人侍才放曠,要是不好好訓誡以後就難成大器。當下冷笑了一聲說:「你說的還算湊合,但沒有切中要害。朕最後再提一個問題,看你能不能答上來,你應該也是熟讀經史了,朕問你《四書五經》裡面有多少個『洋洋』?」
傅斯年剛剛為自己的答話感到滿意,一聽皇上又出了一個難題,骨碌著眼珠子怔了一會,這個題出得雖然刁,但沒有出考試範圍,說「不知道」肯定不行,只好搜腸刮肚,沉吟著答道:「有……『洋洋乎《師摯》章也』;有『洋洋乎《中庸·鬼神》章也;有……『洋洋乎《中庸·大哉》章也』……」他遲疑著住了口。
「還有『洋洋』麼?」
「……」傅斯年滿頭大汗,怎麼也說不上來了。
關緒清淡淡一笑,說道:「也算難為你了,還有一處剛好是『少則洋洋焉!」
這時李鴻藻已經找出了傅斯年的墨卷,關緒清見是一副瘦金體字,硬直峭拔,只是筆意裡藏鋒無力,不禁笑道:「中氣不足必形之於外,可謂是字如其人。」又看了看問道:「傅斯年,朕問你卷子裡『如仲翁之兀立墓道』——『仲翁』是什麼東西?」
傅斯年自認為才高八斗,當面被皇上考糊,已經氣餒,忙說:「『仲翁』是……墓道兩側侍立的石像。」
關緒清噗的一下笑了出來,說:「那叫『翁仲』不叫『仲翁』你知道麼?」說著就傅斯年的卷子上題筆疾書,李鴻藻離得近,仔細看看,只見皇上寫道:翁仲如何當仲翁?爾之文章欠夫功。而今不許作林翰,罰去山西為判通!
寫完了起身伸伸懶腰,對載灃說:「朕走了,你們還要料理幾天,到時候遞牌子說話罷。」
兩個人送皇上離開,立刻回到至公堂,載灃冷著臉對眾考官說:「先各歸各房,我和李大人商議一下再放龍門。」
傅斯年這時全身的狂傲性情早已一掃而光,直挺挺跪著,說道:「二位老師……」他不知道皇上在自己卷子上批寫了什麼,語聲中帶著顫音。
「現在你還敢目中無人麼?」李鴻藻厲聲問道。
「不敢了。」傅斯年臉色蒼白,「倒不是因為老師開導的那十幾棍子,實在是斯年覺得自己不學無術,當著皇上的面丟醜,書生傲氣太重了!實話實說。我十二歲進學,當年是縣試第一名秀才,十三歲鄉試,又是第一名解元。只考貢生接連三科連副榜也不中!原來只是想著少年得第、金殿對策、雄談天下事是人生一大快事,哪知道會試會這麼難!敗軍之將不敢言戰,願回鄉再讀十年書!」
李鴻藻笑道:「你也不必這麼自責,能夠得到皇上的當面教誨是你的福分,你先回去吧,你的卷子我們看過後再說。」
載灃一直在看皇上那首詩,見傅斯年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出去,感歎道:「這個人有福氣,是一位真命進士啊!」
李鴻藻笑道:「五爺,他的名次怎麼排呢!」
載灃說:「他原本是落選的,犯規本該受罰。皇上卻罰他『不得作翰林』,去山西當通判。通判是前清舊制,是從七品,皇上的意思是讓他去山西某縣做個局長,放在過去,正牌子進士分發出去也不過就這職位。揣摩皇上的意思,絕不能把他排到考試入圍的考生裡頭,所以名次放在六七十名左右最好。」說著,又拿起皇上改過字的那一份,說道:「這一份自然是首捲了。」
「那是。」李鴻藻說道:「皇上改過的卷子嘛!——這一份南陽馮友蘭的又怎麼辦?」
載灃不禁一笑,說道:「我敢說我們主持這一科疏通關節的最少,想不到皇上竟親選了三個考生。馮友蘭這份既然已經拆了彌封,就不用謄錄了,放在傅斯年前邊就是。」
當下兩個主考又對推薦卷子名單秘密商議了一會。除了這三份卷子,倒也沒別的變動。兩個人都在上頭用了私印,火漆封好又加蓋貢院印章,放在孔子牌位前。載灃命令傳十八房考試官,五所二廳二堂長官來到至公堂,對孔子牌位一齊行了三跪九叩大禮,把密封好的考生名單交考試院院長立即呈繳教育部。至此,恩科大典已告結束。
載灃率領各位考官出了至公堂,看了看西邊殷紅的晚霞,吁一口氣道:「開龍門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