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經是送走文川的第四天了。說實話,對於文川的暫時離開,肖彥梁明顯感覺到戴安平鬆了口氣。臉上經常掛著笑容。所有的這一切,肖彥梁心裡唯有苦笑而已。在他的心裡,又何嘗沒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自從從文川以林承富為載體,「人彘示威」以來,他每次見到文川,身上都會有一種冰冷的寒意。他以前也確實看不出看似斯文的這個軍統高級官員,下起手來會這麼殘酷,儘管,林承富是個可惡、卑鄙、下流、無恥的叛徒和漢奸。
無聊地坐在一個小麵館裡,肖彥梁一邊吃著包子,一邊看著外面瀝瀝不停的小雨。又是一個梅雨季節!此時的他並沒有欣賞的意思,他倒是希望這梅雨,永遠也沒有完的時候。雨下得越大,下得越久,對日本人的戰略行動也就越困難。甚至對於還沒有回來的趙廣文,他也有一種說不清楚是同情還是幸災樂禍的心思。
「嗨!老頭!」一聲生硬的漢語打斷了肖彥梁的思維。他順著聲音抬起頭,原來是另外一桌上的三個日本士兵。從肖彥梁吃第四個包子開始,這三個士兵就一直在低頭商量這什麼,雖然他們商量的聲音並不低,可是肖彥梁卻一句也聽不懂。
日本士兵所叫的老頭,在這個小麵館裡,只有一個,就是這個店的老闆。聽到日本兵叫自己,他滿心歡喜地轉過身。
「日本人難道轉性了?」肖彥梁也是很詫異,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士兵吃東西主動給錢,不僅自己是第一次遇到,恐怕在這個城裡的人也是第一次遇到吧。
還沒等肖彥梁繼續往下想,那三個日本士兵中的兩個就在老闆轉身的同時,突然抓起身邊的三八大蓋。
「砰!」
臉上的歡喜瞬間變成痛苦,老闆捂著胸口向後撞在桌子上,一口鮮血從嘴裡噴出,另一隻手指著行兇的日本士兵,帶血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仰面躺在地上,一雙無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竟是死不瞑目!
突然得變故,讓很多人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隔了好一會,店裡的人,街上的人才想炸了窩似的,一邊尖叫,一邊四處逃散。
在槍響的同時,肖彥梁出於本能,一個側身,蹲在地上的同時,腰裡的搶已經拔出來握在手上了。
還沒等店裡的人群散盡,三個日本士兵站起來,那個沒舉槍的士兵拍著其中一個眉開眼笑的同伴,同時指著另外一個滿臉沮喪的士兵大聲說著什麼。說了好一會,那個滿臉沮喪的日本士兵才磨磨蹭蹭地從身上掏出一卷東西。
等那卷東西打開,肖彥梁徹底傻了眼,也徹底被激怒了!
那卷東西,竟然是--錢!
三個日本士兵竟然用人,進行射擊速度比賽!
活生生的人啊!肖彥梁無法明白這三個還叫「人」的日本士兵到底是怎麼想的!
拿到了錢,拉著那個倒霉鬼,三個士兵大搖大擺地跨出了店。對於死者,對於還在店裡的其他人,看也不看一眼。
站起身子,肖彥梁走近死者。一發子彈準確地從老頭的心臟部位射入,造成老人當場死亡。肖彥梁伸手想把老人還瞪著的雙眼抹上,第一下竟然失敗了!
等到他用力替老人把眼合上,忽然聽到身後有人罵道:「死漢奸!假慈悲!」
肖彥梁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猛然間轉過身子,望著面前不知什麼時候聚集起來的人群。可是他找不到罵自己的人!肖彥梁手裡還提著槍,可是他卻看不到人們哪怕一點的恐懼的表情!人群中,有的,只是鄙視、憤怒的眼神!
肖彥梁幾乎是「逃」出小麵館的。
迎面的雨點落在臉上,肖彥梁霎時間動了殺機。他要找到那三個兇手,要用他們的血,去洗刷自己剛才受到的委屈!
從槍響到現在,還沒有一隊日本士兵或者警察趕過來,看起來他們對時不時發生的這種槍聲已經麻木了。
「大介洋三,我告訴過你必須制止日本兵在城裡亂殺人,既然你不管,那老子就給你點教訓!」肖彥梁在心裡大罵著,稍稍辨認了一下方向,他就朝那三個日本士兵追去。
剛轉過彎,他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遠遠的,兩個便衣裝束的中國人正在三個士兵面前比劃著什麼。
「這兩個人是誰?」一個問號出現在肖彥梁的腦海裡。看打扮,不會是趙廣文的皇協軍,倒是很像警察,可是什麼時候進了自己都不認識的手下!
那兩個便衣比劃完,三個日本士兵顯得非常高興,一邊拍著便衣的肩膀,一邊大聲說著「喲西」「喲西」。
肖彥梁殺機一隱,好奇心頓起,他不即不離地跟在後面。
****
23歲的余鴻春帶著三個日本士兵走到了一個關著門的院子面前。作為新四軍先遣支隊的偵察排長,在粟裕的帶領下,不久前剛剛在韋崗消滅了一隊日本鬼子。作為本地人,他這次進城,一個是熟悉環境,另一個就是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行業以便建立秘密聯絡點。
剛才的一幕他也看到了,身邊的助手當時就差點拔槍出來,被他及時拉住。看見那三個日本士兵沒事一樣的走了,他心裡的憤怒又何嘗忍得住。
以找「花姑娘」為由,他和助手把三個日本士兵引到了這件無人居住的院子門口。
「花姑娘?裡面地?」一個士兵指著關閉的大門,極度興奮地問道。
「是,是,花姑娘,裡面地。」余鴻春笑著「肯定」地說道。
「喲西,看門地,快快地。」日本士兵急促地喊道。
余鴻春向著助手一打眼色,助手走上前把門打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太君,請∼」
等三個士兵進了院子,余鴻春、助手已經悄悄拔出了匕首。可就在這時,一個士兵轉頭想誇獎他們,卻正好看見兩把已經舉起的匕首。
來不及開槍了,他怪叫一聲,用力把手裡的槍當棍子向余鴻春他們橫掃過去,一寸長一寸強,頓時把兩個襲擊者逼退了兩步。
也就這麼點時間,剩下的士兵已經明白了過來,極有經驗地就地滾到一邊,蹲下身子,手裡的槍抬了起來。
被日本兵逼退的瞬間,余鴻春就知道自己和助手完了。由於用匕首的緣故,想再拔槍,已經來不及了。
****
目標進了院子,肖彥梁提槍在手,快步走到門口小心觀察著。看見那兩個便衣在日本士兵身後舉起了匕首,肖彥梁心裡一寬,原來他們不僅不是漢奸,而且還是殺敵的抗日誌士。緊跟著就是更大的疑問:「這城裡還有殺日本人的警察嗎?」
不過院子裡突發的變故已經讓他無法不顯身了。說是遲那是快,肖彥梁跨前一步,手一抬,「砰砰砰!」就是三槍。
正在等死的余鴻春兩個人忽然聽到身後的槍響,緊跟著眼前三個凶神惡煞的侵略者額頭冒血,竟是被打死了。
一邊驚訝地讚歎著開槍者的槍法,一邊緊張地轉過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瘦的臉。
雙方就這麼僵持著。
肖彥梁也終於正面看見了這兩個便衣。儘管兩人都皺著眉緊張地看著自己,仍然掩飾不住那種堅定的,義無反顧的眼神。
「如果我們還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肖彥梁忽然一笑,收起槍說道。
余鴻春反應也不慢,那個助手轉身衝到三個日本士兵的屍體邊,快速地收集著他們的子彈。余鴻春對肖彥梁苦笑地點點頭,也轉身加入了收集槍彈的行列。
這個動作讓肖彥梁目瞪口呆。什麼時候了,還有閒心搞這些!
好在收集槍彈的時間不長,余鴻春背著槍,指了指院牆,率先翻了過去。肖彥梁歎了口氣,也跟著翻了過去。
連續翻了幾道牆,最後進了一間屋子。
看到他們熟練地把繳獲的武器藏好,肖彥梁心裡一凜:「他們進來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居然已經有了自己的窩點。」想到這裡,他悄悄地把手移到槍套上。
藏好武器,余鴻春這才轉過身看著肖彥梁。肖彥梁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肖彥梁?肖局長?」余鴻春忽然開口問道。
肖彥梁大為驚訝!這個人竟然認識自己!
「你是?」他遲疑地問道。
「肖彥梁?你就是大漢奸肖彥梁?」那個年輕的助手顯然被余鴻春的話驚呆了,看著肖彥梁順口問道。
「小鬼,說什麼呢?」余鴻春訓斥了一句。
「他是這裡的警察局長,不是大漢奸是什麼?」助手辯解道。
說來奇怪,這一次肖彥梁聽別人叫自己「漢奸」,心裡面竟然沒有生氣的感覺。他微微一笑,說道:「我是不是漢奸,並不是你一句話決定的。是非公正,自有歷史的公斷。」
「啪!」余鴻春在助手頭上拍了一下,罵道:「笨蛋,昏頭了是不是?哪有殺日本鬼子,放走抗日分子的漢奸?」
頭上被這麼一拍,助手似乎清醒了,訕訕地撓撓頭,「我倒忘了。」一句話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的這個樣子把肖彥梁、余鴻春都惹笑了。
「出去把風。」笑完,余鴻春向著助手揮揮手。
「你是誰?你認識我?」等那個助手出去,肖彥梁收起笑容,問道。
「不認識,我是猜的。」余鴻春搖搖頭,回答道。
「猜的?」肖彥梁驚訝了。
「是的,猜的,純粹猜的。我一看到你,就覺得是你。」余鴻春無法解釋這種感覺。接著笑著說道:「介紹一下,我叫余鴻春。」
「余鴻春?哦。」肖彥梁有點明白。這種「猜」的感覺他也有,就像他此時突然冒出對方是誰的想法一樣:「你是新四軍?」
這一回輪到余鴻春吃驚了。他點點頭算是承認了。
肖彥梁心頭一陣激動!**!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雖然不過是『共產』黨武裝改編的「**」,但也是自己的軍隊!
壓下心裡頭的激動,肖彥梁緩緩說道:「一個月前,你們開過來的時候,我見過你們。前些天你們伏擊日本人的事,我也知道。這裡的日軍和皇協軍已經去報復你們了,卻想不到你們會打進來。」
余鴻春當然想不到肖彥梁內心的激動,新四軍的到來,已經隨著韋崗的戰鬥變成公開化了,肖彥梁知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肖彥梁說一個月前就見過他們,他還是有些詫異:「你說你一個月前就見過我們?」
「是的。」肖彥梁於是簡短地把處決谷大時遇上新四軍的事簡短地說了一遍。
「原來是你們。」余鴻春此時方才恍然大悟:「當初我們到那裡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雖然破舊的碉堡裡面什麼也沒有,卻有一股很濃的燒雞香味。」
「呵呵。」肖彥梁輕聲笑了起來。笑了一陣,肖彥梁問道:「你們的人全部進來了嗎?」
肖彥梁這麼一問,余鴻春警覺地看了他一眼,不過肖彥梁熱忱的眼神讓他打消了疑慮。他搖搖頭說道:「沒有。我們只是進來看看,熟悉熟悉環境。」
「哦。」失望的神情立刻爬上了肖彥梁的臉。想了想問道:「我看你們對這裡很熟悉,進來的時間不短了吧?」
「我本來就是這裡的人。有四年沒有回來過了。」余鴻春感慨地說道。
「是嗎?令尊大人呢?」肖彥梁有點釋然,怪不得會對這裡這麼熟悉。
「他們早死了。」說到家裡,余鴻春神情一黯,「因為我是本地人,對這裡非常熟悉,就負責偵察一類的事。」
肖彥梁點點頭,算是明白了。
「我原先還以為這城裡有血性的的中國人都跑光了,想不到肖局長身在曹營心在漢。」余鴻春轉移了一下話題。
「哪裡,鴻春兄過獎了。」肖彥梁苦笑了一下:「委員長不是說過:『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嘛,我只是盡責任而已。」
「盡責任而已!」余鴻春心裡一陣感慨。短短五個字,說起來容易,作起來,卻不知要擔當多少風險,多少險惡。
「想不到肖局長竟是國民黨的人。」余鴻春略帶遺憾地說道。肖彥梁口裡說的那個「委員長」,話說得十分漂亮,辦起事來,卻儘是缺德事。好端端的要求上前線的新四軍,就是不給補給,也不同意新四軍深入敵後,反而要求他們待在防區不准動。
對於自己因為重複了一句蔣委員長的話,就被對方猜出身份所屬,肖彥梁多少還是有些驚訝的。「你憑什麼說我是國民黨的人?」
「難道不是嗎?」余鴻春笑著說道:「你在說『委員長』三個字的時候,你表露出來的神情已經把你暴露了。」
「你們過得怎麼樣?聽你的口氣,對委員長有怨言?」肖彥梁聽得出余鴻春對委員長的不滿,他奇怪地問道。
「豈只是不滿!」說起蔣介石,余鴻春氣不打一處來。「我們的『委員長』,哼,說的是一套,做的卻是另一套。」
「怎麼回事?」肖彥梁來了興趣。
「他說了『地無分南北』,我們新四軍要求上前線抗戰,他不准,說我們應該待在集結區不動;他說了『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我們新四軍要求抗戰殺敵的責任他不准我們做,而且為了不讓我們做,給養到現在就沒有補齊過。」余鴻春的話裡透著一絲無奈與憤怒。「你也看到了,我們的武器只能從日本鬼子那裡奪取,我們的給養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實話告訴你,其實現在的我們是從集結區一路抗命過來的。真不知道都是殺敵報國,那個『委員長』為什麼一直死死壓制我們。」
聽說這支新四軍竟然是「一路抗命過來的」,肖彥梁驚訝得張大了嘴。「不可能吧?」
「不可能?哼,我有必要騙你嗎?媽的,誰讓我們新四軍以前是『共產』黨,」余鴻春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我看『委員長』恐怕是怕我們發展壯大了吧。在敵占區,國民黨軍隊待不下去,就不准我們在這裡?抗戰,抗戰,難道只有國民黨殺敵才叫『抗戰』?難道只有國民黨軍隊才叫『**』?」
肖彥梁徹底無語了。不是他不相信,而是根本由不得他不信。委員長怎麼想的,他不知道,可是從文川對『共產』黨的態度,他也大致有一個瞭解。
「你們的政策不是『『共產』共妻』嗎?在這裡能執行得了?」肖彥梁轉而問道。
「什麼?『『共產』共妻』?」余鴻春瞪大了雙眼看著肖彥梁,就像看一個怪物。
「是啊,都是這麼說的。」肖彥梁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奇怪的說道。
「哈哈∼笑死我了。」余鴻春忽然笑了起來,「肖局長,不是我笑話你,這麼荒謬的謊言你都信?要真是這樣,恐怕『共產』黨不會有一個人了。」
這麼一說,肖彥梁倒不好意思了。原本他就覺得這話大有問題,可是多年來政府的宣傳,卻又讓他不得不信。現在親口從一個『共產』黨人那裡得到真相,心裡倒也解開了一個多年來一直困擾自己的難題。
(註:關於「『共產』共妻」,現在看當然是一個極端弱智的笑話,可是在當時並非如此。解放前國民政府對『共產』黨的「『共產』共妻」政策的謊言,在幾十年裡是極有市場的,並且危害也是極大的。這個政策,尤其實在少數民族地區、普通市民階層,給『共產』黨的聲望、政策的執行,都帶來了很大的危害。--作者)
|com|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