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夢(作者棕黑色)與其說是偏殿,還不如說是門房。房間不小,中間幾張硬木椅子,四個角落燈火搖曳,除此之外竟是別無他物。傅漢卿被領了進來,門外有人守著,他則孤零零一人在此等候晉王的接見。
無茶無水,無事無聊。不過傅漢卿總是很隨遇而安的。就算明知道這很可能是他今生最後一刻的自由,就算明知道今晚他將再次被送到一個自私、殘忍、多疑、猜忌、充滿獨佔欲的人的手中,為此而惶恐不安、坐立不寧、怨天尤人或者絞盡腦汁也絕對不是他會做的事情。
隨性在屋裡轉了一圈,研究過地板牆壁天花板,嗅過燃燒中燈油的味道,得出結論晉國其實是個很窮的地方,傅漢卿便毫無顧忌地和衣往那排椅子上一倒,睡了個天昏地暗。這一睡便從日落西山睡到了明月高照,內侍來傳他的時候他還在睡。
「傳!傅漢卿覲見!傳!傅漢卿覲見!」
張公公在門外喊了幾嗓子,不見動靜,心道這人也忒傲氣。就算你是天皇貴戚,就算你有一萬個不甘不願,已經到了這個田地,不認命又能怎樣?這樣的性子,將來恐怕是有得苦頭吃。這本來也不關他事,但這會兒上頭傳得緊,耽擱了他也會跟著倒霉。於是乎他只得放下身段,準備好臉上被噴些唾沫星子,預備了兩隻耳朵被激憤的話震聾,整理心情,進門催促了。
屋內光線黯淡。不見人正襟危坐,恭謹端莊。不見人獨立窗前,孑然傲立。那人枕了手,微蜷了身側睡在椅子上。排椅既窄且短,他這樣睡著本當是侷促狼狽的。可窗外明月,正灑了青白的光在他身上。月色中,那一身素袍亮得透明,讓他整個人都似乎散發出光輝來。
張公公走近去,低頭對上傅漢卿睡顏,矯正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待召之時睡得如此不成體統,毫無戒心,容顏又是純美。想是那種從小被專門教養調教而成,專以不諳世事,奉主為天的單純可愛來乞寵承歡的尤物。這樣的人國主是當手紙一般用,新鮮個幾天便會被扔出去,沒有一個是好結果的。話雖如此,此人畢竟絕色,承寵時間想必會長些,自己卻也是不能怠慢的。
於是伏下身去,貼在那人耳邊輕聲道:「傅公子,該起身了!」
黑暗空曠中,狄飛孤狼一般,遠遠冷望他,兩人之間,三顆療傷的藥丸正滴溜溜打轉。藥丸發出光來,晃花了他的眼,卻哪裡是什麼藥丸,分明是三口精光閃閃的寶劍,上下飛舞,鬥得熱鬧。
血光飛濺,他的師傅師兄們,眼睛盯著他,滿臉是貪婪的笑,三個人擠成一團,三隻手臂持劍插在旁人身體裡,另外三隻手臂卻籐蔓般伸長過來,要環上他的腰。他後退,一腳踏空,跌下懸崖。下墜中他衣帶飄飄,仰望黑暗中熟悉的點點星光。再眨眼已是錦被暖賬,滿宮的鮮血,滿殿支離破碎的屍體,雙雙翻白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然後是宗王的臉,近近地靠過來:
「你喜歡吧……你喜歡吧……你為什麼不對我笑一笑……」
似乎模糊記得,他曾經努力對那個人笑過……笑過,可是殺戮依然,血腥依舊。
那張臉越靠越近,幻化成狄靖瘋狂的面容。
「你為什麼不對我笑一笑……你為什麼不對我笑一笑……」
宮殿已成血海,那些屍體漂浮著,翻湧著,合聲高唱:
「你為什麼不對他笑一笑……你為什麼不對他笑一笑……」
感覺到狄靖口中的熱氣拂過他臉上:「你為什麼不對我笑一笑……傅公子……」
傅漢卿悚然一驚,直坐起來,額頭正好撞上張公公的鼻子。
「哎喲喂……」張公公倒退兩步,眼冒金星,鼻子酸痛,立時間老淚縱橫。
傅漢卿啪唧一聲掉在地上,迷迷糊糊爬起來,揉揉額頭,衣袍已經滾得滿是褶皺,也沾上了些灰土。
「啊,該輪我上場了嗎?」
他搖搖晃晃就往外走,慌得張公公顧不得擦自己臉上的鼻涕,一把拉住他:「啊呦公子啊,你就這樣過去豈不是要老奴的性命麼!還是待老奴叫人給公子拿身衣服換了,順便也用冰敷敷眼睛再走罷!」
傅漢卿睡眼惺忪,將兩縷散亂的髮絲攏到耳後去,抻了抻衣袖。「何必麻煩,這樣成了吧?大人們感興趣的又不是我的衣服。」
傅漢卿抬腳又往外走,張公公急忙道:「這樣怎麼可以呢,大不敬啊,公子!」
傅漢卿無奈,只得轉回身來,攤開雙手,多費些他本來懶得費的唇舌:「你覺得我的眼睛需要用冰敷?你覺得宮裡有我這樣的衣服?走吧!」
張公公無語。這才注意到傅漢卿的衣袍竟是左右反開襟,反束帶,妓院裡小倌才會穿著的樣式。他五官既然極美,此刻雙眼略微浮腫,反倒另添了幾分慵懶的嫵媚。這等人物……就算是蓬頭垢面,衣衫不整,仍舊是讓人覺得無可挑剔。傅漢卿再次舉步,他便沒有阻攔,歎息一聲,跟了上去,心裡再次矯正了對此人的看法。他竟是個什麼都通透,又什麼都不在意的瀟灑性子麼?
張公公這真是高估了傅漢卿了。他不過是熟能生巧,對「貴人」們對他這幅皮囊的各式心態瞭如指掌罷了。換衣敷冰,在他看來,都實在是超級麻煩又超級無用無聊的事情,自然是能躲則躲。這場晚宴,他也想早點去赴。方纔的夢境絕對談不上愉快,與其糾纏過去做些無用功,還不如乾脆去面對將來。
此番入世前,莊教授找了他去,囁喏半晌,才咬了牙,告訴他這一世,他必須再當一回「藍顏禍水」。千年時光易過,阿漢已經沒有幾次入世的機會。前面兩世他用平凡相貌,出生在平凡人家,雖然經歷不似最初四世般慘烈,終究還是免不了早早便被催折至死的命運。莊教授的頭髮先是愁白,然後是愁的揪頭髮揪得禿了頂。他不敢想像阿漢如果真的不能過關,不得不再在這紅塵中如此掙扎一千年,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從哪裡跌倒,你就必須從哪裡爬起來,才有過關的希望。莊教授如是說。我知道這對你很難,也許你會覺得這很不公平,因為你的論題比起其他同學難得太多。莊教授看著他,歎氣。你不要怪張敏欣。你的課題,和大家一樣,當時也是經由電腦評估通過了的。每個人的課題,都是針對了這個人的弱點,才會被電腦接受。也許換一個人,做同樣的課題,會很容易,但是電腦要同學們達成的目的,就是要你們克服自身的弱點。所以張敏欣「論母愛之偉大」這個對旁人來說簡單到極點的論題,她也和你一樣,到現在還看不到能夠完成的希望。「論奸臣的享受人生」,看上去多麼愜意的課題,落到趙晨這個老好人的頭上,他幾世下來不還是「享受」不好?
阿漢,電腦不是神仙,電腦非常古板。也許你被它判定的弱點,在你看來,並不是需要更正的地方,如果不是不可能,我會很樂意為你去和電腦評理。好在你也不在乎分數,事到如今,我們大家誰也不會盼望你得個優秀。這一次入世,即使你不願意太多改變自己為人處世的風格,也要盡量為自己爭取一個機會。和小容、輕晨他們不同,每一世,你的模擬對象並不一定是固定的。只要是能符合你論題要求的人……我不能再說得更多了。什麼是愛,他人該怎樣來愛你,你該怎樣去愛人,都只能靠你自己去摸索。
阿漢,我知道,現在,你對人性很失望。但你這一次入世,千萬不要因為前幾世的陰影,對這一世的模擬對像有先入為主的排斥。莊教授誠懇地說。在這個世界裡,你並不是孤獨的。這一世,我希望你不要再封閉自己不讓大家知道你的情況。請你給我,給你的同學一個機會,來幫助你共度難關。我會在電腦規則允許的範圍內盡最大可能給你方便,就算我自己回去會被開除我也不在乎。
已經可以看到正殿的燈火輝煌,聽到歌舞音樂,聞到酒肉飄香。傅漢卿略微停了步子,抬頭瞟了一眼晴朗的夜空,臉上微微有了笑影。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對吧?這一世,他沒有早早就淪為叔伯的禁裔。這一次,他將以「人」的身份,出現在那個因為處於眾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暫時遵守人的規則的人的眼前。和前幾世不同,這一次,他甚至是有些期待的。這一次,他不會單純地消極承受,因為小樓裡,他的導師和同學正在關注著他。
殿上諸人之中,誰將成為他這一世的對象?
傅漢卿走入了那一片燈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