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來放紙鳶的,要不就是一些孩童,要不就是一些閒散之人,見到鳳舞帶著捕頭匆匆而至,也不知道是敵是友,自是忙都緘口不言。
那鳳舞年約四十上下,容色平凡,可目光深處,卻隱隱一層凌厲,掃了姜昕一眼,冷笑道:「怎麼回事?竟要在姑蘇地界打架不成?」
姜昕捧著鼻子,滿臉血紅,一手立刻指著胤禛怒道:「鳳捕頭,快抓他!」
鳳舞並不搭理他,只是靜靜地打量著黛玉夫妻。
只見胤禛雖兩鬢斑白,但是面龐卻如經歷歲月洗禮的上好和田玉,鳳眼深邃,神色淡漠,不喜不怒,似籠寒冰冷水,令人捉摸不透,只是大手拿著玉水壺給黛玉倒水喝,竟是不見衰老淒苦之容,唯見俊逸。
再看那女子,春衫嬌軟,身形裊娜,纖腰竟似一撮白柳幾可盈盈一握。
一張清雅的素顏如同春花,籠上了清晨的薄霧,若隱若現,嬌麗難言,兩彎薄淡的長眉宛若罥煙,凝結著清甜的蜜意。
女子眼波輕輕一眨,流波轉盼,與男子的目光糾纏在空中,竟彷彿化為春天中最嬌嫩的一枝粉桃花兒,輕巧地綻放著,在春風中為情淺吟低唱。
這對夫妻實乃人間龍鳳,單看那份氣度,已是罕有人及,更何況竟是男的生得俊逸,女的生得嬌妍?尋常百姓人家,絕難出此絕色人物!
鳳舞心念一轉,亦有了計較,上前拱手道:「在下蘇州六扇門總捕頭鳳舞,見過這位老爺和夫人。」言辭彬彬有禮,不露鋒芒。
胤禛哼了一聲,卻並不理會。
黛玉伸手輕輕扯了他衣袖一下,道:「四哥,好歹鳳捕頭與你說話呢!」
胤禛冷冷地看著鳳舞以及受傷的姜昕,淡淡地道:「我又沒讓他們來,他們自己想來,愛說就說,跟我們有什麼瓜葛!」
說著這話的時候,絕傲之氣陡然散發而出,迸發的威勢亦讓鳳舞一呆。
黛玉卻是莞爾,眼裡帶著甜甜的笑意,點頭笑道:「四哥說的是哦!」
言語俏皮,抬頭看著鳳舞,那絲絲甜意竟似在碧茵地上慢慢瀰散開來。
見到這對夫妻竟是旁若無人,女子更是風姿楚楚,一襲春衫在風中飄蕩,雖是姑蘇口音,卻有著目空一切的氣勢,一點兒都不在意來的是捕頭。
鳳舞更是明白眼前之人必定來歷不凡,又想起上頭的吩咐來,要保這對夫妻平安,心中越發疑惑難解,又不能十分怠慢了那對夫妻,便只好詢問姜昕了,利眼掃過姜昕,冷冷地道:「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兒?」
姜昕大叫道:「鳳捕頭,你真是不夠意思,老子我被打了你沒瞧見麼?」
鳳舞沉聲道:「姜公子,鳳某敬戴先生英明一世,我們大人在姑蘇給你兩分薄面,哪裡知道你竟是如此不知道收斂,卻在這裡鬧事?鳳某一生不做虧心事,便是辦案,也絕不拖泥帶水,瞧這模樣,似是公子挑起事端,少不得鳳某也要給旁人一個交代才是。」
輕輕兩聲擊掌,唇邊含笑,眼中卻似鄙色,對姜昕亦是極其厭惡,數名捕頭立即便上前大聲答應道:「總捕頭,屬下們在!」
鳳舞唇邊笑意未收,眼中厲色未斂,只是輕描淡寫地道:「姜昕公子在此調戲良家婦女,又挨打受傷,鼻子都斷了兩截,該好生將養才是。」
聽了鳳舞的話,黛玉有些好笑,這些人倒是有眼色,不敢欺負自己夫妻。
果然兩個捕頭立即上前,一人一邊,拉過姜昕的手臂,轉身架走了。
黛玉見狀,「咯」的一聲嬌笑不已,半個身子靠在胤禛身上,道:「四哥,我倒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姑蘇辦案子這麼迅捷了?毫不拖泥帶水。」
胤禛聞言亦是莞爾,道:「這倒是不知。」
黛玉瞥了他一眼,臉上薄紅淡淡,道:「別說些撇清的話,我正是要問問你呢,如今的姑蘇知府到底是誰?」
以為他們深居太湖山水之間,她便不知道朝堂之事了麼?
胤禛面上掠過一絲笑意,伸手拾起紙鳶,一手摟著黛玉細腰,轉身往回走,含笑道:「倒是聽說了些消息,如今姑蘇知府原是金佳士倫。」
見到夫妻兩個說及姑蘇知府,鳳舞登時一怔,不覺凝神細聽。
只聽到那女子被風吹來的俏語嬌音:「啊?怎麼金佳被降職了?往日還是江南道鹽課御史呢,又身兼江寧織造,如今倒是落了個閒差當起知府了?」
鳳舞聽她言語之間似對知府大人極其親暱,又是一怔,只見夫妻二人漸行漸遠,唯獨風吹起那女子披風,一枝鳶尾花在行動之間若隱若現,曼妙生姿,越發襯出了女子身形裊娜,風致絕倫。
鳳舞緩緩垂下目光,對這對奇異的夫妻更是好奇不已,心裡滿是疑團。
這般鶼鰈情深的夫妻,除了知府大人,他再沒見過天底下還有竟比知府大人夫妻更為體貼交心的夫妻,談情說愛,竟是旁若無人。
心底深處,驀地裡想起了那道清冷的身影,那窈窕似柳,清冷如蓮的女子,在面對青燈古佛的時候,是不是也曾想過暮春花開,燦爛芳華?
回首遙望,一生儘是嗟歎,何時何地,他也能有如此情綿?
沉吟良久,思索半日,鳳舞還是決心將此事如實稟報知府金佳士倫。
他原是心中略有些疑惑,覺得那對夫妻可能是金佳士倫舊識,誰知金佳士倫聽了,竟是手上一顫,茶碗打得粉碎,老臉上滿是震驚。
忽而跳了起來,難為了他這把老骨頭,一把扯著鳳舞道:「你說可是真的?真的見到了那對風華絕代的夫婦?那個男子生得什麼模樣?那個女子可是不是清雅脫俗,不見人間煙火之氣?還有,身邊可有人跟著?」
鳳舞莞爾道:「大人問這麼多,讓屬下如何答話?」
頓了頓,笑道:「倒是見到了大人所形容的那對夫妻,只是與大人說的大有不同,那男子頂多不過四十歲上下罷了,那女子更是不過二十來歲,生得如花一般嬌嫩,老夫少妻,早在太湖之畔人人皆知了。」
金佳士倫愕然道:「啊?竟有這樣的事情?」
卻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道:「我就說,我就說,爺怎麼會沒了呢?原來,他們竟是躲到了姑蘇來逍遙自在!還是江南的山水好,將爺養得也年輕了不是?真好,真好,我這顆老心可放下了!」
顎下鬍鬚抖動,可見喜不自禁,更讓鳳舞極其詫異,問道:「難不成這對夫妻竟是大人的舊識不成?」
金佳士倫方才得知胤禛黛玉尚在人世,喜極而泣,此時聽了鳳舞的話,立即臉色一板,恢復了素日肅然,咳嗽了兩聲,道:「可不是,唉,我找了這麼些時候,卻沒想到,他們竟真是居住姑蘇。」
一疊聲吩咐人道:「快去告訴夫人,與我一同拜見爺和夫人去!」
自己也慌慌忙忙往後院跑,脫了官紗,換了便裝,年雖過花甲,卻精神抖擻,邁步剛挺有力,竟是鳳舞生平未見的好氣魄。
也不過就是一盞茶工夫,金佳士倫與敏慧都出來了。
那敏慧到底不比黛玉或是胤禛,身段微微有些富態,面色卻是慈愛紅潤。
敏慧喜道:「竟是真沒想到,我們原是不敢相信,才過來姑蘇,倒是竟成真了,爺和夫人都依然在世的?真格兒,倒是讓小少爺哭得了不得!」
弘晝!弘晝!
唉!幼年喪父母,縱然身居王位,也難平心中之憾!
鳳舞心中隱隱約約竟有一種極詭譎的想法,他們原是先帝先後之舊僕,如今口稱爺與夫人,說得又會是誰人呢?
敏慧忽而轉頭對鳳舞一笑,道:「說起來,鳳舞你那位獨臥青燈古佛的意中人,原也是這位夫人的舊識,若是你想成就一番良緣,少不得該拜見拜見這位夫人,說不得,得了她的眼緣,你竟是能心想事成了呢!」
鳳舞聞言登時大喜,道:「果然如此麼?那鳳舞更應該拜會這位夫人了!」
敏慧早已吩咐人整治了各色禮物,吩咐人牽馬套車,浩浩蕩蕩往太湖畔的桃花林走去,想起陳年往事,竟是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桃花林,緋色淺淡不一,凝結著一朵朵含笑的容顏,微風過,清香襲。
離桃花林老遠,金佳士倫便已下馬步行,亦伸手扶著敏慧下車。
望著煙波壯闊,桃林幽靜,敏慧讚道:「到底是夫人,住在這樣的清雅的所在,真格兒連我也想住幾日了。」
金佳士倫不禁一笑,道:「我們在玉泉山,我父母留下的桃花林,雖不及江南的淡雅,卻也極為清淨,你我了卻俗事兒,我便辭官,也一同歸隱罷!」
敏慧聞言,喜不自勝,道:「這樣極好,我們都是六七十歲的老頭子老婆子了,還在這紅塵中鬱鬱而行做什麼?你早該辭官讓給少年英才了!」
步入桃花林,卻見簡簡單單的一所竹籬茅舍,雖不及瓦房磚牆闊朗,可是佔地亦是極廣,矮矮的荊棘籬笆內,穿梭著一些極乾淨利落的丫鬟婆子,皆是喜盈盈地相當平和,少了尋常大戶人家的明爭暗鬥。
院落中寂靜無聲,忽而一道清脆嬌嫩的聲音打破了平和:「啊,辟邪,你作死了的,膽敢在毯子上養你家的小辟邪,膽敢將這俄羅斯的地毯咬碎!」
柴門忽而被往外撞開,竟是一個小狗模樣的辟邪跐溜竄了出來,動作迅捷無比,鑽入了籬笆下的花草叢中,只是花叢甚矮小,又不濃密,只鑽進了半個身子,顯得分外可笑。
鳳舞目瞪口呆,金佳士倫與敏慧卻是咧嘴大笑,這是黛玉的聲音啊!
在小辟邪身後,一個女子緊接著趕了出來,容顏晶瑩,氣質如梅,不是他們尋尋唸唸的黛玉,還能有第二個人生得這般容貌氣度麼?
只是她纖細如柳,裊裊婷婷,手中卻還揮舞著一條小鞭子,鞭頭捲起,在地上擊打出一縷塵煙,大有將小辟邪笞打一頓的架勢。
敏慧上前兩步,卻不由得停住,喜極而泣道:「夫人,我們可找到你了!」
黛玉只顧著追那只淘氣的小辟邪,並沒有看到門口來人,聞言卻是不由得一怔,隨即臉上漾起了恬淡的笑容,道:「啊,敏慧,什麼時候來的?」
敏慧與金佳士倫一起上前幾步,「撲通」二聲,跪倒在地,道:「夫人,您與爺這一去,小少爺天天吵鬧,可把奴才們想死了。」
「想死我了?這可不成,只有四哥才能想我,你們想我,仔細四哥回頭跟你們吃醋!」黛玉莞爾一笑,臉上儘是嬌憨頑皮,全不像一個兒孫滿堂的中年美婦,倒是個快樂天真的少女。
見到兩個都跪下了,黛玉忙丟下鞭子,扶起敏慧,又示意金佳士倫起來,笑道:「金佳,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男兒膝下有黃金』沒聽說過麼?那是『跪天跪地跪父母』的,別輕易在我跟前說跪就跪,仔細折了我的福壽。」
金佳竟是磕了三個頭,才道:「爺原是奴才再生父母,這幾個頭,爺和夫人是當之無愧的。」
黛玉面色一板,頗有怒氣,道:「快起來罷,讓我瞧得著實氣悶!」
眼珠子一轉,瞧向了鳳舞,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才道:「你不是那個捕頭麼?不去懲治那個什麼知府的姜公子,來這裡做什麼?」
金佳士倫已經站起了,聽了這話,忙笑道:「他原是奴才極得力的人。」
黛玉聽了便道:「好罷,四哥還在睡,你們先進來罷!」
說著便拉著敏慧先進去了,一路笑聲不絕:「敏慧,你們怎麼來姑蘇了?降職了?還是你們自請過來想瞧個究竟的?」
自己夫妻逝去之後,首先找過來的便是十三,餘者想來也會陸續來到姑蘇了罷?太湖的桃花林,深處的桃源林府,本就是世外桃源。
敏慧失笑道:「原是士倫說爺和夫人福大命大,豈能如此消逝?便自請過來姑蘇,掌管夫人的家鄉,也是想打探著爺和夫人的意思,倒是沒想到,竟是讓鳳舞先遇到了爺與夫人!至於那個姜公子,少不得懲罰一番!」
黛玉唇色如薔,得意地笑道:「四哥已經將他的鼻子打斷了,明兒個,你們再好生懲治一番,若是他家中是強搶而來的小妾,你們便做主放回家罷!」
敏慧也不覺抿嘴一笑,道:「爺的性子倒是大改了,何時這般不冷靜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往日裡的冷靜,原是裝出來的,若是公公在世,必定要說:老四,從小兒就呵斥你,你情緒不穩,難當大任,多年來你也改了不少,怎麼年到花甲卻反而又返老還童了?」
黛玉嘰嘰呱呱,學著康熙的語氣,極是相似,逗得敏慧忍住笑。
鳳舞見知府夫人與黛玉極是恭敬親熱,心中更是疑團簇簇,眼睛卻瞅著金佳士倫,只見他臉上皺紋舒展,眼角似有晶瑩劃過,顯然心情激盪。
這對宛若神仙眷屬的夫妻,更讓鳳舞好奇不已。
待得進屋落座,四面擺設一塵不染,件件精緻,處處雅淡,越發透出一種濃郁的書卷清氣,令人見之而難以忘懷,漸漸生出敬意。
鳳舞少年習武,本是草莽出身,多年來屢破奇案,只是對朝堂冷心,便只居於六扇門總捕頭之位罷了,倒也頗讀了些書,瞧著西壁書卷滿牆,越發敬佩此間主人之奇巧來。
黛玉坐了主位,招呼三人坐了,又吩咐小丫鬟沏茶上來。
鳳舞生平只見刀光劍影,哪裡見過如此溫柔旖旎?聞得茶香撲鼻,又見茶几上茗碗花瓶之物,愈見此間處處透著精緻的高貴氣派來。
黛玉對敏慧笑道:「說起來,也不過就這麼些時候,難為你們找來。」
敏慧不覺歎道:「夫人說得倒是容易,想想爺和夫人這般風範,豈能讓人忘懷的?倒是難為了小少爺,天天哭著叫娘,讓人心裡怪疼得慌。」
聽到敏慧提起弘晝,黛玉的眼圈兒不覺紅了,低語道:「可不是,如今,我就是對胖娃兒放不下心。他模樣最像四哥,可是脾氣卻暴烈得像草原上的烈馬,少不得做事不循禮法,只怕給包子添煩惱呢!」
若說人生得意,盡在山水之間,若是她心中牽掛,就是她身體裡孕育出來的骨血,她那一個個可愛又懂事的兒女。
午夜夢迴之際,一張張笑臉綻放在夢中,讓她夢中笑,夢醒泣。
歎了一口氣,黛玉素手擎了一枝花瓶裡的桃花,皓腕如玉,花緋似胭,愈加襯得容顏妍麗如花,輕聲道:「少不得日後有人帶了他們來的,到時候,我這個做娘的,給這幾個孩子賠不是罷!」
恐黛玉心傷,敏慧忙又指著鳳舞道:「這個鳳舞,倒是有一件事情來求夫人的意思呢!」
黛玉不解地問道:「你們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須得來求我的意思?」
鳳舞起身拱手道:「知府夫人說,夫人與她原是舊識,屬下請夫人替屬下略作說客,完屬下生平之心意。」
那一年,梅花蹁躚,一座孤單廟宇,隱著一道清冷身影,緇衣在白雪中翻飛,映著紅梅,愈見面容如玉,似隱在梅花中的花仙子,那清冷漠然,那種說不出的孤寂,竟是讓他為之一顫。
時間彷彿突然凝滯,他的心,也隨著那個清冷如蓮的女子跳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