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窗外的雪花,沙沙作響,室內卻是溫暖如春,慧人笑吟吟地抱著一隻玉瓶進來。
風雪冬日若是插梅原也沒什麼,教人稱奇道異的,卻是那瓶中竟插著兩枝桃花,花團簇簇,嫩枝柔弱,窗外分明的雪光穿過玻璃映照花枝上,粉紅的花瓣愈加顯得楚楚生姿,淡黃色的嫩蕊亦是玲瓏嬌透。
隨著慧人抱著桃花進來,登時一陣冷冽的芳香襲來,外面風雪漫天,室內卻是花香熏人。
邢夫人失聲讚歎道:「這樣好大雪,竟有初春的桃花兒綻放得這樣好看!」
說著瞅著黛玉,眉眼含笑道:「莫不是大姑娘竟是天上下凡的仙子不成?竟有如此的好花供應?」
黛玉聽了不由得抿嘴一笑,卻不說話。
慧人放下花瓶,才笑道:「外頭弄這些反季的花兒,玫瑰桃花月季等,都是供應在皇宮裡和各大王府裡的,我們雖也得了一些,可格格不愛用花盆種著那些花兒,總覺得失了天然的美麗,花開花落原是有定律的,冬日裡的這些花,縱然生得再美,也不是它的季節,按著季節家裡種著花草也就罷了,誰還大風雪的日子倒是賞桃花去?故而我們這裡倒是從來不要這些花兒。」
聽了這話,眾人都不覺看著瓶中的桃花,宜人先撐不住笑了起來,道:「這可不是那折下來的花兒。」
說著摘下一簇桃花遞給了賈母瞧,道:「因格格房裡很不喜愛折枝的花兒朵兒來,故而這些都是用些絹紗做出來的。」
只是染了些桃花的香,所以和真的桃花一般。
賈母忙戴了眼鏡細瞧了半日,也笑了起來:「難為誰的手竟這樣巧?做出來的花兒,竟跟生在枝頭上的花兒一般無異。」
黛玉指著慧人笑道:「滿府裡,也唯獨慧人姐姐做出來的東西是一等一的好,論起慧性靈心,原也人如其名。」
賈母招手叫慧人到了跟前,細細打量了一番,喜得了不得,道:「倒是個好孩子,手這樣巧,又生得好齊整模樣。」
眼瞅著她跟著黛玉,似染了幾分脫俗,卻不覺眼內滴下淚來,歎道:「我瞧著她,竟彷彿瞧見了我那敏兒似的,敏兒年幼的時候在我跟前,身邊的丫頭子,雖是奴才,可是比寒薄人家的小姐還要出眾些。」
見賈母哭了,一旁的王夫人也似動了一份情腸,一點清淚落下,也暗自抽泣起來。
黛玉失去母親多年,這些年雖思念父親,卻多虧了胤禛和南宮風陪著自己,才略解母逝鄉愁,怎奈得聽賈母提起娘親?
一張嬌妍欲滴的芙蓉面,早已點著兩行淚痕,愈加洗得容顏脫俗。
除了每每拿著母親來說事,別的,竟不曾有半分親情可言了麼?
再名貴的賀禮,又怎麼能敵一份真真切切的情意呢?
娘親在世的時候,諄諄告誡她,世間親情才是第一,可是於一個女兒身而言,要記住,善良,和愚善是不同的。
孝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是愚孝,卻不可取,不能因為孝字,而親自入虎口之中。
娘說,那是虎狼之窩,這話並沒有錯啊,她要牢牢地記在心裡,明知山有虎,便斷不能往山中行。
她要學著做四哥的妻子,要與四哥並駕齊驅,所以,她更要明白立身之本。
見到黛玉花容生露,慧人早急了,也顧不得心中酸楚,忙到黛玉跟前遞上手帕與她拭淚,口內道:「格格可也不要太過傷心了,太太若是地下有知,也要責怪格格的。再者,哭得這樣,眼睛紅腫起來,可不就是怪了老太君提起太太來麼?」
賈母也忙止住淚,道:「正是,可見竟是我這個老婆子提起了格格的傷心事兒,真個兒該打嘴了。」
黛玉拭了淚,嘴角擠出一絲笑意,勉強道:「外祖母可別這麼說,玉兒思念娘親,外祖母自然也是想念娘親的。」
慧人忙叫幾個小丫頭端了水來,一面吩咐人服侍賈母淨面,一面又服侍黛玉洗了臉,才略略收拾了一番。
黛玉方對賈母道:「慧人姐姐四個,原都是先前服侍了娘親的,後來娘親沒了,便跟了玉兒過來,極是有心的。」
賈母聽了這話,凝思半日,忙又攥著慧人的手,心中更增了三分親密之意。
又吩咐鴛鴦取了幾件東西來賞給四人,慧人磕頭謝了,方笑道:「奴婢們原也是得了太太的恩德,如今伺候格格,更是幾輩子修不來的福分,雖說奴婢們是為人奴才,可是若論起來,竟果然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還要尊重。」
說著口內亦是一聲歎息,彷彿桃花落水,口內道:「太太先前都疼奴婢們宛如親生的女兒一般,從來不曾輕罵重打的,太太臨去前,奴婢們都是得了太太的囑咐,在四爺這府裡,定要好生服侍格格到大婚的時候,有了四爺照顧,才算是完了。」
聽到是賈敏囑咐,要四人在禛貝勒府中照顧黛玉,賈母不由得微微一怔,面色亦有些慘白,起來,咱們都還是頂頂真的漢人家女子,原也該守著漢人家的規矩,俗例男女雖有親事訂下,可未婚前是不得見面的,更不能住一處了,說出去,倒是讓外人笑話咱們家竟不會教養閨女。」
黛玉聽了,便知這才是賈母的來意,心中歎息一聲,才款款地道:「雖然漢人家有如此的規矩,黛玉也生在漢人家裡,可是黛玉卻是從小大多時候倒是長在了貝勒府裡。如今論起來,外祖母家原也是旗人門下,多年來不管穿著打扮吃用,皆隨旗風,姐妹們讀書認字,也並沒有守著漢人家『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規矩,可見並沒有什麼,倒也不用此時反守起這些規矩來。」
說著素手拈起一簇桃花,輕聲道:「外祖母你瞧,這桃花生得這樣好看,若不是知道的人,想來也不知道這只是一簇假花兒,豈不也是人生麼?天然性情,雲裡霧裡的,真真假假的,也都看不清什麼。這麼些年,該習慣的也都習慣了,為了守一時的規矩,卻將從小的教養拋之腦後,未免大有矯揉造作之嫌,也失了這份天然的意趣!」
語音嬌柔,卻從容淡定,竟如一汪秋水,冷冷從心頭滑過。
只是語氣中,有一種生疏有禮的東西,讓人不自覺地點頭稱是,不敢過分親近。
聽黛玉這麼一說,慧人亦點頭笑歎道:「正是這個話了,當年太太也是這麼說的,只因這道旨意原是多年前太太跟萬歲爺求了來的,咱們都是知道的,格格如今雖沒郡君府,可是住在四爺這裡也是名正言順的,只等著十三歲的時候大婚罷了。」
賈母臉上略有些變色道:「這道指婚的旨意,是敏兒親自向萬歲爺求來的?怎麼我們偏就不曾見到敏兒進京來呢?」
慧人點頭瞅著賈母,含笑道:「正是太太的意思,從前太太就已經囑咐了四爺要照應著格格的,故而才有如今之事。」
賈母神情有些愴然地道:「我那敏兒幾十年不進京,竟也和我這個做娘的生分了麼?這件事情,竟一絲兒風聲都不曾得。」
說著不覺又滴下淚來,心中酸甜苦辣鹹齊湧心頭,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滋味了。
王夫人忙上前勸道:「姑太太如今替格格安排好了終身的大事,如今格格又貴為郡君,老太太說來賀喜的,怎麼反哭了?」
說著又對黛玉含笑道:「如今格格尊貴了,我們只有歡喜的,只格格什麼時候閒了,多去家裡走走才是。明兒裡,可巧舅母還有一個侄女兒跟著母兄要來京中探親待選,自然是有住在家裡的時候,姐妹們聚一聚,也是一件喜事。」
聽王夫人提起其侄女薛寶釵,邢夫人和鳳姐都是瞅著王夫人,鳳姐也還罷了,原是知道這件事情的,邢夫人卻是撇頭不語。
黛玉面色沉靜如水,粉唇含笑道:「親戚家,自然是要走動的,倒也不用舅母如此囑咐了。」
賈母怔怔地瞅著黛玉,起始無言,半日才長歎道:「既然如此,也罷了,只是多來走走,多陪陪我這個老婆子才好。」
黛玉嬌嗔道:「聽外祖母這話說的,幸而姐妹們都不曾跟來,若是跟了過來,還不得將玉兒給吃了!」
說著目光滴溜溜在鳳姐身上一轉,咬著手帕子只是笑。
鳳姐也忙上前摟著賈母的雙肩,笑吟吟地道:「姑娘們雖不曾來,可我卻是來的,老祖宗這話,我可是不依的。」
邢夫人不解其意,只問道:「什麼是不依的?」
鳳姐撐不住先笑道:「老祖宗一心裡只盼著玉格格能陪陪老人家,孝順老人家,眼裡心裡也就只有玉格格了,難不成我們素日裡的孝心,外祖母竟丟到了腦子後頭,沒有一絲兒動心的?我們就是不能陪著老祖宗解悶,不能孝順老祖宗的?」
邢夫人因笑道:「你也不過就是個油嘴滑舌的猴頭,瞧把你輕狂的,倒讓格格笑話了。」
說著,吩咐貼身的丫頭捧上了各色賀禮來,對黛玉笑容可掬地道:「如今格格大喜,我們也沒有什麼金貴的東西與格格,秉性也俗氣,只一些上好的料子,還有一些新雅的首飾,倒是格格留著賞身邊的丫頭子罷!」
見邢夫人此次出手大方,鳳姐也不禁心中暗暗詫異。
黛玉忙欠身道謝了,吩咐慧人收起,日後自有回禮送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