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塗神仙(作者棕黑色)勁節心中震動,面上卻不動聲色。
「殿下禮賢下士,草民不勝惶恐。」
京昭微歎,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阿漢的身上有多少秘密,她看不透,不代表她看不見。有很多話,她不曾問,不過是因為知道,他絕對不會答。
十二年前,兩人逃亡的第二個冬天。皚皚白雪中,深山老林裡,他將她浸泡在溫暖的,散發著硫磺氣息的泉水時,她曾經忍不住問過他一次:「你怎麼會知道這裡會有溫泉。」
多少次,他借助對地形的熟悉,令二人化險為夷。可是,他明明和她一樣,從來沒有到過這些地方。那麼,這裡有溫泉,那裡產人參,某處有千年古墓,其中機關如何,這樣的細節,他是從何而知。那已經不是一張「藏寶圖」就可以解釋。
而他,惶恐不安,口不能言。她見他如此,便輕輕將話題岔了開去,從此再不提起。
泉水中,她閉了眼睛,慢慢思索。
在她用了天魔解體,垂垂待死之時,她也間或有模糊的,片刻的,清醒。那片刻的記憶裡,除了刻骨的痛,沉沉的黑,還有一個遙遠的,令人心碎的,聲嘶力竭的聲音:
「幫我!幫我!」
除了他們和那幾個高手,雪原之上,空無一人。所以,那時候,她曾經以為,他那樣急切慘烈地呼喚,是在祈求那幾個秦國高手,盼著感動他們善心發作,幫他救她。再次沉入深淵之前,她曾經隱隱心疼又好笑。居然笨到這種程度呢……
然後,她活下來了。在忽然變得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順便還懂得了救治天魔解體的奇異方法的阿漢的呵護下,活下來了。
秦國的高手,沒有那個本事。
他當時,是在向天地求助?而且,還真地得到了應答?!
無論多麼荒謬,除去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情況,也必定是真實。一旦揭開了那層紗,所有一切,是那樣清晰。
他一不怕痛二不怕死,絕色到妖孽,聰慧到過目不忘,通透到無情無性麻木不仁,不諳世事到頑固不化。他自幼被幽禁,卻無師自通,練得一身超絕內力,通曉天下各派武功。現在,他還……全知全能了?!
京昭絕對不是一個笨人。事實上,若論抽絲剝繭,思慮慎密,少有人能強過她的。而傅漢卿露出的馬腳,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阿漢,你原來,不是凡人嗎。
發現了一個神仙,京昭卻沒有如旁人一般,激動之,惶恐之,崇拜之,嫉妒之,上香之,拜祭之,欲求點金手指和長生不老之……
她的第一反應,是惱火。第二反應,是擔心。
能不惱火嗎?這個她一直以為是純淨真誠到沒有雜質的阿漢,居然連人都是假的。而一向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十分自信的她,居然會被他這樣的「人」蒙在了鼓裡。對於京昭來說,這真是個莫大的打擊。
她以前大費心思,試圖保護的,是一個神仙。
她對之動了情的人,原來根本不是人。
他扮豬吃老虎,他欺騙她的感情踐踏她的心意……
正在此時,一股淡黃的尿液,從她的兩腿之間,流了出來,漾開在清澈溫暖的泉水裡。直到現在,她仍然是不能自理。
更添不堪。更是著惱。
與其像現在這樣活著,她真的寧可去死。
本來她已經機關算盡,安排好了一切,在這世間上,本來她已經沒有了別的牽掛!
如果不是覺得就那麼死掉對不住從千軍萬馬中將她帶出的他,如果不是放心不下雪原上那個錐心泣血,聲嘶力竭的他,她又怎麼會肯熬煎這一年,如此辛苦地要掙回這條命來。
如果不是為了他……
深呼吸……靜思……千萬莫要為了自己的自尊心受傷,就去遷怒他。
無論是因為什麼,他救了她,她也沒有拒絕他救。提醒自己,就算這份恩情沉重,也不能那麼軟弱無恥,用責怪他的方法,去逃避,去抹殺。他已經為她做了這麼多,千萬不可以因為他是個「神仙」,就貪心不足覺得他本應做到更多。
不過,那樣去想,會是多麼輕鬆,多麼愜意啊。所有的罪過就都是他的,所有的尷尬不堪就都是因為他,而她就純潔無瑕,一身輕鬆,甚至很有資格對他呼來喝去,使喚他讓他補償自己的辛苦了。
嘴角微翹,感覺著他從她身後,摟著她僵木癱瘓的肢體,認認真真,心無旁騖,修長光滑的手指,帶著溫和的內力,從她的肩頭,一路按摩到腳底。
瞥見他白玉般光滑而修長的手指,京昭沒由來忽然想起了一句詩。
溫泉水滑洗凝脂。
想笑。一瞬間,也就放了那些開去。
阿漢,就算你是個神仙,你也是個懶到極點笨到極點霉到了極點的神仙。就算你是個神仙,你也還是阿漢。
然後,習慣成自然,老母雞情結再度發作,她又開始擔心他。
就算世人於他皆螻蟻,侮辱輕蔑於他如過眼煙雲,無論是被監禁豢養還是被壓被騎,他都無所謂,可是,他還是會痛的啊。清柳園中他曾經抵受不住,一夜呻吟。晉營之中,他看向她時,滿眼都是痛苦和迷茫。他身負絕技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求助而得到應答,可是,無論是被欺凌殘虐,還是身臨絕境,他從來只是承受,從來不肯反抗。
京昭從來認定,人世間,不會有不必付出代價的事情,神仙也不能例外。如果在那樣的境地下,他都不曾開口求援,不曾動用超乎常人的力量反抗,那麼,行走世間的他,定然是不可以那樣去做的。
那樣做,定然是要付出代價,而且代價定然十分高昂。
千萬秦兵之中,他帶她脫身而出。荒原之上,他聲嘶力竭地為她吶喊。
那不是凡人可以有的作為。
他,違規了吧。
阿漢,你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很擔心,但是卻不能再問。他那樣的惶恐不安,想必,有關他身份的一切,都是不可以被別人得知的。
那十個凝脂般潤滑的手指,又一路從腳底,按摩回了她的肩頭。
為了阻止天魔解體的餘波繼續破壞她的身體,那個時候,傅漢卿出手主動將她全身的經脈碎為齏粉。
河壩決口,洪水狂躁而出,一路摧枯拉朽,口子越拉越大,堵無可堵。他只能選擇豁開所有河壩,洩洪分威,渾身皆傷,但留下一個修復的機會。他再用自己渾厚的內力,吊住她的性命,包夾她用自身血肉換來的暴戾內力,慢慢消磨。最後,一點一點,幫她修復已經成了廢墟的堤壩。
看著他的手指,她自己的手指,忽然間也跳動了一下。
帶著刺痛。
她努力地,緩緩曲張十指。她的四肢,已經有一年完全不聽她的使喚了。
抬頭,透過霧靄水氣,看青松白雪,聽林中小獸在樹枝間穿行時,帶起的輕微的簌簌雪落聲。
活著,真好。
傅漢卿只顧悶頭又從肩頭往她的雙臂按摩下去,此刻正放了她的右手在自己掌心,一根根按摩她的手指。
京昭輕輕抓了他的手。
「別動,還差最後兩根。」
一年了。天天按摩天天按摩,傅漢卿的水平已經出神入化到可以完全動手不動腦。睡眠不足的他,此刻其實頭腦根本就不清醒,多半是在憑本能動作,所以居然沒有反應過來,京昭的雙臂恢復行動力了。
「晚上我做飯。你想吃什麼?」
傅漢卿隨口說道:「松雞蘑菇……??????」
然後,眼睛大大發光,滿臉是純粹的欣喜。
「你好了?!我不用做飯了?」
京昭就止不住臉上的笑意:「嗯。雞還是要你去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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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
回來以後,她還發現,他和慶國的王后有私交,和楚國的首領是朋友。自然,以他的經歷,認識這兩個人,絕無可能。原來,和他一樣,流落在這人世間的「神仙」,不是他一個。但是,似乎別人都混得風生水起,只有他稀里糊塗。
果然,就算是個「神仙」,他也是個霉運纏身的「神仙」。
他和這個世界上的那些夥伴,似乎是不能相認,互相要冒充陌生人的。如果不是她看出這點,盡力幫著遮掩,以傅漢卿的粗神經,辦下那些事,他的身份早就盡人皆知,他在小樓的成績早就再次砸穿地板了,哪裡還能日日如此悠哉。
可是這幾天,不知道是怎麼了,「人」們都跑過來見他。以前,她可沒有料到,世界上的「神仙」居然有這麼多,而且這些「神仙」,會不顧規則聚集。所以她難免本能地警惕。就像是一隻兔子,面對一群來了自己窩邊溜躂的象群的警惕。
選擇時機,輕聲試探,勁節的回話,讓她放下幾分心來。他們既然遵守凡人的規則,那麼她就不必太過擔心。
已經很疲倦。明天的登基大典,她還要忙碌一整天,不能繼續和「神仙」打啞謎了。
勁節也感到自己不好再停留,告了退,人已經走到門口,又被京昭叫住。
「風先生,他……是否必須去愛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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