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天涯重會話音未落趙副總管身子一晃感覺呼吸和心跳在一瞬間停駐.他愣了愣,情不自禁後退一步,抬眼望望天,望望地,望望眼前的狄飛,依舊天高雲淡風正好,眼前的故主,臉色神情,好像都沒有絲毫改變,可是,剛才那一瞬,為什麼,他會覺得心猛然崩緊,整個人都感到極度的恐怖.
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好的陽光,這麼難得見到當初故主,竟也如此和氣,可是為什麼,在這一瞬,他莫名地開始顫抖.
狄飛依舊神色平和地望過來,彷彿剛才聽到的那句話極之平常,完全無需掛心,他自自然然地轉移話題:」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趙副總管受寵若驚地道:「謝莊主關心,這些年小人倒也過得安心適意,只是當初江湖殺伐,也造了些孽,近年常常念些佛經,行些功德,就盼著若有來生,不至淪入畜牲道中。」他一邊說,一邊掀起右手袖子,露出腕上掛著的一串佛珠。
狄飛神色微動:「你信佛,信三生因果。」
「以前不信,不過,這些年來,安安靜靜地過活,總要有個想頭,有個念象,有個盼望,才好過些吧。」趙副總管笑笑「人這一輩子,誰沒有個遺憾啊,盼望啊,今生不能成,總盼著來世有希望。今生失了親近的人,盼著來生能相聚,今生對付不了的仇人,盼著來生能報仇。小人也就是個俗人,信佛讓我有個盼頭,便信了也好。」
狄飛不由大笑:「好一個俗人,倒真是俗得妙。」
趙副總管見狄飛面露欣悅之色,又想到重逢以來,他一直都只說些閒話,神色也一直安定如常,竟似不見絲毫焦慮憂心,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說:「莊主,如今怎會有空來此處?」
狄飛見他神色忐忑,不覺奇怪,問道:「何有此問?」
趙副總管自己反而愣了一下:「如今修羅教正被天下各派聯手圍剿,小人之所以來到此處,也是因為以前所住的地方,不斷有修羅教和各派的紛爭私鬥,牽連極廣,一般百姓,也難以安身,不得不遠行避開。」
他說得已極是含蓄了,但是連他這樣經過江湖風雨的人,都覺安身不住,不得不逃難,看來這場紛爭倒似比一場國與國之間的小型戰爭也不差分毫了。
狄飛聽了,也只淡淡點點頭,漫不經心嗯了一聲:「是嗎。」便不再多說什麼,逕自買了酒,令人送往山上,然後在趙副總管不解的目光中飄然而去。
天高雲淡風尚好,他乘風而行。原來,最初的相逢,比他所知道的,還要早那麼那麼久。那個黑暗的夜晚,那個小小的孩子。那稚氣的聲音「你讓我做你的男寵吧。」
當時自己想什麼了,不記得吧,不過,應該是輕視與不屑吧。
現在的他,會知道那樣坦然的言辭是阿漢的真性情,但是在當時……
他抬頭,看那高空旭日,當年的狄飛是個怎樣的人,怎麼可以涼薄至此,怎麼可以只因為輕視,便將一個救過自己的人,扔在角落中,不聞不問,直至遺忘。
如果,如果當初,他可以稍有良心,如果當年他可以……
他搖頭,慘淡無聲地笑。
這人世間,又哪裡還有什麼如果……
剛聽到趙副總管說這句話時,他在想什麼?為什麼,這麼短的時間,卻記不得了,他盡力地思索,卻只找得到一片空白。
他伸手,抵在左胸處,為什麼,那裡依然在跳動,人的生命,怎麼可以頑強到令人痛恨,為什麼到了如此地步,那顆心竟依然可以跳動。
為什麼,為什麼今天的太陽,可以如此燦爛,那個人已經死去了,他化灰化泥化作塵,他再不存在於人世了,為什麼,太陽,你還可以像以前無數歲月中一樣,燦爛明亮得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走出了多久,他不記得,身旁來來往往人潮如流,笑語喧嘩,卻全都與他無關。
在什麼時候停步的,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站立不住,不得不靠在一棵大樹上,他不明白。
慢慢閉上眼,握緊拳。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
那個傻瓜,那個白癡,那個瘋子,總是這樣,總是這樣,救他一次又一次,卻從來不說不提不講,彷彿所有的一切不曾發生。
卻叫他人生裡,最美好的一切,就在這茫然無知中一一錯過了。
原來,緣結得那麼長,那麼深,原來,他和那個傻瓜本可以有很多很多,陽光中說的話,微風裡做的事,原來……
然而到最後,那桃花下,春水旁的笑容,僅有一瞬,便再不復得。開心快樂的歲月,原來連一天,一個時辰都不到,他有的,竟只是一個瞬間,一個交睫。
一切一切,始於多年前一聲孩子的詢問,終於多年後一聲,本來以為可以做到的承諾。
他對他到底許過多少諾,又到底失信過多少回?
他慘笑,仰頭,真個天高雲淡春尚好。只是,這人世間,還有誰人,可共賞如許春光。
那一年,錄江湖史,只留慘烈二字做評。那一年,江湖各大門派與魔教的連場血戰,真個驚天動地,死傷無數。
是那些孩子太年青,少年得志,不免有些過於年輕氣盛,竟不知,這人世間,原來,會有挫折,有傷害,有無窮無盡的明刀暗箭,殺戮手段,更不知,修羅教的日漸強大,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在多方暗探終於查明狄飛不過只是掛名教主,完全不管教中事務,對於其他人的生死存亡,更是挑明了不加理會後,江湖上勢力最大的幫派,終於聯手發難了。
突如其來的襲擊,不容人喘息的圍剿,斬草除根的手段。修羅教措手不及,各地分舵一一陷落。
修羅教過快地發展,招收教眾過於龐大而良莠不齊,更成了修羅教的致命傷,大難來時,有人頓作鳥獸散,有人倒戈一擊,有人根本就是各派派來的內應。紛紛亂亂中,修羅教眾完全不知道,到底什麼人是敵,什麼人是友,進退失措,舉止失度。總壇在頑抗了一段時間之後,終於被攻破了。
那一夜的黑暗天幕似乎都被鮮血所染紅,如果不是狄飛的忽然出現,修羅教的六名核心人物,也許全會死於圍剿之下。
那一夜,狄飛以一人之力,八進八出,衝殺在近千武林高手的圍陣之中,殺人猶若草芥一般。
那一夜,狄飛的神魔之力,在武林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當夜參予血戰之人,有人當場發瘋,有人竟被生生嚇死,有人十餘年後,聞狄飛之名,亦顫抖不止。
那一夜,狄飛真正成為傳奇,成為正道永遠的噩夢和邪派心中永遠的魔神。
然而,狄飛終究也只是人而不是神。
如果是他一個人,天下再無任何人,任何地方可以困得住他,他要放手而走,輕而易舉,但那一夜,他在救人,一次又一次,救他的弟子,救那些因感他恩義,而用性命回報修羅教的人。
敵人有意把攻擊重心移到無力保護自己的傷者身上,迫得他不得不為分心救護別人,而不斷受傷。
縱以狄飛之能,顧得上救人,就往往顧不上自己,人力終有盡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歇,而他的來回衝殺,每一次突出重圍,把人送出去後,又轉頭衝向最凶險,最血腥,刀光劍意最寒冷處,足足八次。
他自己救的除了眾弟子,還有些什麼人,其實他自己也都記不得了,只是,在那場痛快淋漓的戰鬥中,感到了多年以來,唯一一次的縱情快意。
那些刀光劍影,拳腳棍棒毒煙毒蛇暗青子,到底有多麼惡毒,他已經不記得了。
身上到底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血,他自然也都懶得去算。
隱約中那個面目模糊叫什麼名字也懶得記的武林盟主在大聲吼什麼:「狄飛,你武功再高,受了如此重傷,又不立刻覓地療傷,反而仗峙武功,強行壓住傷勢,再次衝殺回來,你不可能活過十天。」
那是第幾次衝回去時候的事,第六還是第七,唉,算了,不想了。
反正只記得那聲音吵得要死,好無聊,記得當時自己是怎麼回答他的,好像順手給了他一掌吧。
說起來,那兩個小徒弟也極不聽話,聽那那個什麼盟主的話後,居然眼淚汪汪,叫什麼師父你快走,別管我,真是無聊又無用。男子漢大丈夫,遇事只會哭,也難怪當時煩起來,一拳一個把兩人全敲昏了。唉,下次要記得提醒他們,以後不許說是狄飛的徒弟,真是太讓我丟臉了。
「師父。」
「師父。」
「恩公。」
怎麼這麼吵,我的天,還恩公,也不怕把人肉麻死。狄飛懶洋洋睜開眼,看到面前一張張流淚的臉。他極為鬱悶得咬了咬牙,唉,這一個又一個的,就沒一個象男人,我可不可以把這幫傢伙全逐出門牆也免得被吵得耳疼。
「師父,你喝藥吧。」
「師父,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看大夫。」
又來了,狄飛暗中翻白眼。虧得還是什麼魔教六王,遇事就只會痛哭流涕求求求。我以前是不喜歡看大夫,不喜歡用藥。不過,就算我現在肯看肯吃藥又有什麼用。大夫要真是什麼傷什麼病都能治,這世上還有死人嗎?
他笑而搖頭。現在的他已不是當年那個受了傷只能蜷作一團的狄飛,這些年來,他武功已經高到世人不能理解的境界,即使內外傷如此之重,即使他隨時都會立時斃命,但只要他不願意,這世上,依然沒有任何人,有力量強迫他接受醫療。
「你果然要死了。」毫不客氣的聲音,竟似帶著切齒的痛恨。
眾人聞言不但不怒,反倒神色一鬆。
狄飛目光越過眾人,笑道:「我該叫你不動明王,還是張相爺,又或是,暗帝?」
當修羅教被圍剿時,離國國王暴死,朝中變亂頻生。先王逝時尚年輕,兩個王子都極年幼,張楚臣支持僅三歲的大王子,而太后卻支持自己親生的僅一歲的二王子。屢番爭鬥,九死一生。竟是完全顧不上相助修羅教。
等他好不容易扳倒太后,扶大王子登位,修羅教這邊塵埃已定。
這些年來,狄飛隱居山間,修羅教不許閒人輕入,除了狄飛的一眾弟子,也只有張楚臣,一年會來個兩三次。他對狄飛倒一點也不客氣,板著臉說:「你都要死了,倒還顧得上研究怎麼稱呼。」
修羅教諸王,不是狄飛的弟子,就是受過狄飛重恩之人,也只有張楚臣,敢對狄飛如此無禮。
狄飛倒也不以意,笑道:「如今你脅天子以令諸侯,成了離國實質上的帝王,當今世上,誰不知離國的張楚臣,和景國的容修,名為輔幼主登基之臣,實為掌控舉國大權的帝王,人稱你們二人為南北暗帝,倒也真是可喜可賀之事。」
張楚臣定定得望著他:「即然我是暗中帝王,那我的話,民間百姓,是不是該聽。」
狄飛懶洋洋道:「抱歉,修羅教總壇雖在離國之內,我這小山頭卻在國界之外,算不得離國子民。」
張楚臣咬咬牙:「你……」
狄飛淡淡打斷他將要說出來的話:「你也是出將入相的人物,怎得也和他們這幫孩子一樣沒見識,我的傷是可以治得好的嗎?」
張楚臣沉默了一下:「我帶來了離國最漂亮的男人和女人,計有五十餘人,你都看看,總會有合意的。」
狄飛一愣。
張楚臣面無表情地解釋:「他們告訴過我,你懂得一種異教的採補之術,只要能及時吸人精氣,再重的傷也能延命續壽。」
狄飛眼神一冷:「多謝,不必,我累了,你們替我送客。」
氣氛為之一僵,張楚臣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想和他單獨說話。」
不等狄飛說話,其他人轉瞬消失,狄飛為之氣絕,這幫人到底管誰叫師父和恩公來著,這到底是誰的家。
閒人散盡,張楚臣慢慢走近:「你如果不願傷及無辜也沒關係,我已令人遍選全國死囚,這其中,也有俊俏漂亮的人,他們反正是要死的了……」
狄飛失笑搖頭:「不願傷及無辜?我從來不是大善人,我只是……」他的眼神悠悠然遙遠了起來「我答應過一個人,不再對別人採補。在多年前,我曾對我自己發過誓,凡是我答應過他的,無論如何,一定要做到。」
「你……」張楚臣猛然撲過來「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救你自己。」
狄飛倏然抬眸,冷冷望了張楚臣一眼。
張楚臣飛撲而來的身影竟然為之一頓,他已是隱然帝王的人物,但此時被狄飛一眼望來,竟覺遍體生寒,這些年來,見到狄飛,都是那淡淡然極和氣好說話的樣子,他幾乎以為,那傳說中的血修羅只不過是傳說罷了。
直到這一刻,剛剛想撲過去抓住他猛力搖晃的雙手,竟不敢伸出去碰他的衣襟,這一刻,張楚臣才真正意識到,他與狄飛之間的距離,原來永遠無法縮短,即使只是一伸手就可以夠著,卻終是,沒有力量在那樣的眼眸下伸出祈求的手。
他怔怔望著狄飛,眼中漸漸流露悲傷,聲音幾近哀求:「要怎麼樣,你才肯救你自己?」
狄飛微微一怔,看了看他,這才道:「當年,我也不過是順手扔塊用不著的金子,你又何必一直放在心上。」
「哪個稀罕你的金子。」張楚臣大喝一聲「我只不過,只不過記著,你為了我受屈辱,把那個男人,打成腳底泥,你沒有高高在上施捨我,你把我當成平等的人,在我受辱之後,要人向我道歉。今時今日,誰不奉承我,擁戴我,但當年,我沿街行乞,卻只有你,只有你……」
他再也說不下去,聲音竟哽咽起來,明明如今身登朝堂,直入青雲,為什麼,他卻還覺得,比當初一個人長街乞討之時,更冷更寒更孤單。
狄飛沉默著看了看他,想了想,終是沒再說什麼?
其實,當日,我並不是為著你。
只是,這話,也不必再說,他已嘗盡傷滋味,如今何必再傷人。
「真的是什麼人來,你也不接受嗎?」張楚臣猶自不死心地問。
狄飛微笑,還不及搖頭,卻聽到一個讓人動魄驚心的聲音「如果是我呢?」
他愕然抬頭,卻見房門外,有人一襲白衣,神色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