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薇卡在部隊裡吃過晚餐,帶了一份便當,去政務大廈找還在值班的母親。菲列特莉加只告訴女兒要盡快讓亞力克康復,將他送回費沙,而沒有透露那少年真正的身份。
「媽媽,看到亞力克和菲利克斯見面,我心裡真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
諾薇卡坐在母親身邊,倒上一杯紅茶,聲音忽然低了許多。
「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幸福吧。友情對於一些人來說根本不重要,而對於那兩個孩子,卻是另一種生命的交接。要是你爸爸還在世,他將是我們每一個人最可信的好朋友,可是時光並不能倒流。」
「媽媽……」
諾薇卡倚靠在母親的肩上,隱約看見母親頭上又多了幾絲白髮。自她懂事開始,她就已經在細數那些白髮,如今卻已數不清了。
的確,菲列特莉加十六年來所承受的種種難過與壓抑,恐怕只有女兒和尤里安最清楚。舊同盟不復存在,伊謝爾倫要塞歸還給帝國,巴拉特自治領得以獨立,並和帝國維持友好關係,固然是值得人民稱讚的事。然而在這十六年中,首都海尼森仍是全銀河系人口最密集的星球。萊因哈特皇帝過世以後,由其子亞歷山大繼承皇位,希爾格爾皇妃成為攝政皇太后,以新任國務尚書米達麥亞和軍務尚書梅克林格為首的「獅子泉七元帥」以及從前的一批文官組成議會,君主**於是逐漸向立憲制過渡。巴拉特則陷入一片不正常的欣喜混亂,好些人甚至認為,是銀河帝國對伊謝爾倫軍或楊艦隊感到懼怕,才答應簽署和平協議。用了整整八年的時間,菲列特莉加才基本肅清那些英雄崇拜主義者,國父海尼森與楊威利的銅像,最終也都沒有在這裡矗立。她深知立銅像的後果,無非會讓民主共和的思想再次變成用來麻痺人心的工具。
終於,巴拉特政協在四年前召開了一次重要會議,重新選舉了最高評議會的成員。選舉的制度,對於一直以來倡導民主的巴拉特人民來說並不陌生,但菲列特莉加長久而艱辛的改革,終究成為了一次重大歷史事件。從此以後,人民在心態和思想上都已經有了較大的變化。特留尼西特的「愛國演說時代」以及「憂國騎士團」的蹤影已消失不見,整個海尼森最後變成了一個可以說是接近理想社會的星球,但殘留的東西並沒有完全清理掉,那就是長久以來的歷史所留下的痕跡。
「媽媽,讓我來幫您吧。」
諾薇卡關切的聲音輕響在菲列特莉加耳邊。
「你是不適合過問政治的,況且你年紀也太輕。」
菲列特莉加只是淺淺一笑。
諾薇卡不解的望著母親的眼睛,「為什麼?我不是在很小的時候也破格參軍了嗎?媽媽既然同意我和哥哥學習軍事,卻為何不同意我參與政治?」
菲列特莉加擎起裝滿紅茶的杯子,語氣稍停頓了一下。
「諾薇卡,政治和軍事不一樣,媽媽寧願這輩子沒有涉足政壇,只當一個純粹的軍人,可是社會不允許。正如萊因哈特皇帝,他是個有勇有謀的軍人,可以完全依靠自己的雙手打造出一個羅嚴克拉姆王朝。然一停止了戰鬥,他就彷彿失去了一半的生命,在治國方面,這位皇帝可說比不過現在攝政的妻子希爾格爾。在海尼森亦是如此,你爸爸是個作戰高手,可要他當總理卻等於是要他的命一般。我這樣說,你能聽得懂嗎?」
「我能懂,可是……」
「媽媽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活得簡單一點,而不要你捲入複雜的政治中受苦受累。」
菲列特莉加深情的吻了女兒的前額。
「你要像你爸爸一樣,生活中沒有任何可以煩惱的事情,只要輕鬆,就已經夠了。」
「楊夫人,我可以進來嗎?」
辦公室門外,突然響起了尤里安的聲音。
「哥哥?」
諾薇卡上前打開了門,卻見尤里安面色蒼白,滿臉儘是落寞。
「卡琳把我從家裡趕出來了……」
尤里安雙眼發直,沉默了半晌才開了口。
「什麼?」
菲列特莉加和諾薇卡母女同時大吃一驚,雖然尤里安自和卡琳婚後三年,吵架是難免會有的事,卻沒想到今日他對卡琳的處罰竟然換來「無家可歸」。
「卡琳姐姐也真是,怎麼會趕你出家門?」
諾薇卡使勁搖晃著尤里安幾乎僵硬的身軀。
「你帶我一起回你家,我去跟卡琳姐姐說清楚那件事。空戰裡救菲利克斯的人是我,讓亞典波羅叔叔在總部下命令的人也是我,沒理由讓哥哥來受她的氣嘛。」
尤里安長歎一聲:「沒用的,卡琳的脾氣我最清楚,她一旦被惹火了,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也許正是今天我當著全艦隊官兵的面重罰了她,才讓她覺得太難受。總之,我已經決定搬到亞典波羅提督家裡暫住,等她氣消了我再回去。」
「哎,哥哥就是這樣,軍隊裡是您最大,回到家就是卡琳姐姐最大了。」
諾薇卡無奈的搖搖頭。
「那宅子是我去世的岳父大人從前住的地方,所以那房子的主人姓先寇布,當家的才輪不到我。卡琳還說她明天要去給她父親掃墓,送上一束紅薔薇,讓先寇布中將的鬼魂日日夜夜都纏上我。」
菲列特莉加暗自覺得好笑,三十四歲的尤里安,畢竟還如以往一樣性情溫順。
「這樣吧,尤里安先住在亞典波羅提督的家裡,至於卡琳,就由我去說服好了。」
「楊夫人……」
「不要對我說謝謝,尤里安。」
菲列特莉加溫柔的握著他的手。
「我們都是一家人,不是嗎?對了,上周召開過新一屆的政委選舉,我們這邊多了一個軍政員,需要把他撥到楊艦隊去做參謀,我這就讓他來和你見個面。」
「新的參謀長?是選舉結果已經出來了嗎?」
尤里安不由一驚。
「對,那位新參謀長名叫鍾泰來,現年三十九歲,軍銜是少將。在選舉的發言和思想當中,我們政協一致認為他是個人才。所以,今後還請你和亞典波羅提督與他多合作。」
「既然是您推薦的人選,我自當採納。但是我們不急著今天就見面,只要您給我他的聯繫方式,他明天來艦隊報到即可。」
正說著,門鈴突然又響了,從門外走進一個瘦高個子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穿著楊艦隊的軍服,一頭黑髮,顯示著和楊威利相似的血統,只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好像大了一些。乍看他那正方形的臉,讓人覺得很溫馨,不是因為那是標準的「國字臉」,而是因為他臉上總帶著非常自然的微笑。他進門之後,在那裡站定,向菲列特莉加和尤里安行了一個筆直漂亮的軍禮。
「鍾泰來少將前來向總理閣下和敏茲元帥報到。」
他微笑著走到辦公桌前,和尤里安握手。
「原來這位就是鍾少將,望今後合作愉快了。」
尤里安也微笑還禮。
「鍾少將那邊的消息果然靈通啊,剛才我正和尤里安提到你,想不到你今天就來了。」
菲列特莉加打趣說。
「這位小姐就是總理和楊威利元帥的千金吧?」
鍾泰來伸出手去,和諾薇卡握手。
「聽說楊少尉也和令尊一樣,是位軍事天才呢。」
「鍾少將,您太過獎了。」
諾薇卡謙遜的一笑,之後便不再說話,只道有事要回家,接著就向母親和尤里安說了聲再見,隨即離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諾薇卡開車行駛在寬闊的公路上,腦海裡竟不時浮現鍾泰來臉上的一絲微笑。雖然是母親推薦的新參謀,但她的直覺卻無端的告訴她,此人怪異非常,讓人心裡莫名其妙的感到不安。
那黑髮底下,陰影半掩著的究竟是一張什麼樣的笑臉?鍾泰來那像是瞇著的眼睛,讓人看不真切眸中本應存在的黑色。那種神情,在諾薇卡看來,彷彿好幾種或濃或淡的灰色互相交錯著,在微笑間散發的是種薄荷酒的味道,淡綠的清新下,隱藏著說不出的冷。或許,那種怪異氣質說不准也正是鍾泰來勝出其他候選人的原因,忽冷忽熱的表情,讓人為之一顫,同樣為之一驚。
她踩快了油門,駕車向回家的路上疾弛而去,小小的車終於在遠方成為了無邊夜色裡的一個暗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