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揮手退了胤祀兄弟幾個,康熙原本支撐著整個大清皇朝的肩,竟不若以往挺直,卻帶了一絲頹然。
她竟然還活著,她竟然還活著!
那個鳳眼中總是綻放著桃花的女子,面容總是如上等的和田美玉雕琢而成,只是,那桃花該藏著多深的恨意?
康熙疲憊地揉了揉額角,腳步聲揚起時,李德全前來覆命:「萬歲爺,奴才已經將東西親自送到玉姑娘那裡了。」
只不過,小玉姑娘心裡惱火,連帶將他這個奴才也為難了一番,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康熙抬頭看著李德全,眼中卻有一絲疑惑地瞅著他躲躲閃閃的神色,問道:「怎麼?有什麼事情不成?」
李德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老臉上卻有幾許震驚地道:「奴才在四爺府上,似乎見到了,見到了風主子。」
康熙長歎一聲,歎息聲竟如外面的光亮黯淡下去,起身走出御書房,仰頭看天的時候,卻只見孤單單飛,哀鳴切切。
背著手呆呆立了好一會,李德全在身後道:「萬歲爺不去見見風主子?奴才瞧著,四爺似乎已經知道了來龍去脈似的。」
「知道了來龍去脈?那又如何?不管怎樣,他終究是朕的兒子,朕不允許他流落民間!」康熙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跟李德全說話,可是無論怎麼樣,李德全都聽得出他語氣中深深的黯淡和蒼茫。
也許他是在後悔罷,自以為掌控天下,原以為兒子所有的事情都能握在手中,替他安排好一輩子,卻在此時當頭棒喝!
她沒有死啊!
那一年的桃花雨,沒有葬送她如桃花一般燦爛的人生。
是傷?是悲?還是不敢置信?更有說不盡的欣喜若狂?
沒有料到啊!
她竟然讓自己以為她死了,這二十幾年來,心如煎熬,她是報復嗎?
報復他抱走了兩人心愛的兒子?她桃花一般的身體中,孕育出來的骨血?
夕陽漸漸西沉,空中的彩霞竟如血暈一般慢慢暈染了半邊天空,宮殿的琉璃瓦上依然閃著亮光,只是帶了一些血腥的味道。
康熙一直在思索,思索著他到底失去了什麼?僅僅是他的愛嗎?
可是,是他弄丟了他的風兒啊!
他那麼愛她,為什麼會弄丟了她呢?在人生走進這個當口的時候,他還能挽回他一生中唯一的愛嗎?
自古情愁皆如是,他失去了什麼?得到了什麼?
放棄了她的愛,她的情,得到了江山又如何?有了嬪妃如雲又如何?最終卻悲哀地發現,他依然兩手空空。
「李德全,隨朕去老四那裡走一趟。」
康熙迅速地回到書房,利落地換上了便服,當扣上衣襟的時候,手上忽然輕輕一顫。
襟口近心口處,依然藏著曾經繡著她的情,她的愛,一隻已經破舊的荷包。
荷包已經不復如初,那麼她的人呢?是不是依然如太湖畔燦爛的桃花?
踏進禛貝勒府的花園,刺槐遮天,桂枝婆娑,綠葉濃深,唯有淡淡應景的桂香,繚繞鼻端。
「你是誰?來我家裡做什麼?」
忽而一道脆生生嬌嫩嫩的嗓音凌厲地從樹上傳來,卻是一個穿著粉綠裙衫的女孩兒,神氣地睥睨康熙。
康熙不覺抬頭,半瞇著眼看樹上的女娃兒,以手遮著夕陽的淡淡餘暉,方才自己心中的煩悶倒是因為這句話消散了一些。
這是林如海家的女娃兒罷?
幾年不見,容貌愈發出落得標緻了,只是更讓人讚歎的,卻是她的眼,澄澈清明,宛如一泓秋水讓人沉溺其中,長睫微顫時,似乎帶了一點露珠的水汽,引人入勝,彷彿一朵清妍絕倫的出水芙蓉,是清淡的,卻也是高貴的,如秋水一般純淨。
此時黛玉的眼中,卻滿是氣鼓鼓的神色,一點櫻紅的小嘴一張一合,細碎如白玉的牙齒好看地露了出來。
一點紅唇映著身上粉綠的衣衫,裙衫隨風飄舞,忽而從樹上撲了下來,叫嚷道:「四哥要抱抱!」
一道青光掠過,從刺槐林中飛躍而出,胤禛穩穩地將黛玉收進懷中,漠然的臉龐,也如那上好的和田玉雕琢而出。
那眉峰,那挺鼻,那薄唇,都極為肖似自己,可唯獨那一雙幽深如海的鳳眼,狹長中閃著微微的光,如花綻放。
康熙咳嗽了一聲,昭示著自己的到來,哪知黛玉歪著頭打量著康熙,也學著他咳嗽了兩聲,哼哼的形容很是可愛,毫不相讓地道:「你是誰家的壞人?幹嘛要來我們家?明日就是中秋了,不要打攪我們家過中秋!」
一聲壞人讓李德全咳嗽連連,黛玉瞪了他一眼,道:「壞老頭兒,誰讓你又來我們家的?才不要你送的東西!」
李德全目瞪口呆地看著胤禛任由黛玉淘氣,不過心中倒也是明白,黛玉以前見康熙的時候年紀太小,根本已經將康熙的形容忘記到了腦子後頭,故而李德全用力咳嗽了幾聲,然後看著胤禛如霧靄一般沉沉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萬歲爺聽說風主子住在四爺府上,所以特地過來瞧瞧風主子。」
黛玉走到康熙跟前,仰頭看他,如琉璃一般晶瑩剔透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著,玲瓏心中滴溜溜轉了十七八個彎兒,道:「你是壞伯伯嗎?幹嘛要見桃花姨姨?桃花姨姨才不要見壞人呢!你打桃花姨姨的兒子,玉兒很生氣,要打你兒子!」
桃花姨姨?
康熙驀地裡記得當年曾記得誰說起過桃花夫人,難道,桃花夫人便是風兒?
這一思索,倒是讓他不理會黛玉逗趣可愛的口氣和惱怒,只彎腰看著黛玉道:「娃兒,南宮風就是桃花夫人?」
黛玉偏著頭看著他:「玉兒為什麼要告訴壞人?才不要!」
說著小手指往康熙手臂上使勁地戳著,道:「你是壞人,壞人,壞人打四哥!還要把敏慧格格塞給四哥,你是壞人!」
胤禛伸手攬回黛玉的身子,將她淘氣的手收了回來,道:「玉兒乖。」
黛玉將頭靠在胤禛身上,眼珠子還是忿忿不平地瞪著康熙,圓滾滾的眼珠子幾乎就要蹦出來滿地亂滾了。
康熙挺直身子看胤禛,輕歎了一聲,瞅著他與風兒如此相似的眸子,道:「我想見見風兒。」
胤禛冷冷地道:「娘親不想見皇阿瑪,皇阿瑪還是請回罷!」
康熙神情有一絲狼狽,卻有一種堅定,深深地凝視著胤禛道:「你已經知道了?」
胤禛攤開臂彎上搭著的披風給黛玉披上,對著黛玉溫柔的神色卻對著康熙冷冷淡淡,道:「兒臣不知道。」
當年他不過就是初生的嬰兒,能知道什麼呢?
偷龍轉鳳的來龍去脈,也唯獨幕後主使康熙大帝一人明白而已。
黛玉對著康熙扮了個鬼臉,嬌俏地開口道:「四哥不知道,大壞伯伯不許問四哥!姨姨不見壞伯伯,姨姨是好人!」
康熙有些失笑,這個娃兒,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壞人,當真是壞人嗎?
他也是一片愛子之心,總想將所有的事情,都替胤禛安排得妥妥當當,才好安享晚年。
唉,晚年,才僅僅是中年的他,竟有著古稀老人蒼老迷茫的心態。
黛玉嘟囔道:「玉兒很想很想罵壞伯伯,可是四哥說玉兒不能無禮,真是的,玉兒有一肚子的話要罵壞伯伯呢!」
胤禛拍拍黛玉的又想伸出來的小手,低頭笑道:「玉兒,去找姨姨玩兒去。」
黛玉抱怨道:「總是讓玉兒去找姨姨玩兒,姨姨才不理玉兒呢,如今正在妙玉的佛堂裡論經,玉兒不要做姑子!」
康熙看著胤禛和黛玉的恬淡閒適,不禁有些迷茫起來,或許,這一對,竟真是很不錯的,何必要拆開?
胤禛聽了一怔,知道南宮風不想見康熙,卻忍不住捏捏黛玉的小臉,道:「你太瘦了,四哥也不捨的你去吃青菜豆腐!」
黛玉調皮地拽著他的大手,撒嬌道:「玉兒也不要吃大魚大肉,姨姨要給玉兒吃補品,四哥,玉兒可不可以不吃?」
帶點任性,帶點俏皮,這才是人性,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
不要怪她啊,都是四哥寵出來的,四哥將自己寵得越來越想和四哥一輩子過日子了!
在黛玉跟胤禛撒嬌的時候,不知什麼時候,康熙已經悄悄挪步,如今正身處一所寂靜的院落裡。
是佛堂罷?有著高聳入雲的古松,聽著錯落有致的木魚聲,還有輕如春風一般柔和的誦經聲,一切,都是那麼熟悉。
尖銳的松針落在頸中,竟有一陣刺痛,可是這種痛,卻是心甘情願地受著,只想見見那記憶中的容顏,記憶中的桃花。
也不知道靜靜站立了多久,天色卻是越來越暗,細細的秋雨,竟也如帶著芳菲的春雨綿綿滴落。
濕了衣裳,沾了心中,一點蕭瑟,愈加心沉。
只聽佛堂內一道清冷嬌嫩的嗓音道:「姨,外面似乎有人,妙玉不愛見外人。」
接下來的話音卻讓康熙的心,在秋雨中亦帶著火熱的癡狂:「姨去瞧瞧是誰,咱們家妙玉的住處,從來不叫外人進的。」
軟軟的,糯糯的,是一口姑蘇的口音,輕輕柔柔,如欲融化,除了黛玉,還有誰有這樣動聽悅耳的嗓音?
是她啊,那個活在自己心中的桃花。
滴水的屋簷下,一名白衫女子盈盈而立。
雨幕如煙,美人如玉,那容顏,一絲不變,仍舊如初相見的時候,杏眼生燦,櫻唇如昔。
當年一別,竟如千年,曾經相遇的太湖,千年之後,是否依舊湖水如碧,桃花曼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