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萬惡之首,孝是百行之先……」李鴻藻沉吟著,想了半天,撫著膝蓋感歎道:「前者是論行的,如果論心,哪個人沒有*心?如果有*心就是壞人的話,那麼世間也就沒有完人了。後者……是論心的,富貴人家侍奉老人侍奉得好,是孝行;可不光有孝行,也要有孝心;沒有孝心不算孝,貧寒人家如果和富貴人家比這孝行不比心,窮人家也就沒有孝子了……」
說到這兒,李鴻藻頓了頓又說:「這一論題情理反悖,聖人沒有論及,我一時間還真說不好……」
張作霖在旁邊笑道:「那個女人把蘭蓀難住了,如果我老張沒猜錯,必定是她丈夫不中用,或家裡貧寒,或者有別的難言之隱,家裡才要撤訴的!」
李鴻藻搖頭晃腦的說道:「這個命題,何止難倒李某,就算孟子再世,他也難以定論:德可升天、罪當入地,只好叫玉皇和閻王兩個人商量商量再說了……」
他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吳佩孚眼珠一轉又問李鴻藻說:「蘭蓀看過金華那個案子沒有?」
「你是說姜柳氏被惡少們*,不屈而死的那個?」
吳佩孚點點頭,李鴻藻又說道:「我當然留意了的。可惜那烈婦是受了侮辱後死的,沒法給她立牌坊。論起『烈』,完全夠格,但卻又失了『節』,我也為她難過呀。當時我批給金華市,對這個女人要厚葬,地方上也要表彰,但朝廷就沒法對此表彰了。正好裴村也在,那五個惡少是怎麼部議的?」
「四個全部斬立決。」司法部部長劉光第也在想他們的議題,他似乎有心事,望著水裡來回游動的魚兒,多少有點不經意的說道:「一個死緩:他是最後一個,而且臨時陽痿,其餘的人全部斬立決。」
聽他這麼一說,幾位大臣都不禁露出笑容。李鴻藻轉臉對載灃說道:「這次恩科取士,禮部有幾位官員,都是有名的直臣,可是卻因為一個小小的疏漏被皇上下旨革職,他們都是有名的儒臣,就這麼不用太可惜了,您也擔負著這次恩科取士的重任,待會兒皇上駕到,還請您替他們說幾句好話。恩科取士是國家大事,全國這麼多學子,這麼一大攤子事情,偶爾有幾處失誤,也是情有可原,我可以以我李某的人格擔保,他們都是兢兢業業作事,不是玩忽失職。」
載灃苦笑道:「聖上為這事震怒,連我也捲了進去,還罰俸半年呢。難道你不知道嗎?我就明白了,咱們同樣是今年恩科取士的主考,你李鴻藻怎麼就沒受牽連呢!」
李鴻藻轉臉看眾人都在閒聊別的事,作個手勢示意載灃跟自己來。載灃不明白他要說什麼,和他一塊轉到一座假山後邊,問道:「你搗什麼鬼?」李鴻藻笑道:「我教五爺一個不傳之秘,包你往後只挨訓,不遭大斥。不過,首先跟你約法三章,假如有一天我在別的事上出了差錯,五爺也得保我!」
「那是當然,不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被革職,你為什麼又罰俸又挨訓?」
「出了錯兒嘛!」
李鴻藻笑著搖頭,看載灃驚異地望著自己,說道:「跟五爺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您要接著這樣仔細辦差,不但得不到皇上的賞識,有朝一日貶你的官也說不定!」
「嗯?」載灃深知自己的皇兄,自己是他的胞弟,他一向督導甚嚴,同樣的錯別人犯了沒事,可他載灃犯了就一定要受到重責,「你說說看!」
「皇上是什麼樣的主子?聖學淵深,精明強幹,歷世練達、經天緯地、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了歷史上任何一代帝王。要論勤政,千古帝王沒一個比得上!」李鴻藻的神色裡多少有點詭異,見載灃聽得認真,又說:「正為皇上能力太強,自然督導下面就非常嚴格。他心性高傲,你一點毛病也讓他挑不出來,你不是比聖上還『高傲』?所以,太仔細了反而不好,『過猶不及』,五爺,這個道理您明白麼?」
他沒有說完,載灃已經「明白」得猶如醍醐灌頂。千古忠臣,轟轟烈烈死無葬身之地的,多得數不勝數,原因就在於他們讓皇帝覺得「比朕還精明」!四書五經裡卻偏不寫這一條:皇帝精明,你要稍糊塗一點;皇帝昏庸糊塗,最好你就更「糊塗」,或者乾脆作個白癡。
李鴻藻見對方不說話了,暗自懊悔把話說得太直白了點,載灃已經回過神來,向李鴻藻鞠了一躬,說道:「真是謝你了,這幾句話說的很有道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別人都說我李鴻藻迂腐,可是我也是深諳官場之道的,只不過不願意隨波逐流罷了,這是人情,人情就是天理,並不是教唆五爺庸庸碌碌無所作為。」李鴻藻笑道:「古人常說要明哲保身,可是做官的連自身都保不住,怎麼輔佐皇上為一代令主呢?」
二人正說著,只聽遠處有人高叫道:「皇上駕到——」
兩個人對望一眼,都轉身出來,關緒清已在對岸的九曲板橋下了鑾駕,緩緩走了過來。等他到了橋頭亭,梁啟超率先叩頭,高聲道:「臣等恭候聖駕,給主子請安!」
「都起來吧!」關緒清看了看幾個心腹股肱大臣,含笑說道:「韻松軒雖也涼爽,沒有風,比這邊氣悶些,所以叫了你們來——隨朕進工字殿吧。」
眾人都隨著皇上身後亦步亦趨的進了工字殿。他們原以為殿中必定比外邊要悶熱些的,進來才知道,這座「工」字形殿字東西南北四面開通,厚重的殿頂,中間天井又加了一層,再毒的太陽也曬不透。中心須彌座設在十字衝口,無論什麼風向,都在這裡交匯,為防穿堂風傷人,四面都敞圍著薄紗屏風,一色的黛青色金磚打磨得光可鑒影,踩上去覺得連腳心都涼森森的。因為殿宇深邃,為了增加光線,所有過道的牆上,沒有字畫和傢俱,嵌滿了一人來高的大玻璃鏡,色彩各有不同,對影反射,即便一個人進來,也覺得滿殿都是人影晃動。
幾個人來到殿裡,不但連汗都沒有了,隨著陣陣陰涼的風,竟還覺得有點涼。關緒清到內殿裡更換了衣服,幾個大臣都肅立在御座屏風前,有點像傻子進城,呆頭呆腦的東張西望。只見皇上換了衣服從角門出來,齊刷刷跪了下去。
關緒清進殿前只穿一件紗袍,出來的時候已經套上了一件金龍褂,由小福子隨侍在旁邊。他顯得很隨和,隨便走動幾步,打量著李鴻藻說:「蘭蓀,你還很精神嘛,廉頗不老,尚能飯否?近來老病好點了吧?朕下旨太醫院派兩名太醫人,還有內務府派二十名太監到你府上侍候聽用,他們都去了沒有?」
李鴻藻趕忙叩頭謝恩,說道:「皇上給臣的待遇是親王待遇,臣斷然不敢當的。太監打發回去了,太醫們不敢回去,留了一個住在臣的府上,其實臣的病不要緊,皇上賜的藥很有效,請皇上不必為臣的身體*勞。」
「卜五,前一陣子咱們開的軍事會議,商議的結果你還記得嗎?」關緒清向徐世昌問道。
徐世昌說道:「自然是記得,陸軍部已經遵照皇上的旨意向蔣介石下委,蔣介石已經動身,相信這兩天之內就能到達中東地區,另外馮玉祥也接到了陸軍部的電報,正往北京趕回來呢,西征軍大兵大部分集結在伊拉剋日夜訓練,隨時準備對土耳其發動致命一擊。」
「好,好,朕提醒你們一點,土耳其是打通歐亞的通道,必須要取得勝利,其餘的朕就不多說了,等著聽你們的好消息。」說著話,關緒清就帶著小福子離開瀛台,逕直過了板橋低頭看看懷表,已過了下午六點。小福子跟在皇上身後,太監們都垂手站在涼亭子外頭候命,搶前一步說:「都楞著做什麼?主子要到澹寧居給去。」
關緒清擺手說:「朕累了,走幾步過去,你們把鑾駕抬過那邊等著就是了。」
「主子,您瞧這天兒,要下雨了呢!」小福子陪笑說道,「再說,娘娘那邊的宮女夏雪過來兩回了,問主子什麼時候過去,要是去的晚了,怕娘娘惦記著。主子議政也很勞乏,不如坐鑾駕過去吧。」
關緒清面無表情的說道:「就因為坐得勞乏才想走動走動,議的什麼政,不是你這做奴才的問的事。回頭告訴下面的人,這邊園子大,要比紫禁城管得更嚴。朕殺太監可從來沒有心軟過!」他透了一口氣,順著板橋繼續向前走,只挑揀著林間小徑向澹寧居方向穿行。小福子他們不敢跟跟太近,又不敢離的太遠,跟著皇上的影子,時停時走,時快時慢。
天很快陰了,西邊還隱隱傳來隆隆的雷聲,只是滿園的老樹濃蔭遮天,天上黑壓壓的一片雲。關緒清滿肚子心事,一件一件的想著,也有想不出到底為了什麼心情這麼沉重。抬起頭只見林子愈來愈暗,不知名的小鳥在枝椏中撲翅飛著啾啾而鳴,草間小蟲也在嘰嘰喳喳快速穿梭,濃綠得油黑的樹葉把卵石小路遮掩成了一條細線,越發顯得幽暗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