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過去了,此時正當中午,而天空卻仍舊沒有陽光。到處瀰漫著壓抑的氣息,像是任何東西也無法穿透的濃霧,籠罩了整個海尼森的大地。
菲列特莉加將在三天後出院,諾薇卡幾天來一直抽空去看望母親,一面到艦隊訓練。加上傳來菲利克斯的噩耗,她終於被折騰病了。今早剛向尤里安請過假,半上午的時候便回到了家。
「諾薇卡,以後看望楊夫人就讓尤里安和我去吧。」
陪她回家的亞典波羅清晰記得十六年前的事。在楊威利死後,原本大家就為菲列特莉加沒有為楊家留後而感到遺憾。誰知,菲列特莉加已經懷有身孕,直到第二年才有了明顯反應,並讓醫生查出了結果。孩子是個奇怪的晚產兒,母親懷孕整整一年,才生下了她,並且母女平安,連醫生也說這是個奇跡。「諾文斯卡婭」的名字正是亞典波羅所起,據說此名有極其深遠的歷史意義,源自某地傳說中女英雄美名的諧音。諾薇卡在大家的愛護和關懷下成長了,並以特別的資質和軍事天賦,成為整個海尼森最年輕的破格軍人。
但或許正是如此,這個奇跡下誕生的女孩子,也承受了多少同齡人意想不到的壓力。望著臉色蒼白、高燒剛退的諾薇卡,亞典波羅一陣心酸。如果楊提督還在世的話,或許這孩子和楊夫人也不至於會如此辛苦吧。儘管自己將諾薇卡視如己出,可是自己終究不是楊威利,完全沒有父親的奇特力量和那種與女兒深刻的靈魂感應。
「亞典波羅叔叔,您是怎麼了?」
諾薇卡忽然望見了對方擔心的神情,平時總愛嘻嘻哈哈開玩笑的副元帥,此刻竟然也發愁了。
「哦,沒事。」
亞典波羅強打著笑臉,回頭扶著她躺下。
「剛才你已經吃過午飯和藥了,現在好好休息吧。我會陪你到一點鐘,下午我回到艦隊,讓尤里安給你泡紅茶好嗎?」
「叔叔……」
諾薇卡握著亞典波羅的手,晶瑩的眼裡泛著淚光。
「告訴我,為什麼……我渴望得到的東西都要失去?我想爸爸,卻只能對著照片,或是在夢裡見到;好容易碰到亞力克和菲利克斯,原以為擁有了朋友,他們卻一個離開了海尼森,另一個更是……我本來不相信命運,可是……為什麼天總要詛咒我身邊的人?」
「你在胡說什麼啊?」
亞典波羅強忍著眼淚,將纖弱的諾薇卡緊緊摟入懷裡。
「你是楊威利的女兒,你不能認命,聽清楚了嗎?或許今後的楊艦隊,還需要你來執掌,你千萬不能倒下!」
「叔叔給我的感覺……總是那麼像爸爸……」
諾薇卡呢噥著,在亞典波羅溫暖的懷裡,她靜靜的睡著了。夢裡,父親坐在她的身邊,熟練的往紅茶杯裡傾倒著最佳比例的白蘭地,只有在調配紅茶的時候,他才是最認真的。喝完之後,他同往常一樣,半躺在沙發上,用黑色扁帽遮著臉,安心的睡,好像永遠也不願被尤里安叫醒……
不知沉睡了多久,冥冥之中,諾薇卡聽見一個聲音在呼喚自己的名字。終於甦醒過來,卻已不見了亞典波羅的身影。面前的人是一個身穿粗布衣衫,戴一頂舊帽子的少年,雖然他滿臉塵土,但她簡直不敢相信那熟悉的面容——菲利克斯!
「諾薇卡,是我啊,我是菲利克斯!」
黑髮少年低呼著,激動的抓住諾薇卡的雙手。
「你看清楚,我真的是菲利克斯,我沒有死。」
「菲……菲利克斯?」
感覺到手上火熱的溫度,諾薇卡已經不用懷疑了。不錯,那的確就是菲利克斯,只是他的手上多了幾條已經乾裂的傷疤。
「你不是……不是已經……」
菲利克斯坐到床邊的椅子上,仔細的對諾薇卡講述了一段奇遇:
「那天我被方克文和他的兩個手下帶到山上,他們逼迫我說出恐怖事件的主使者,並提出要我在他們的監視下親自操作『王爾古雷』小型空投彈的發射。我當然不肯,於是他們就想殺我滅口。情急之下,我丟下了你給我的指環。傑服粒子的威力的確不小,但山崖太過狹窄,我如果站在上面,一定會和那三個人死在一起。結果我就橫著心跳下了山崖,原本以為死定了,卻掛在了山腰的一棵樹上,後來被一位住在山裡的夫人所救。
「那位夫人自稱姓克勞爾,故鄉在奧丁,聽說她死了丈夫,也丟了兒子,十幾年前就從帝國流亡到了這裡。在海尼森,她長期做著賣點心的小生意,並經常遊走於軍營外面,聽說楊艦隊的士兵都喜歡吃她做的點心。我提到過你的名字,她便答應我,等我養好傷後,幫助我前來見你。於是我假裝她的兒子,換了這身衣服,還在臉上抹了很多泥,混到楊艦隊軍營外,才打聽到你的消息。」
或許真是菲利克斯幸運吧,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鳳凰就算浴火,也能獲得新生。諾薇卡感到特別欣慰,這個倔強的少年,在跳崖以後九死一生,又恰巧被賣點心的克勞爾夫人所救。奇跡之所以稱為奇跡,就奇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意外發生。
「諾薇卡,這些吃的是克勞爾夫人托我送來的,她說知道你喜歡的口味,請你一定要嘗嘗。」
菲利克斯從身後取出一個籃子,放到床頭的低櫃上。
「等我病好了,我會親自向她道謝的,倒是你不能留在海尼森了,我怕鍾泰來對你不利。明天我就掩護你去帝國使館找瓦列元帥,你只有跟著他回國才安全。」
「可是……」
「你不用說了,看見你仍舊健康的活著,我已經喜出望外,自然不能再讓你受到迫害。」
諾薇卡臉上露出了微笑。
「鍾泰來原以為他的計劃得逞,卻沒想到他白白犧牲了自己的手下。」
「那個姓鍾的參謀長好像真的很有問題,似乎問題還不止迫害我這麼簡單,可是就是抓不到證據。」
「不知道怎麼的,我總覺得他惟恐天下不亂。一方面他在政治上參與議會,在我爸爸的墳墓被襲擊後,他成功的安撫了民心。但另一方面,他卻像故意要挑起事端,甚至我預感他想挑動我國和帝國關係再次破裂。我看得出他處處針對我,偏偏媽媽和哥哥又好像很信任他。」
菲利克斯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倒有個主意,既然那姓鍾的是衝你來的,不如你跟我一起去費沙,留個人在這裡幫你當眼線,看看他還要耍什麼花招。」
「可是爸爸的墳墓遭襲,我不能放棄繼續追查那件事。」
菲利克斯接著說道:「克勞爾夫人告訴我,她的一位朋友在她救我的前一天才從費沙回來,說是費沙也發生了恐怖事件。你想想,怎麼會那麼巧?」
「的確,我這次怎麼就沒想到?」
諾薇卡沉吟了片刻。
「憑這些線索,我們一定可以弄清全部事情的真相,但是我仍舊不能去費沙。鍾泰來是個十分精明的人,就連總理和總司令都被他弄得糊里糊塗。如果我離開的話,還不知道他會怎麼興風作浪。我的力量太單薄,現在楊艦隊中跟我堅決站在一起的人,或許只找得到亞典波羅叔叔一人而已。」
「諾薇卡……」
菲利克斯無奈的看著這個不同常人的少女,莫名的感到一陣心痛。原本應該無憂無慮生活的她,卻要背負太多人都背負不了的重擔。萬人皆醉,唯獨她清醒,然而清醒的代價便是焦慮與苦累。
「菲利克斯,聽我的,跟著瓦列元帥回費沙去吧。」
少女纖柔的指尖,輕輕觸上他寬闊的肩膀。
「到了那邊,記得代我問候亞力克和你的父母。」
「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幫助別人,而當別人想幫助你的時候,你就不肯給他機會?」
菲利克斯凝視著那雙黑亮的眼睛。
「你知道嗎?如果不是因為家庭和亞力克的友情,我是絕對不想去念軍校的。我們都出身於軍人家庭,可是我們為什麼要承認命運?在費沙的軍校裡,我常因為紀律而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看見朋友被別人欺負而去打抱不平,反而會被處分,我實在討厭那樣的生活!」
「菲利克斯……」
「我只是追求自由,又有什麼錯?誰說將軍的子女就一定要當將軍?我的願望只是想擁有幸福的家庭和好朋友,我想保護親人和朋友,難道你也認為這樣錯了嗎?」
「我何嘗不想那樣?」
諾薇卡的目光猛然轉為嚴肅。
「可是,社會現實怎麼可能事事都如我們所願?我當然明白你的心情,但在你渴望的東西成為現實前,它都只是一個夢。人怎麼可以一輩子活在夢裡?你要我告訴你先前問題的原因嗎?好,那我就明白告訴你,因為我是楊家的女兒!」
「既然你堅持這麼說,那我只能離開。」
菲利克斯緊咬著下唇,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會自己去找瓦列元帥,然後離開海尼森。然總有一天,我相信我可以憑自己的力量來保護我重要的人,把他們都從無可奈何的命運中帶離出來!包括亞力克,也包括你……」
彷彿一陣狂風,他飛快的奔出了楊家的大門外。諾薇卡仍然呆呆的半坐在床上,呆呆的看著菲利克斯傷心而去的背影,直到那個背影完全消失不見。指尖還殘留著他的溫度,桌台上沒喝完的紅茶,杯中的冰塊彼此碰撞著細得要碎裂的聲響。他竟然獨自狂奔而去,不清晰的腦中驀地閃過一幕又一幕……多羅地亞迴廊的初會,陽台上共賞夜景,拘留所裡短暫的見面,最後是楊家重逢……抱著膝蓋坐在那裡,她默默的回憶,悄然思索著,一滴透明的淚,順著眼角不自覺的淌下,落在柔軟的被子上,不帶一點聲響。
「元帥,楊艦隊的參謀長鍾泰來少將來了。」
正當瓦列在為菲利克斯一事發愁的時候,使館外的門衛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的思考。
「你去請他進來。」
瓦列提高聲調,卻沒有回頭。提到鍾泰來,他只有厭惡的份兒,卻偏偏拿那人沒轍,已經派人暗中調查了兩天,仍舊沒有菲利克斯的任何消息。反而,聽手下回來報告,卻說鍾泰來的人常在使館附近轉悠,瓦列更是惱火,那明擺著就是暗地裡監視。
那個鐘泰來,到底還隱藏著什麼神秘的鬼點子?瓦列不由歎息,在他看來,海尼森風景依舊,人卻完全變了樣。如果楊威利元帥還在,恐怕還不至於如此吧。然而,現實就是現實,天使和魔鬼的實力相當,誰也不知道誰才能獲得戰鬥的最終勝利。況且,世界上根本沒有絕對的常勝者,就算是霸氣的萊因哈特大帝也有巴米利恩的慘敗,就算是有奇跡之稱的楊威利也難逃死亡的厄運。瓦列甚至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姓鍾的參謀長幾乎和希爾德的聰穎不相上下,一種莫名的擔憂從心底油然而生。
「瓦列元帥,住在海尼森兩天了,您還習慣嗎?」
鍾泰來已經進入了客廳內,還是輕得幾乎聽不見聲音的腳步,彷彿幽靈。
瓦列沒有說話,只和他相對行了個軍禮,便請對方坐下,讓人泡上咖啡。
外面是黑夜,然而從窗口的變色玻璃望出去,什麼也看不清晰。唯一能看見的,只有路燈暈黃的光而已。冬的天氣有些冷,空調將整個大使館客廳裡籠上了一陣不協調的暖氣。
鍾泰來坐在那裡,暗暗笑著帝國使館的豪華,就連菲列特莉加的辦公樓裡,任何地方的裝飾和設施也比不上這裡。就連一個小小的咖啡杯,也用最好的花陶製造,那些僕人的手上,居然連老繭也比總理手上的少。費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那就是**制度下的優勢?帝國雖然已經改為了立憲制度,也不過是表面而已。豪華的住所,確定著一種高貴和威嚴,那是在民主共和的世界絕對看不到的。
杯裡的咖啡隨著手上的動作而晃蕩著,諧著燈光,映出自己黑色的影子,深度超過了咖啡本來的顏色。
「鍾少將有什麼事情就儘管說吧。」
沉默戰打了許久,開口的仍舊是耿直的瓦列。
「我以為閣下在為上次的事情生我氣呢。」
鍾泰來嘗過一口咖啡,晃了晃肩膀,露出一個不慌不忙的微笑。
「楊夫人現在還沒有出院,敏茲元帥卻也是好客之人。巴拉特和銀河帝國親如手足,既然閣下決定要多住幾天,又何必在意串串門或者外出看看風景呢?」
「閣下不用說別的,我這次來到海尼森,本來想見敏茲元帥,卻不巧他軍務繁忙,無緣再見故人。」
瓦列將咖啡杯輕輕放在桌上。
「不用閣下來催促,我明天就會離開海尼森,還請閣下代我向敏茲元帥說聲抱歉。」
「您為什麼總是誤會我呢?」
鍾泰來揚著嘴角,臉上的肌肉自然而然的動了幾下。
「閣下不過是想找到菲利克斯的下落,但是那孩子已經死於非命,傑服粒子在那麼近的距離爆炸,四個人已經完全化成灰燼。如果那孩子的屍體還是完整,我一定會將他交給您帶回他的故鄉。可是在塵土當中,誰又辨別得出哪些才是那可憐孩子的骨灰?閣下如果讓我交出他,不是太為難我了嗎?」
「鍾參謀長,戲演得好,精彩!」
正在此時,一個少年朗朗的聲音傳來,瓦列和鍾泰來同時震驚。只見客廳門口站著一個手拿破帽的黑髮少年,一米八六的高大身材,英俊的臉龐,深藍色的眼睛,那不是菲利克斯又是誰?
「菲利克斯?」
瓦列激動的上前抓住孩子的肩膀。
「瓦列叔叔,真是抱歉,現在才來找您。」
親暱的呼喚,已經讓瓦列再也不用懷疑,這幸運的孩子果真還活著!
他竟然沒有死!鍾泰來心裡一陣驚愕,卻不敢表現出來。盡力的定住神,他將雙手插進衣袋,任憑手心的汗水浸入棉質的大衣內層。怎麼可能呢?在那樣狹窄的山崖上,以傑服粒子的威力,在場的人都必死無疑,這孩子為什麼會僥倖撿回性命?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菲利克斯,從前真不好意思,我們錯怪了你,如今看到你還平安活著,我感到很欣慰。」
鍾泰來笑著走過來想握孩子的手。
「算了,跟我這個臭小子握手,只怕失了你的身份。」
菲利克斯冷笑一聲。
「我沒有死成,你一定很失望吧。我今天既然來這裡找到了瓦列叔叔,也不用多和鍾參謀長計較,免得給別人說銀河帝國的人心胸狹窄。」
「反正都是一場誤會,用了方克文那樣三流的副官,的確是我的疏忽。為了表示我們的歉意,請兩位明天搭乘我們的艦船回國吧。」
鍾泰來恭恭敬敬的向瓦列和菲利克斯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