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邊淺中毒,是因為他被人下了毒。
1939年6月10日,在日本領事館當天舉行的宴會上,不知是什麼人在酒裡下了毒,參加宴會的梁鴻志等日偽要員全部中毒,更有兩名日本書記官當場斃命。橫邊淺便是其中中毒的日軍軍官之一。
在把這個消息通過電台上報以後,肖彥梁和戴安平極為興奮。這件事情的意義極為重大,在日軍佔領區的中心城市,在中心城市的中心地方,竟然還有義士冒著天大的風險,幹出這樣驚天動地的壯舉,實在是極大地鼓舞了民眾的抗日決心。
「嘿,他媽的的,唯一有些可惜的,就是下毒少了些,只死了兩個無關緊要的日本書記官,而梁鴻志等大漢奸和日軍要人卻一個也沒有死。」發完電報,肖彥梁有些意猶未盡。
「行了,這件事的政治意義,遠遠大於這件事的本身。」一邊收拾,戴安平一邊說道:「日軍佔領南京快兩年了,殘暴的屠殺,不僅沒有嚇住後方將士百姓的抗敵熱情,就連南京城剩下的百姓,也沒有被嚇住。
能在領事館下毒,說明這位義士在那裡至少干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有準備飲食的資格,遮為義士還真不是一般的忍辱負重。」
「那是。」肖彥梁順手掏出香煙,點著後說道:「前些日子我們還在為又有一批軍隊投敵當漢奸而氣惱,現在卻收到這樣一份大禮,我啊,總覺得是在做夢。」
「也不知道那些軍隊是哪個的部分的。」戴安平收拾完畢,也把香煙點上:「前面皇協軍剛反正不久,這又來了一支偽軍,當真是想當漢奸的人那麼多嗎」
「說那些有什麼用?」說到偽軍,肖彥梁有些生氣:「首都大屠殺的屍體還沒有清理完畢,那個狗日的梁鴻志就在南京成立了維新政府,有這麼一群不知廉恥的漢奸在,加上汪逆精衛這麼一個特大漢奸,這些偽軍不過都是些見風使舵的傢伙。
我其實擔心的,卻是橫邊淺對這支隊伍的控制實在太嚴。區區300人的隊伍,竟然派了五名軍官去管理和訓練。一個搞不好,就是日軍最得力的助手了。偏偏他們才露了一面就消失了,我甚至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戴安平也沒有什麼好的主意,只好安慰道:「機會總是有的。對於這支偽軍,總部不是也說盡最大努力使他們反正嗎?我在想,這回橫邊淺不是中毒了嗎?一旦這憲兵隊換了別人,說不定這支偽軍就不會再管理那麼嚴,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可要是橫邊淺出院回來了呢?」
「那就等,畢耐心。」戴安平毫不猶豫地說道:「你也看出來了,這批偽軍的著裝是統一的,武器大部分也是統一的,所以應該是一支**的正規部隊。既然是正規部隊,橫邊淺為了把這支軍隊抓牢,必然是要撤換裡面的軍官,這樣也就在兩者之間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我明白。我啊,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是那一位義士在南京領事館動的手,」肖彥梁說到這裡,驀地裡一個激靈。南京,那個他魂牽夢縈、刻骨銘心的地方,一年半了,那裡變成了什麼樣子?
「安平兄,你說如果我去南京看望橫邊淺,他會不會覺得我很做作?」忍不住內心的激盪,肖彥梁問道。
戴安平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嗯,這是一個好機會。橫邊淺已經連續試探了你多次,而你給他的印象,就是一個很重義氣的漢子。他受了傷住了院,作為他手下的一個中國人,你能去看他,必然會讓他得到一個『治理有方』的美譽,他感激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懷疑你的動機?
再說,你這一去,也不是可是隨便去的。那橫邊淺住的醫院,必定是鬼子的軍醫院,滿院的鬼子,沒有特別關照,你休想進去。所以你如果要去,就要向鬼子申請,鬼子必然要先調查詢問你的底細,這樣,你也就上了鬼子高層的『忠臣榜』,一舉幾得得事,應該去做。」
這一番分析,當真是絲絲相扣,滴水不漏!
當下肖彥梁在熟悉的憲兵林兵政雄的介紹下,找到駐軍的莊口糾夫聯隊長,請求皇軍能夠同意他去南京看望橫邊淺。
拿著申請,莊口糾夫感動不已。一個支那人竟然會想到這些,實在是不容易,甚至也產生了自己也去看看橫邊淺的念頭。同時遊覽一下南京,好彌補當年在華北作戰,沒有機會進入南京放肆一番的補償。
一通電話打過以後,第二天,他親自帶著肖彥梁趕到了南京,為了方便,他甚至帶了一個翻譯。
還沒有進入南京城,肖彥梁已經深深地感受到了「近鄉情更怯」的刺痛。城牆上的彈孔依然在述說曾經的戰事,而中華門依舊豎立在那裡,上面的斑斑彈痕在陽光下清晰異常。
開車的日軍司機並沒有給肖彥梁太多傷感的時間,他一溜煙直接把車開到了醫院。肖彥梁跟著聯隊長來到了橫邊淺的病房。
應該是事前已經詢問過了他,所以橫邊淺對於肖彥梁的到來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激動。事實上在接到上級的詢問電話的時候,他已經感動過了,只是他本身是個喜怒不表於形的人,在看到肖彥梁以後僅僅說了一句:「謝謝」。
「太君,」肖彥梁一邊把東西放好,一邊說道:「聽到林兵政雄太君說您住院了,我們可真是嚇了一跳。不知道是那個王八蛋下的黑手。」
一個支那警察能帶著東西,在一個日軍大佐的陪同下看望另一個日軍軍官,這在病房裡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同病房的病友們唧唧喳喳地開始詢問,而橫邊淺也是面帶得意向他們介紹著肖彥梁的身份和來歷,再一次引起其他人的一陣羨慕的回應。
說實話,這樣的效果對橫邊淺來講,是極大的滿足了他的虛榮心。而更加關鍵的是,上級在詢問完以後,對他能培養出這麼忠心的支那人,也是非常滿意的。可以說,上級原本已經對肖彥梁有了不錯的印象,這一次更加加深了這個印象。
是啊,作為長江上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戰略物資集散地,除了那一次飛機轟炸以外,竟然沒有受到太多的騷擾,實在是一個奇跡。算算時間,加上這一次當地治理的成果,橫邊淺覺得過不了多久,自己的肩上,將在增加一顆小星星。
肖彥梁只是知道橫邊淺在向其他日本人說自己,其他的一概聽不懂。身在醫院,他的心卻早已忍不住跑到南京城裡,他要到處看看,尤其是幾乎喪命的下關去看看,看看日軍施暴的痕跡。
在醫院沒有待多久,他們就被醫生趕了出來。聯隊長因為還要和幾個朋友見面,便和肖彥梁說好第二天在中央門匯合一起回去。
意外地得到幾乎一整天的空暇時間,肖彥梁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和聯隊長分手以後,肖彥梁走上了南京的街頭。
讓他深感意外的是,此時的南京城裡竟然已經有了黃包車!大屠殺才過去一年多一點時間,南京城裡已經有了坐黃包車的人!
想了想,他攔住一輛黃包車,告訴車伕,拉著他參觀南京城,然後也不顧車伕驚訝的目光,身子半躺在車裡。肖彥梁也不催促他,任由黃包車或快或慢地拉著自己往前走。
眼前的一切,是那麼的熟悉,卻又是那麼的陌生。雖然經過一年半的修繕,可是那些還沒來得及清理的殘垣斷壁,依舊在訴說著曾經發生的苦難。街上人來人往,倒也是顯得很是熱鬧,有一點南京以前的味道。只是如肖彥梁這樣的老南京人來講,並不會認同這種味道。原因無他,街上的日本人太多了,就連那兩邊的店舖,也都是掛著日文的招牌。
看著看著,肖彥梁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在街邊,煙館、賭館、娼館特別多。他忍不住問車伕:
「喂,車老闆,這南京城,煙、賭、娼館怎麼會這麼多?嗯,沒別的意思,我是來這裡公幹的,看著這些有些新鮮。」
或許是肖彥梁身上的警察制服讓車伕的回答多了一些小心翼翼的味道:「嗯,您可能還不知道,這新的國民政府成立以後,就大力鼓勵各地開這種場子,說是給大傢伙找點樂子,叫什麼,什麼『娛樂大眾』。」
肖彥梁怒極反笑:「原來這首都還真是好玩。」那車伕卻是輕輕歎了口氣,低頭拉車。
這所謂繁華的下面,不知道埋藏了多少血腥與殘暴!
所謂的維新政府,一聽就知道是個傀儡政府,原本就沒有什麼意義,就是他肖彥梁,住的城市離南京那麼近,也還是過了一年多才聽說這個政府的。
可是這個政府也太不地道了,鴉片館、賭館、窯子這三樣東西是能鼓勵的嗎?這不是把老百姓往火坑裡推嗎?這是在嚴重磨滅民眾的反抗意志!
城裡新開張的那家賭館,是決不能讓它再存下去了。前陣子忙得什麼都顧不了了,現在清閒下來,應該對它動手了。
這個賭場的開設很偶然。老闆是橫邊淺一個戰友,於九江前線被炸斷了一條腿。在醫院裡躺了半年,4月份準備回國的時候來橫邊淺這裡告別。說起戰友以後的生活的時候,橫邊淺忽然想到開賭場這個主意。
都是當軍官的,兩人一拍即合,當即四處招集人手,在5月份終於把賭場開了起來。中國的各個地方,什麼都可以缺,唯獨不能缺賭館。城裡自從日本人佔領了已經兩年多了,一些小小的地下賭場已經零零星星地出現了,現在這個大賭場一開,而且還有日本人罩著,從開張的那一天起,生意就好得不得了。
橫邊淺住院,鬼子的注意力分散;程秉仁犧牲,余鴻春、姜佑行離開,『共產』黨需要時間重新建立自己的情報系統。現在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放鬆下來,改認真考慮一下賭場的事了。
「車老闆,休息一下。」看那車伕不停地喘氣,肖彥梁喊了一聲。
兩個人就選了個涼快的地方坐下。那車伕似乎不願意講話,肖彥梁也趕到很是無奈。誰叫自己穿了這身衣服呢?
幾個中國的小孩子手裡拿著書本從他們面前走過,肖彥梁眼尖,一下看出這其中竟然有日語的書籍。
「車老闆,這些小孩子是日本人嗎?怎麼都拿著日本書呢?」肖彥梁驚訝地問道。
「老總大概還不知道,皇軍去年就下了命令,所有的學校都要教授日本話,否則學校就不准辦下去了。」車伕回答完,搖了搖頭。
鬼子這一招也太狠了些吧。肖彥梁當然知道這樣做的巨大災難,可是他除了在心裡歎氣,還能做什麼呢?
「對了,車老闆,那個棲霞寺還在嗎?」棲霞寺是南京有名的大寺,肖彥梁曾經去過幾回,裡面的種種場景對他來講,還是非常熟悉的。當然更重要的,那裡是他的成名之地。
當警察的第二年,他追蹤一個越獄犯,僅用一天時間,從下關區到棲霞區,最後在棲霞寺把逃犯抓了回來,受到了局長的大力表揚,當即升為巡警小隊長。
南京劫難,不知道這個地方是不是保留了下來。
車老闆明顯遲疑了一下:「棲霞寺還在,聽說那裡的和尚也還在。不過……」車伕欲言又止的表情引起了肖彥梁的注意。
在這個警察咄咄逼人的目光的注視下,車伕只好繼續說道:「因為皇軍進入這裡以後,很多人跑到了棲霞寺,皇軍對寺裡面的和尚們好像很生氣。所以,雖然現在那些人都離開了,但還是都沒有幾個人敢去那裡。」
「放心,既然你這麼說,那我是不會去那裡的。」肖彥梁拍了拍車伕的肩膀。他心裡一陣陣堵得慌。車伕的話很明顯,當時不知有多少難民向著棲霞寺跑去,希望佛組能夠保佑自己,因為大家都聽說日本人也是信佛的。
而當時像自己所在的下關,什麼廟也沒有,只好四處逃散了。只是聽車伕的意思,好像日本人還是到廟裡面干了壞事,只是不像其他地方幹得那麼絕,那麼徹底而已。
這小鬼子也太沒人性了吧,竟然還到寺廟裡施暴。
當初南京失陷,作為他個人,並不知道其他的情況,以為只是自己倒霉。可是現在想起來,當時整個南京城都是陷入了地獄一般,在哪裡都不安全,都面臨著鬼子們的屠刀。
那是一場真正的劫難,一場為落後所付出的巨大代價!
「中山陵呢?還在不在?」肖彥梁換了一個話題。他認為做為中華民國的「國父」孫中山先生的陵墓怕是早就被小鬼子毀掉了。可是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問問。
「中山陵也在。」車伕的話有些出乎肖彥梁的意料!
「還在?皇軍沒有……」肖彥梁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還在。」車伕肯定地點點頭:「聽說是因為中山先生是在日本留過學,是日本的好朋友,日本人很尊重中山先生,所以中山陵被保留下來。只是同樣沒有人敢去拜祭。」
「原來是這樣。」肖彥梁算是有點明白了。
肖彥梁不想再逛下去了,他告訴車伕直接拉到下關江邊。
到了目的地,給了車伕三塊大洋,車伕千恩萬謝地離開了。肖彥梁緩緩地走上一個小斜坡,遠遠眺望那不堪回首的江邊。
寬闊的空地上,當年曾經有幾萬人擠在這裡,現在只剩下江水在拍打岸邊。寬闊的江面上,往來的船隻星落密佈,又有誰知道這江水,曾經變成血水?
剎那間,四周安靜極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的燒殺戮掠的鏡頭,無數的淒慘悲嗆的呼喊,鋪天蓋地地向著肖彥梁湧過來。
抬頭望著天空,天空中慈祥的雙親,曾經的同事們那熟悉的面容一個一個在他眼前出現,他們不說話,只是笑著看著自己。
「爸、媽,夥計們,我回來了,你在天堂還好嗎?」滾燙的熱淚順著臉頰流下,瞬間又被猛烈的江風吹得無影無蹤。
「兄弟,鬼子要殺掉我們。」耳邊似乎又飄過來熟悉的警告。
眼前出現了那個中年**的身影。寬闊的肩背是那麼的親切和溫暖。中年**似乎向肖彥梁笑了笑,彷彿在誇獎他一年半以來的所作所為。
「大哥,大哥,我梁子殺鬼子的時候他看見了嗎?」肖彥梁喃喃地說道。
沒有人回答,除了一股股風!
肖彥梁如雕塑般站在那裡,望著當年慘案的發生地,望著自己曾經死裡逃生的絕地,竟是癡了!
日本人虛造的繁華,遮不住已有的殘暴與獸性;日本人扶持的傀儡,只能更加突出他們的貪婪和無恥。
滔滔的長江水,一拍一拍,一波一波,一年一年,帶得走鮮血,帶得走屍體,可是帶不走仇恨,那種刻骨銘心、傷筋動骨的仇恨;帶不走冤魂,那些尚待復仇的,無數慘死在日軍手裡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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