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戮心之刑粗硬而帶著麟片的鞭子劃破空際的聲音單調刺耳,強勁的力道使得每一記鞭子與血肉交擊,都帶起長長的血痕,以及肌破撕裂的聲音。
血靜靜得滴落下來,很快就成了一片小小血泊。
天地間一片靜寂,安靜得只剩下揮鞭聲,鞭子與血肉相擊聲,血液滴落聲。單調而沉悶。
所有人都沉默著站得筆直,從沒有見過莊主如此暴怒,從沒有哪一次處罰一個小小男寵,竟要把全莊若干人等一起召來同時觀刑,從沒有哪一次,那位佔盡寵愛的白公子,臉色會如此難看。
就算是一人之下的副莊主,此時也噤若寒蟬,很不自在地坐在側位上,小心地偷眼瞧坐在正中央,面色鐵青的狄飛,和神色漠然的白驚鴻。
所有觀刑者都有硬著頭皮受罰的感覺,空氣中的肅殺和冷沉,讓人呼吸不順。幾乎人人都在心中埋怨著阿漢,怎麼就好端端惹這麼一場大禍,平白讓大家一起受罪呢。
刑罰已經持續了很久,這是最粗最重最狠毒的鱗鞭,就算是骨頭最硬的鐵漢,被打了這麼長時間,也會痛不欲生。
然而,從頭到尾,阿漢都安靜得出奇,他甚至沒有像以前那些,嘮叨一些很無聊的話,也沒有不解得提出一堆問題,他安靜得看著事態變化,安靜得看著狄飛氣急敗壞,安靜得聽著狄飛發出指令,安靜得被人脫了上衣,吊起來當眾鞭打。
他瘦弱的身體就這樣無所遮掩得展示在每一個人面前,他身上有無數道傷痕,只是已經沒有人記得,那些傷,是為了在困境中保護他們的莊主而留下的。
相比之下,人們更對他那毫無美感的軀體,以及略略畸型的身體感到好奇,莊主對他長時間的興趣,到底是因何而來。
狄飛一開始只是拉著白驚鴻怒氣沖沖地觀刑,一開始,他雖然下令當眾鞭打阿漢,並讓所有人來觀刑,但他自己卻是連看也沒有多看阿漢一眼,他只是無比焦慮地對著白驚鴻解釋。無比心痛地擔憂白驚鴻被氣壞的身體,無比氣憤得暗恨,阿漢平日裡不聲不響,原來早就對白驚鴻含恨妒忌,今日有此機會,竟這般出口傷人。
他捧在掌心如珠如寶,捨不得碰一個指頭的人,竟被阿漢當眾那般羞辱。
他是那樣地焦急,那樣地憂心,那樣得魂不守舍。然而,或許是時間漸漸長了,那一聲聲鞭響,終於還是慢慢喚回了他的心志,或許是因為白驚鴻一直冷心冷面不理會他,他說得太多,沒有回應,於是偶一分神,忽然記起了正在受刑的阿漢。
於是他轉眸,抬眼,他看到了半身**,全身除了臉部,幾乎已找不到完整之處的阿漢。
那被吊在半空中的人,瘦骨支離,傷痕遍佈,新傷舊傷,重重疊疊,已不可分。
他瞳孔微微收縮,一語不發。那麼多的傷痕,有多少是為了保護他而留下的,有多少是被他自己留下的。
那樣清瘦的身體,怎麼那麼多的人參燕窩鹿茸何首烏,就是養不胖呢?
他記得他曾怎樣傷害那個人,卻忘記了在熄盡燈火的黑暗中溫暖他的身體有多麼虛弱瘦小。
長鞭劃破空際,帶起嗚嗚的響聲。落在人身上,聲音無比沉悶。那小小的身子在在空中顫動著轉一個圈,無數的鮮血,隨著鞭梢灑落。
狄飛慢慢把手攏到袖中,人們只看得到他森寒的臉色,不知道他指尖的冰涼。
用刑時間有多久了,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他有些困惑得看著一記記鞭子重而有力地揮下去,以前為什麼從沒有發現,他的行刑手這樣用心,這樣賣力。
抬頭看著阿漢的臉,那張臉上,沒有憤怒仇恨或痛楚哀求。
如同以往無數的歲月一樣,坦然的容顏,明淨的眼眸,只是,帶點微微的不解,淡淡的困擾。
隔著長空,隔著麗日,隔著無數人流,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天下最森冷的眼睛,世間,最清澈的眸子。人間最冷酷的雙目,紅塵最無垢的清瞳。
狄飛微微一震,生平不懼任何血戰,任何強敵,然而這一刻,卻忽然有一種想要轉頭,不與那人目光對視的感覺。
他曾毫不留情地處罰過無數人,他見過太多血泊中的嘶聲慘叫,痛苦掙扎,有人至死罵不絕口,有人到最後,依然哀哀告饒,然而,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平靜,那略帶困惑與不解的平靜。
那個少年,和以前無數次一樣,視他為主人,無論他的要求是什麼,他只是無聲承受。
即使他不解,他也不反抗,即使他困惑,他也不置疑。
狄飛寒了臉,強迫自己望過去,他不能在屬下面前流露他的軟弱,他更不能讓白驚鴻看到他此時的心軟。
那樣的血肉淋漓,那樣的伶仃瘦弱。那樣清澈得不帶絲毫紅塵雜質的眼,那樣明淨得,仿似不屬於人間的眸。
也許在以後的某一天,他又會那樣仿似無心地問:「主人,你說要讓我做你最寵愛的男寵,你寵愛人,就會鞭打他嗎?」
然後自己又會哭笑不得地搖頭。
他總是這樣的。
狄飛在袖中一根一根捏緊手指。是啊,幾乎都忘了,阿漢就是這樣的。或許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其實只是一個天真的,不知紅塵事的孩子,孩子不會撒謊,孩子只會想什麼說什麼,孩子不懂複雜的想法。所以,他總會說一些**無法接受,無法相信的話。
是啊,他忘了。阿漢連他都能氣得火冒三丈,又何況是心高氣傲的驚鴻。錯的不是阿漢而是他自己。是他用人不當,是他病急亂投醫。阿漢說了傷人的話,只怕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此刻縱然想起,也是枉然了。
說出來的話,不能收回,否則做為莊主,他的威信何在,在白驚鴻受到如此傷害之後,他若不有所表示,又怎麼化解這場怨恨。
所以,無論心中是否有懊悔惱恨,他依然只是面無表情地坐著,面無表情得看著這一場沒完沒了的刑罰。
那樣的一雙眸,隔著無數的時間與空間,無數的人與物,遙遙望來,無恨無怨,只有淡淡的不解。每一鞭擊下,血肉橫飛,他只是這樣望過來。
狄飛慢慢把手在袖中握拳。他忽然極害怕,害怕阿漢會這樣大聲叫他:「主人。」害怕阿漢就這樣明明白白地質問:「主人,為什麼?」
他不能回答,為什麼?因為他自問自心,即始最開始,他沒有驚怒,沒有憤恨,沒有失去理智,在看到白驚鴻吐血氣暈之後,他能做的,也依然只是,下令,刑責。
這世上,沒有是非,沒有對錯,沒有善惡,有的只是利害。在白驚鴻之前,小小阿漢,從來微不足道。為了白驚鴻,殺死任何人,犧牲任何人,又有什麼關係。
然而,那鮮血為什麼那麼紅,那麼觸人眼目,那鞭聲擊下,為什麼如此刺耳,令人五內煩燥。這一場漫長的刑罰到底有多久,阿漢挨了多少鞭,他為什麼還不暈,他為什麼不哭叫,他為什麼不求饒,他為什麼不大喊,主人,看在我救過你的份上,饒了我。
只要他說出一句,自己就有了台階下,只要他肯點明,曾救過自己的性命,那就連白驚鴻也沒有理由再加以為難。
然而,他什麼也不說。
阿漢從來都不說,阿漢從來不會為難他,從來不曾在他面前居功,從來不曾對他做過任何稍高的要求。
他只是說,主人,請寵愛我吧。主人,讓我做你最喜歡的男寵吧。
阿漢對他最大的一次要求,唯一一次談條件,只是說,你要讓大夫看你的傷。
他從來不會說,即使被折磨得體無完膚,即使被打得遍體麟傷,他也不會記得提醒世人,他曾用他的生命,救過血修羅狄飛。
然而,他不明白,世人有多麼善忘,當你自己不再提起之後,世人也就理所當然得以為,這一切,不曾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