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聽到寶玉的話,黛玉淡淡地搖頭道:「怎能是三妹妹?」
手足折斷,舌頭已無,原是允祀之懲處,那些人口中的絕色美妾必定是個風華絕代的女子,應是完好無缺,怎能是殘廢斷舌之人?想必是王夫人和寶玉一路乞討而至,也沒有打探到什麼緊要的消息罷?
寶玉忙道:「若不是三妹妹,如何傳出來的詩詞,皆是出自三妹妹之手?我們原是瞧見了三妹妹的詩詞手跡,方才巴巴兒地千里迢迢過來的,不過是想一家子團聚罷了。」說到這裡,想起昔日榮華,一朝盡,落魄無門,不由得也哭了起來。
心裡的痛,如同凌遲一般,王夫人年紀已老,此時更是嚶嚶不停,可惜卻已無法在誰的心裡掀起一陣波瀾。
黛玉水眸中有些深思,轉身仰頭望著身邊的雍正,道:「四哥,手足殘廢的人,還會作詩寫字麼?只怕未必是三丫頭。」
既然不是探春,那麼會是誰呢?
猛然想起湘雲來,當日裡史家亦曾被抄沒,王家也不曾逃得,聽說家小皆被變賣,會是湘雲麼?還是旁人?
昔日的姐妹中,唯獨這幾個了,真正知道探春手筆書畫的,也不過就是這麼些。
雍正心中本就不喜黛玉與賈寶玉母子見面,臉上陰鬱,對黛玉卻還是極其溫柔,只是點了點頭,淡淡地道:「不會是她!」
看到雍正臉上的神色,黛玉忙伸手挽著他的手臂,笑道:「玉兒也說不是她,既然如此,莫若我們倒是見識見識這位榮俊額駙兄弟的絕色美妾。對了,四哥,榮俊額駙的這個兄弟叫什麼名字?」她很是該去會會這位絕色美妾了。
「榮華。」雍正眸光一閃,也有些笑意,吐出了這兩字。
黛玉本自含笑,聽了這個名字,不覺有些捧腹,只得強忍著笑意道:「這個名字倒好,榮華,榮俊,是不是還有人叫榮富榮貴榮華富貴?」言談舉止,一派調皮,眼睛閃亮亮的,更是惹得人不斷回眸。
她原是說笑罷了,哪裡想到雍正竟是點頭:「榮俊是老大倒也罷了,他父親名喚榮甲天,兄弟便是叫榮華榮富,妹子名喚榮貴,可巧合著榮華富貴,再加上他的名字,想是甲於天下。樓裡那些人說的納妾的,便是榮華。」
俗氣的人,也只配得俗氣的名字罷了。
黛玉吐了吐粉色香舌,想了想,轉身對寶玉道:「你們何必如此?既已從極北苦寒之地回來了,賈家的鐵檻寺以及祖墳祭田亦未動的,為何不去那裡居住,非要一路要飯吃到這裡?」心裡卻在疑惑王夫人口內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她說的是榮富的絕色美妾,定然該是熟識之人了。
寶玉滿面羞愧,手指也不住地顫抖,含淚道:「我們又哪裡有什麼顏面回鐵檻寺呢?沒的辱沒了祖宗。」
「你不回去也罷,原是瞧著你自己的意思。我只跟你說一句,既然你讀過書,亦曾上過學,就該知道,你讀書人的傲骨。你既深知你辱沒了祖宗,那便應該更進一層,不要辱沒了當年立下赫赫戰功的榮國公。回頭吩咐人安排你與這些百姓住下,趕明兒的事情,皆要由你自己拿主意。至於榮華的那位絕色美妾,我自會瞧個究竟。」
寶玉想說什麼話,半日卻又嚥了下去,不覺怔怔出神。
大約半盞茶的工夫,寶玉才緩緩地低聲道:「我不知道,我還起不起得來,只是,那三妹妹,並不肯見我們的。」
臉上有些哀傷,從小到少年,探春對自己皆是巴結過剩,如今,家裡寥落了,她有個安身之處,卻又翻臉不認人。
他很羞愧,對什麼都無能為力,只能混吃等死罷了。
望著年近中年的雍正和依然嬌小柔弱的黛玉,他們是這般的般配,黛玉臉上的笑,彷彿陽光一般,真是幸福。
幸好,他們幸福,平安,不然,自己,也無顏面對天下。
黛玉本就不喜賈府的人,雖說見了寶玉如此,心裡有些歉疚,可是畢竟做事她不是為一人,為的是天下百姓,見到王夫人神色未改,寶玉又這般言語,因此臉上不覺就有些淡淡的,道:「不管那位絕色美妾是不是三丫頭,是是非非總是分明的,倘若因她不接濟你們,你滿便在這裡要飯吃,賈寶玉,不但是別人,連我都看不起你!」
寶玉不敢抬頭看著不可逼視的黛玉,只得唯唯諾諾稱是,忍住心中的卑然,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形容雖可怖,可是少年時代溫潤如玉的氣度還是能在舉手投足之間灑落,至於能不能立足於天地間,看的,不過是他自己的骨氣罷了。
沒有人能為誰做什麼,縱然是珠寶美服,也不過是身外之物,堅定之心靠的是自己,做的事情,也沒有誰為誰擔負起什麼。
對於寶玉亦然。
黛玉從雍正袖袋中取出兩錠重重的白銀,放在王夫人的破碗中,輕聲道:「想要活著,就自個活下去。」
不再言語,與雍正並肩離開。
安置好這些貧困百姓,瞧著這些百姓感激涕零,黛玉心中唯有慚愧而已。
至於姑蘇這些難民之事,雍正皆交給了南宮霆處置,畢竟南宮家富甲天下,且慈悲心極重,出面亦不會讓榮家心生警惕。
清晨的露珠,破碎成一點一滴,雍正伸手環著黛玉的身子,柔聲道:「玉兒,我們去岳父岳母的墓前祭拜。」
一大早,雍正輕手輕腳地吩咐外頭的人預備好上墳祭祀的瓜果等物,方來叫醒黛玉,憐愛地看著她柔美又晶瑩的容顏。
「四哥!」黛玉的聲音又嬌糯又婉轉,抱著錦被在床上滾來滾去,舒服地不想起床。
爹親娘親,好多年了啊,她終於要來看看父母的墳前事了。
長睫微動,眨落兩滴清露,憂傷染上容顏,愈加顯得柔弱可憐。
她要告訴爹娘,她很幸福,很幸福啊!
理好了思緒,平靜了心,靜靜地跪在林如海和賈敏的墓前,墓旁的一株桃樹已經結滿青色的小毛桃,擠擠挨挨。
桃枝碧蔭生涼,毛桃也有一絲淡淡的蜜香,澀然生苦。
因每年每月都有人料理林如海賈敏夫妻的墳,因此草色無,卻見泥土新,墳前亦是不曾少過瓜果祭品。
本有千言萬語,可是到了父母墳前,竟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凝噎在喉間,只得怔然落淚。
雍正環著她起身,輕聲道:「地上涼得緊,莫要傷著膝蓋。」
望著墳頭裊裊青煙,似乎那煙霧中透出林如海和賈敏的欣慰笑顏。
「成也桃花,敗也桃花!」朗朗蒼老之聲傳來,驚飛了桃枝上的麻雀,卻有一個布衣僧人緩緩走出桃林。
長眉雪白,長鬚雪白,一身百衲布衣,似乎已有百歲,可是卻又是滿面紅光,神采奕奕。
雍正詫異地道:「無我大師?」
忙與黛玉上前見禮,竟沒有一絲身為帝王的驕縱之氣,臉上深深的敬意,倒也是讓黛玉有些納悶。
無我大師欣慰地頷首而笑,望著黛玉,黛玉也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地看著他。
雍正拱手笑道:「三十年不見,大師風采依舊,真是可喜可賀。」
無我大師頷首含笑,道:「多年前,在這裡初見林公子夫妻和上官公子夫妻,如今又見到皇上和皇后娘娘,宛然便是當年一般無異,可誰能想到,眨眼間就是五十年了,往事倒是歷歷在目。」
黛玉哼了一聲,有些不讓人的氣魄,道:「一句讖語,動搖了多少事情?虧得大師還能過來這般說!」
那一句讖語,什麼龍子鳳女,拆散上官瑾瑜夫妻三十多年,又拆散了李紈天生公主的身份,母女至死未得相認,是福麼?
無我大師見到黛玉臉上的惱意,卻是淡淡一笑,看著雍正,道:「今兒來,老衲也並不是無所事事,不過是將這句話告訴兩位施主罷了!桃花之緣,不到十年,應是了結之時了。」
黛玉聞言不覺一怔,那句話,聽了多少年了?可是,卻誰都不解何意,
雍正僅僅是挑起了一邊的濃眉,淡然一笑,道:「這些事情,不就是該當隨緣麼?大師多年來總是透露天機,何必又為了我們這些小事,親自從寒山寺中下來?倒是讓我們心中惶恐不定!」
無我大師哈哈一笑,眼中竟也有一絲歎息,道:「這話說得好。老衲本就不是紅塵中人,雖剃去了三千煩惱絲,偏偏卻與紅塵中事扯不斷剪不斷,一言一行,總是給紅塵帶來無數煩惱。洩露天機,總是遭天譴,老衲心想,老天不懲罰老衲,只怕是因這最後一樁事情未曾交代清楚罷!」
頓了頓,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雍正,鄭重地道:「這封信,保存了三十年,是當年林如海所托,本來應是十年之後給你,只是如今老衲也有些力不從心,倒是此時給你,也未嘗不可。當你厭倦你所在的生活的時候,便打開來,會給你指一條明路,讓你走得輕快。但是,唯獨有一件事情,這封信,十年之內,不得讓皇后娘娘知道其中。」
雍正接過來,黛玉卻對老和尚扮了個鬼臉,真是的,她的四哥的事情,為什麼不能讓她知道啊?
無我大師含笑看著雍正和黛玉這一對璧人,低低歎息道:「都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其實天機又在何處?不過盡在人手。」
聽了這句話,黛玉心中大有同感,卻是不免細細地打量著無我大師,只覺得十分面善,可是卻也只道自己從未見過無我大師,不覺納悶地道:「竟是在哪裡見過大師似的,只是卻又記不起來了!」
無我大師爽朗一笑,道:「揚州瘦西湖畔鳳凰簽,皇后娘娘竟是不記得了麼?」
黛玉訝異地伸出白嫩嫩的手指指著無我大師,驚異地道:「那日的和尚竟是大師?只是不像啊!」
「觀音尚且千變萬化,老衲雖是一介老僧,可是卻也有幾般變化。」無我大師說得極為玄奇,可是黛玉卻明白他話中之意,易容之術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擅長,他又是有琴松的師父,這些手段自然也是深知。
望著無我大師的身形隱沒桃林,黛玉臉上還是有些詫異,有些沒頭腦地仰頭看著雍正。
雍正卻是打開了那封三十年前留下的信封,愈看愈是驚訝,竟是有些深思起來,原來,這句話,竟是這樣!
黛玉心裡可是好奇之極,伸手要去抓著雍正手裡的信封,嘟嘴顰眉道:「四哥啊,這封信可是我爹爹留的,我也要看啊!」
雍正雙手一搓,信封化作碎片,如同蝴蝶一般蹁躚在桃林之中,隨風而去。
低頭憐惜地看著黛玉的嬌臉,道:「岳父交代了,這件事情萬萬不能告訴一絲一毫。」
氣得黛玉一陣頓足,望著父母的墳怒道:「老爹,這件事情可是也有我一份啊,怎麼不讓四哥告訴我?我也要知道!」
清脆玲瓏的話喋喋不休,可是墓園卻是一片肅然靜謐。
看到黛玉紅通通如水嫩濃香的蜜桃,雍正嘴角忍不住氾濫著笑意,攬著她跳動不停的身子在懷裡,承諾道:「岳父和岳母已經在天上看著我們,只會笑你還如同小時候一般淘氣,卻不會破墳而出任由你淘氣。你放心,十年之後,我一定將信中的事情告訴你,不會讓你心中存著疑團不解。」
「這可是你說的,不許耍賴啊!」黛玉心裡也是明白的,很多事情,四哥能拿捏好,自己就未必,難怪父親交給四哥。
雍正點頭:「我說的,絕不耍賴!」憐惜地抬頭望著金輪走上碧色蒼穹,金光灑落在墓園之中,越發顯得莊嚴起來。
誰說人的一生都由著一句讖語所左右?其實,這一生一世,未嘗並不是活在林如海的安排之下。
已經逝去多年的人,仍能左右著身後數十年的事情,不可謂不是神人也。
成也桃花,敗也桃花,誰能想到,竟是這般的結局呢?
低頭看著仍舊撒嬌的嬌妻,雍正臉上的笑意,越發溫柔了起來。
心中已經做出了決定,就依著林如海的意思,十年之後,一切都該當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