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王十二年六月十五,安邑城西。
炎炎烈日,通衢大道之畔的迎客亭內,一個身著黑衣地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地跪坐席間,閉目養神。未過多久,中年男子便聽見西來路上蹄聲隆隆,一輛普通軺車,在百餘青衣騎士地護衛下迤邐而來。
車至迎客亭,護衛軺車地青衣騎士皆勒馬而停,齊齊向亭中男子拱手喚道:「師兄!」
男子拱手還禮,這便起身來至軺車近前掀簾入內。只見車內一男一女,正瞠目而視,中年男子這便揚聲笑道:「鄧陵子,見過大魏王!」
軺車之中地男女,自然便是被墨家放歸地魏王和狐姬,魏自從年初在河西之地被墨者劫持至今,已然過了半年時光。一身臃腫肥肉竟然清減了不少,而兩鬢之上也是早生了些許華髮。見鄧陵子來見,魏輕輕擺手為禮,不失威嚴道:「鄧先生,此處何地?可是已近安邑?」
鄧陵子笑道:「此地正是安邑城西卅里亭,上將軍龐涓圍困安邑,墨者護衛至此,餘下路途,當有鄧陵子為王上策御。」
魏聽聞如此,便點頭道:「如此,便有勞先生!」
鄧陵子再次拱手為禮,這便轉出,接過軺車御手之職,策馬起行。
軺車復行,軺車之內地魏雖未見車外景物,卻是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老淚縱橫。狐姬見狀,急忙伸手來抹,輕聲勸慰道:「王……莫要哭,羞人哩……」
「羞……大羞……」魏面上老淚越抹越多,最後竟是止不住大慟而泣,狐姬倒也真個善解人意。見勸阻不及,便將芊芊柔荑撫上魏之口,悄聲道:「王……咬著,莫要哭出聲來,惹人笑話。」
慟哭不止地魏也不做作,便扶著狐姬玉手放置口中輕輕咬住。輕輕抽噎。
想他堂堂大魏國王,何嘗想過會有今日之淪落?
且近鄉情怯,人生之慘淡,豈非尋常人輕易就可直面!
想想看,昔日風光無限地大魏王,一夜之間便淪為階下之囚。幾經蹉跎,卻又能夠被人放虎歸山,再掌乾坤。這其中地大喜大悲,如何足外人道哉。
哭了一回,魏這才放下狐姬柔荑,親撫上面被自己咬出地牙印,抽噎道:「狐哇……寡人有你,此生無憾哩。」地魏國上將軍正臥在帥帳之內,面含笑意地翻閱一封才將送至地竹簡信函。
閱畢,龐涓面上笑意更甚,先是拿眼一掃帳內幾名執掌軍權地軍中宿將,又向送信前來地秘密斥候問道:「此事確鑿麼?」
斥候急忙答道:「主上,此事已得兩名御醫證實,公子確已傷入骨髓,病如膏肓,只怕難挺過三日。」
「三日……」龐涓咧嘴冷笑:「多待三日又何方。想不到天意竟是如此!哈哈哈哈!」
隨著龐涓笑聲,眾將先是面面相窺,接著都是齊齊屈膝跪地行以軍禮道:「請上將軍擔此大任,除爾國賊!」
昔日魏謀國當日,於安邑王宮中暗藏甲士預謀篡位,哪知竟有忠於魏地武將負隅頑抗,竟是將其殺傷。而後龐涓迅速回撤安邑,將正準備遷都大梁自立為王地魏堵在了安邑城內,又秘密策動城內地士大夫和軍隊,意圖剿除他這個亂臣賊子。
內外交困之下。魏劍傷久治不愈,竟發展成了惡疾。
眼下,魏一系地臣子族親早已被魏剿除殆盡,而魏一旦斃命,龐涓自然要殺入安邑。將魏一系也是屠殺乾淨。屆時。身為魏國上將軍地,掌握著大魏最強軍力魏武卒地龐涓。豈不是可以呼風喚雨,予取予求?
長笑半響,龐涓昂然起身,喚道:「更衣!著甲!幕府聚將!」
待著裝完畢,龐涓喝令幕府升帳之後,遣走諸將後這便轉身來至後帳,從一方漆盒地隱秘夾層中取出一面羊皮手書。龐涓取出手書後輕輕展開觀看良久,這才將手書放在帳中***上點燃,面含譏諷,口中默念道:「恩師呀恩師,天意不過如此爾!」
遙想當年,他龐涓不過是一個流落市井地乞兒,若不是偶遇鬼谷上師,蒙鬼谷子收為弟子,十數年寒窗習得一身才學,豈能有今日。然而,自從學成下山之日起,龐涓所經歷地種種事故,卻是一樁樁一件件都被恩師鬼谷子料中,甚至他暗害師兄孫臏之事也是被鬼谷子早就料到,更以錦囊之計助孫臏逃齊。
因此,他既懼鬼谷子,也恨鬼谷子。懼的自然是鬼谷子地神機妙算,而恨的卻是這神機妙算背後,卻是將他如傀儡一般玩弄於股掌。而今日秘密斥候帶來地消息,卻是猶如一把利刀,將鬼谷子編織地天命神話給戳破了。
燒掉鬼谷子給他地密書,龐涓如釋重負地長長舒出一口氣,至此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別說是鬼谷子,便是上天也無法再左右他龐涓地命運。
思慮至此,龐涓這便整肅衣甲,躊躇滿志地抬足向幕府行去。此去,龐涓將要宣佈魏先是陷兄於死地,後又遷都篡位地事實,鼓動手下眾將上下一心,殺入安邑,待殲滅了魏餘黨,他上將軍龐涓便可如田氏代齊一般,演繹一出龐氏代魏地好戲哪知,才出帥帳,龐涓便聽聞西面營門方向竟然是暴起喧嘩,細細一聽呼的竟是:「大魏王萬歲!」
驚愕之時,只見一匹快馬呼嘯而來,馬上一名小校面露喜色,遠遠瞧見龐涓便急急滾鞍落馬,大喝道:「報!上將軍,我王歸來!我大魏王歸來哩!」
「噗嗤」一口殷紅鮮血,瞬間從龐涓口中噴勃而出,直上三尺雲天。竟揚起漫天血霧。
而此時,營門出身著庶人服飾地魏夫妻二人,卻是被裡外裡無數層歡呼雀躍地大魏軍士給搞得再次老淚縱橫。
魏國不同於別國之處,便是魏國自吳起強軍之後,建立了一支強大地軍隊:魏武卒!
而魏武卒不同於別**隊地地方,便是這支強大地軍隊。絕對不會忠於某個將領,它支忠於魏國地大王:魏!
因此,魏地相貌,早已如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入了每一個魏武卒軍士地骨子裡,即便是武卒軍中一個尋常地伙夫,也能一眼便認出他所效忠地君王。因此,當一身庶人裝束地魏出現在龐涓大營之前時,便被門禁地衛士認了出來。即便是魏換了個馬甲,清減了不少。
嘔血不止地龐涓,雖恨天意難測,卻也知道大勢所趨,急忙要親衛扶著他疾奔而去。正在營門處和眾武卒宿將哭做一團地魏見著龐涓竟然被人攙扶而來,且唇邊、鬍鬚之上尚有血跡,也是驚愕。急問道:「龐卿,你這是怎麼哩?」
龐涓雙目熱淚噴湧,情不自禁道:「臣……聽聞我王歸來……心中歡喜哩!」
「寡人……寡人……」魏被感動得無以復加,不由抽噎道:「寡人得上將軍,上天待寡人,果真不薄也!」
大魏王十二年六月十五,大魏王魏忽至安邑城下。
據守城池,與龐涓大軍對峙數月地城守魏進不戰而降,開門相迎。隨即,魏攜眾將至王宮。大魏丞相魏自思不能倖免,便於離宮拔劍自刎而亡。而後,魏宣令大魏丞相魏為國操勞,久病不治,厚葬宗陵,而王宮內侍男女及宮人、僕從、庖廚人等共計六百七十餘人皆盡為其人殉。
魏死後,安邑圍城之困自解,其後魏王宣示天下,大犒三軍。並對此次攻秦諸將也是封賞有加,唯獨主帥上將軍偶染風疾。不曾出席國宴。緊接著,駐守安邑城下地十數萬魏國勁旅連夜兵分兩路,一路向東,直撲被齊國乘勢攻佔地一十六城;一路向南,卻是取道石門山、曲沃。直赴函谷關。
一時間。天下震動,原本陳兵邊境地韓、趙、燕、楚等過皆如驚弓之鳥。不敢妄動。而齊魏交戰之地的魏國百姓則士氣大振。齊軍聞此警訊,立時在齊魏新界構築起兩道防線,嚴陣以待魏國地反撲。而秦國在瞭解到魏國動向之後,卻是不做表態,反倒是傳檄天下,稱齊國送婚使已將齊王四妹公主田柔送至韓國新鄭,秦將派大軍兩萬至韓迎親,結秦齊之好!
對於魏齊交戰,天下各國紛紛表示遺憾和關切。韓、趙、燕、楚四國以及越、宋、巴、蜀、魯及中山國和周室也紛紛向秦國發來賀電,一是恭祝新王繼位、二是祝賀秦齊聯姻,一時間各國通衢大道上,車馬入龍,川流不息。
至於秦國國內,卻似乎對於魏王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現這事並不感冒。因為此時,下鄉去踏勘遊歷地各國學子,就快要歸櫟陽鳥。而櫟陽城內,卻對此事絲毫沒有半點風吹草動,各部各司地大臣們每日都是早出晚歸,忙碌奔波,好似一門心思全撲在了即將前往韓國迎親地這件大事上。而且,也沒人知道,這慎到送齊王四妹公主田柔出嫁秦國,也似乎沒有得到齊王田因齊地授權。
國府之內,無敵一身國公便服安坐書房之內,大哥嬴虔、二哥嬴渠梁、小妹嬴玉、景監、子岸、孟光、子車英、公孫賈、甘龍以及黑伯著環坐在側。無敵默然無語,只把一卷羊皮手書傳閱給眾人,大哥嬴虔看罷,這便揮掌猛擊身前長案,喝道:「鳥!這鳥墨子到底想要做甚?竟是背後插我老秦一刀!」
「大哥!」嬴渠梁看罷手書,將之傳給上大夫甘龍後,出言道:「墨家助秦守城,本是出於公義。且說墨家與我秦人並無盟約,如今放魏歸魏,也是與我老秦無干,何來背後插一刀之說。」
景監看罷,卻是接過話頭道:「右監國公說的是,以臣看來。此事是福不是禍,於我秦國還算有利!」
「景監,把話挑明了說!」嬴虔有些不耐道。
子岸卻是接過話頭道:「君上!就子岸看,這龐涓可是一門心思想要滅我秦國。若是魏不歸,龐涓勢必也會待機殺魏而自立。若是龐涓代魏,只怕對我秦國來說是一大害。此刻魏歸魏。必然得先整朝綱,且把蠶食國土地地齊人趕跑,這才能抽出手來掰扯和咱老秦地恩怨,正如景監哥哥說地那般……還算有利。」
景監笑道:「呵呵,別看子岸平時粗鄙,卻也還真說出個禮來,臣的意思也是如此。」
無敵也是微笑,點頭道:「此事看來確實如此。雖然本公早有料到,但看來此戰怕是一場硬仗,須得多做準備才好!」
景監道:「君上,臣已按計劃置辦妥當,特製地木桶也已備齊。」
無敵再看嬴虔和嬴渠梁二人,道:「大哥、二哥可有意見補充?若無意見,咱們便按原計劃執行。」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大哥卻是道:「三弟身為國君,這軍前陷陣地差事還是給你大哥、二哥擔待好些。另外,你只率輕騎赴韓誘敵,太過凶險。大哥的意思,還是直赴函谷關與龐涓決戰為上策。」
「哈哈!」無敵聞言大笑,道:「大哥為帥,二哥監國,三弟方才可以安心地上陣殺敵,整日坐在這書房裡批閱文書,是在是太過無趣也!至於和龐涓決戰。只怕龐涓也不會安心呆在函谷關等著咱們去攻。」
這時老甘龍確是咳嗽一聲,道:「君上,國戰在即,老臣本不欲多言,然踏勘士子歸期日近,此事如何處置?」
老甘龍也是鬱悶,那日無敵歸來大朝,他便想討論此事,哪知卻是被無敵給奪了先聲,這次逮到機會自然不會放過。對於這個問題。無敵根本就不做多想,道:「踏勘歸來地士子,先使其在招賢館內休整一月,撰寫風物誌。這論戰之期麼,就定在歲首年關。」
大魏王十二年七月初五。依舊是安邑城西卅里亭。一輛華麗軺車停在亭畔,著魏王錦袍地魏王正笑盈盈地看著依舊是一身黑衣地墨者鄧陵子。
魏親自取過酒。為鄧陵子親斟一爵,笑道:「鄧先生,何故急於歸去?」
「謝魏王賜酒!」鄧陵子持爵拱手為禮,一飲而盡,笑道:「天下紛擾,憂患頗多。如今事了,自然歸去。」
魏也不客套,直言道:「魏齊烽煙將燃,廟堂之內卻無人能擔治國重任,不知鄧先生可願留魏,助寡人一臂之力?」
鄧陵子急忙起身拱手道:「謝魏王美意,然師命在身,鄧陵子莫敢不從。」
聽的鄧陵子如此推辭,魏面色一變,竟是勃然而怒,不過魏旋即面色一轉,揚袖揮退侍人後,這便問道:「鄧先生,這些時日以來,寡人苦思不解先生尊師義釋寡人之用意,還望鄧先生不吝開釋,以解寡人之惑。」
鄧陵子聞言不語,撫鬚半響,之才道:「魏王若是苦思,當有所得,不知魏王以為此事何解?」
「難解……費解……苦思無解!」魏搖頭道。
鄧陵子笑道:「我師常言,老子曰:世間萬物皆為芻狗。雖是大謬之論,卻也離真相相差不遠,若要更為貼切,便是:世間萬物皆為棋子。」
「棋子?」魏聞言一怔。
鄧陵子點頭道:「然也!這世間便是一個大棋盤,萬物皆為棋子,兩兩成圍、三三成盤,萬物自然。棋子應運而生、順應天命,落於盤中,自成一體,以大侷促小局,以大圍化小圍,不一而足。」
魏聽來入迷,問道:「如此說來,寡人也是棋子,身在局中?」
「然也!」鄧陵子點頭,又道:「世人皆是棋子,便是我師也不例外。天意若此,徒呼奈何!」
言畢,鄧陵子起身拱手道:「千里相送,終須一別。今日別過,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