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黃河最大支流,貫穿整個秦境。
周文王時,老薑尚便是在這渭水之畔直鉤釣魚,最終釣到了丞相之位,這便是「渭水之賓」的出處。
黃羊渡這個地方距離櫟陽並不遠,便是在櫟陽西面的高陵和驪邑之間,屬於地方性的一個小渡口。一般從櫟陽出來趕往驪山大營多是走的驪山官渡,官渡有大船,可以載人車貨物,這黃羊渡卻是一個比較偏遠的渡口,只有十數艘堪能載人的小船。
冬月上七日這天,嬴渠梁親自帶著兩萬大軍和五萬民夫來這小小黃羊渡,準備接收墨家提供的糧草輜重。
早在今年的夏秋之際,位於洛陽的周室司天台便早早發出今冬必有大寒的氣象預報,入冬之後果然全秦境內大雪不斷,因此渭水早在進入冬月之前便封凍了起來。此時黃羊渡上的渡船早已歸塢,寬大的渭河之上結得都是足有四尺上下的厚厚冰層。
老內侍黑伯陪伴著嬴渠梁矗立在一處緩坡之上,沿著河面吹來的刺骨寒風將兩人衣襟吹得鼓蕩。嬴渠梁目光虛浮,遙望著渭河對岸被白雪銀裝素裹的茫茫蒼山,神色漸顯焦急。老黑伯見嬴渠梁的身子開始微微顫抖,不由覺得一陣心疼,自從墨家使者傳來消息之後,這位年輕的國君便開始晝夜不停的勞碌,一面要按照墨家的交代每日整軍出戰擾襲困城的魏軍,一面又要秘密調集部隊民夫來黃羊渡接應輜重,眼下嬴渠梁又是三日三夜不曾休息,當即黑伯開口道:「君上,先歸幕府用了午食,歇上一歇吧!」
「黑伯……渠梁不饑!」嬴渠梁舔了舔被冰冷寒風吹得有些發烏的嘴唇,用手搓了搓凍得有些麻木的面容,輕聲回道。
黑伯心疼得緊,繼續勸道:「君上。聽黑伯勸,至幕府相待,亦不為失禮。」
嬴渠梁卻是倔強的搖頭,黑伯無奈,只得脫下自己身上的雪氅搭到了嬴渠梁的身上。
大秦至穆公以來。歷年與山東各國征戰,勝敗參半,便是老公父秦獻公,也曾經戰敗兵潰,唯獨讓敵軍圍困國都這等奇恥大辱,卻是史上首次。作為秦國的國君,嬴渠梁並沒有把這次戰敗之辱完全歸罪到指揮作戰地大哥嬴虔身上去,而是一力擔下指揮不力的首要責任。將國都被敵軍圍困的罪責全都背在身上。
而墨者的出現。卻是讓嬴渠梁很是喜憂參半,喜得自然是墨者出手幫助秦國守城。以墨者盛名,秦國必將轉危為安。憂的,卻是遠在齊國前途未卜地義弟吳狄。若此戰成功退敵,且吳狄日後安然返秦,則恐無法獎其大功。
陣前救己、救父,長街斬殺不軌老世族六元老、陽谷大戰叛逆世族私兵、收服隴西遊牧戎狄部族、少梁山戰六國聯軍大捷、又以發代首,求得墨家出山匡助大秦。這一樁樁、一件件。世人皆是歷歷在目。功則賞、過則罰,這是秦人的立錐之法。是幾百年老秦人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一旦吳狄歸秦,自己將要如何賞賜?
論文,吳狄之能比之上大夫甘龍有過之而無不及,老甘龍固然老成持謀,但其守成有餘,開拓不足,在上大夫之位上尸位素餐,無法引導秦國走向強盛。但吳狄屠戶出身,雖然據說他在齊國的稷下學宮與士子爭鳴論戰博了個夫子名號,但卻是不能居於相當各國丞相的上大夫位,若是讓吳狄做了上大夫,大材小用還是其次,最怕的還是怕寒了秦國老世族及士人們的心。
論武,吳狄操練的兵馬,置辦改進地器械,隨便一樣都能超過了他們兄弟倆去。可大哥嬴虔左庶長地大權之位卻不可動,若自己去了大哥的官職,將吳狄拜為相當各國上將軍地左庶長,則嬴氏王族之內必然有人反對、不服。
難道,當真要按公父說的那樣用之、防之?
想到此處,嬴渠梁不由回想起少梁之戰,老公父在歸途強撐傷體去探望吳狄,歸來後一臉陰霾的面容,進而耳畔再次響起了老公父臨終前地殷殷遺言:「嬴虔、渠梁,公父行將就木,卻是要知曉你二人一事。這吳狄乃是一個異人,若善用得當,他日定可興盛我秦國。不過,若是其尾大不掉,心存異念,你兄弟二人定要盡速除之,否則我嬴氏一族危矣!大秦危矣!天下亦是危矣!」
「嬴氏……大秦……天下……」嬴渠梁口中默念,卻是伸手入懷,摸出了一個黑布小包,用僵冷的手指輕輕拆開,卻是從中摸出了一束頭髮。嬴渠梁雙目漸漸濕潤,想起了少梁山上那個捨命相救的赳赳死士,想起了宮門前梗著脖子喊著「忤逆君上者殺無赦」的勇武義弟,想起了議政殿前操演軍械的睿智義弟,更想起了少梁山上舌戰六國地才智義弟。以及那想像中將滿頭長髮剔去,一心為了秦國地好義弟,嬴渠梁慢慢將這束頭髮握在手中,貼近胸口,卻是心意堅定的暗道:「三弟,若你不負大秦,便是負了嬴氏、負了天下,二哥也定不負你!」
此時地嬴渠梁也好,身在齊國的吳狄也罷,卻都是不曾想到,這墨者願意出山匡扶秦國,並非真是為那一束頭髮。
「君上!君上……來了!來了!」便在這時,渭河對岸一名斥候連聲高呼著踏著冰雪飛奔而來,駿馬腳上釘了馬掌,因此在渭河寬闊的冰面上疾馳也是如履平地。
「來了?」嬴渠梁聽得面上大喜,回身將雪氅拋給黑伯後這便躍身上馬,向那斥候迎去。嬴渠梁、黑伯二人才下緩坡,便見子岸已然帶著一隊百人的侍衛跟在身後,當下眾人這便策馬飛奔向那斥候奔來的方向迎去。
雙方在靠近渭水北岸的冰層上相遇,信使斥候下馬稟報道:「報!君上,墨者來了!」
「來在何處?」一路奔來,嬴渠梁不斷向這斥候身後張望,渭水南岸的官道上卻是沒見任何動靜。
「報君上,墨者以怪車駝載輜重,沿渭水而來……君上。看你……」斥候稟道一半,卻是伸手向渭河西方一指,嬴渠梁轉臉遠目眺望,赫然見到渭水西北方向的河道轉彎處,正有數十輛由麋鹿拖拽著的怪車正在疾馳而來。那怪車比一般軺車要大要長,甚至上面還如舟船一般張著風帆。
愕然之下,嬴渠梁指著那些怪車向身旁眾人問道:「是車麼?車如何能在冰上行走得如此迅速?」
眾人看了也是大惑不解,子岸性子急,當下鞭馬就走:「是也不是,上去看看便知!」
當下嬴渠梁大手一揮,百餘人這便迎了上去。也在這時,從彎道處轉出的怪車也是越來越多。黑壓壓的好大一片。越奔越近的眾人細細看去,便看到這碩大怪車竟然每輛是以一頭麋鹿拖拽。而車上竟只有車伕一人。
半途時,遠遠便聽到有熟悉聲音傳來,只見一輛車上地苦獲揚聲道:「可是秦公?莫要擋路!」
嬴渠梁不待答應。旋即拽韁側馬引著隊伍離開冰面,在河岸上轉向跟隨。墨者車隊直至到了黃羊渡這才收起風帆,慢慢減速停靠。嬴渠梁等人細細數來,這怪車竟然有近五百輛之多,車身之大。載貨之多。乃是生平未見。待行至最前面的苦獲停下車來,嬴渠梁也是沿著河岸奔至身前。當即長揖碰地,大禮相迎。
「秦公有禮!」身著大皮襖子,身材臃腫得如同狗熊一般的苦獲行下車來,也是拱手為禮,卻是笑道:「公務須多言,速速命役夫裝卸輜重為要。這批糧草輜重計有糧食十萬擔、鐵料十萬斤,鹽貨什物兩萬擔,本是我墨家儲備應急之物,眼下秦國危難,依鉅子之令贈予秦公,以解櫟陽燃眉之急!」
嬴渠梁感動之極,再次長揖道:「墨家大義、大恩,嬴渠梁定永誌不忘!還請先生隨渠梁歸中軍幕府,調度排配!」
苦獲卻是點頭道:「但有一事還需言明,墨家所贈之鐵料,不可用來鑄造殺戮之器!」見眾人都是愕然,苦獲笑道:「不可造殺戮兵器,只可用來造甲冑、盾牌,此為墨家非攻之信念,望秦公明鑒!」
大魏王十一年冬月,安邑。
這幾日,安邑街頭都在紛紛的傳說著一件國家大事,說是魏國上將軍龐涓的老師鬼谷子要去秦國幫助秦國守城,魏王怕龐涓見著老師拉稀掉鏈子,有意去櫟陽城下督戰。
一時間,街面上各種小道消息不斷,伴隨著小道消息一同傳播地還有關於此事的激烈爭辯。有人說,這身為魏人鬼谷子去秦國本已不妥,龐涓身為魏國上將軍日久,忠魏國之心天日鑒,若魏王聽信讒言真去櫟陽督戰,便是對龐涓不信,視其為疑臣,只怕龐涓心寒!
也有人說,天下禮德,以孝為先。即便身為魏王,也不能公然唆使臣子忤逆師父,因此魏王親自去櫟陽城下督戰,也是解了龐涓之圍,是大善。另外,如果魏親自領軍打下了櫟陽,這也是大魏歷史上可比前朝歷代國君的大大武勳。眼下秦國猶如困獸,困獸之鬥談何言勇,只要來年開春天氣回暖之後,一戰便可下,屆時滅秦之戰便可宣告一戰鼎定。
這其中,街市上持後者觀點著居多,趁著年關,不少商家甚至還以提前預祝櫟陽之戰大捷的名義搞起了打折促銷。而魏王宮也是按照往年慣例,早早的便掛出了以紅絹縫製的宮燈,王宮內的管事也是上街大勢採購,王宮大臣們也是每日早間按序去王宮朝見,一切都是看似井然有序。
可是,安邑乃至整個魏國的恐怕都不知道,那個在他們想來此時正在王宮中處理國政,即便是去櫟陽督戰也至少得開春以後才會動身地大魏王,此時卻是身處一架外觀簡樸,內裡華麗地軺車之內,在三千化妝成商隊隨扈的禁軍保護下,正日夜兼程地順著龐涓修出的少梁至櫟陽的糧道趕往櫟陽。
軺車之內,大腹便便地魏懷裡抱著愛妃狐姬,身裹著厚厚裘皮促膝而坐。魏張口食了一枚狐姬喂來的一品軒特供長壽酥(核桃酥),笑道:「愛妃呀愛妃,世人皆料寡人定然要在正月之後才會赴櫟陽,定然不曾想到寡人要在櫟陽城裡過這大年正
狐姬本是魏誘騙來異族絕色美女(詳情見《大秦帝國》,不再贅述。),整日只知在男女之欲上討魏地歡心。對這政事卻是絲毫沒有興趣,卻是抱怨道:「大王,秦地天冷風乾,狐兒可不願去……」
「呵呵!小狐兒不知,這秦國雖是窮地、破地,可對我大魏國卻是有大用。你知道我大魏國為何強在武卒麼?這是因我大魏缺良馬,無法組建鐵騎雄師。一旦吞滅秦國,大魏便能坐擁隴西戎狄之地利。戰馬源源不斷補充到我大魏軍中。以武卒配合鐵騎,魏國稱霸天下。一統九州便是指日可待也!」
狐姬對魏的長篇大論,雄圖大志根本就沒半點興趣,卻是在魏懷中拱了一拱道:「我王。這車好顛簸……狐兒累了……」
「呵呵,來……張嘴!」魏對自己的一番高談闊論變成了對牛彈琴也絲毫不以為意,卻是拿起一塊長壽酥笑著逗起了狐姬來。
不一日,魏車隊過少梁魏軍大營,略為休整之後順著龐涓修繕出來地糧道。抵達了位於魏國河西邑內地合陽郡。此地雖是魏國與吳起時代便佔領制備地郡縣。但由於大魏十年地那次少梁初戰六國聯軍大敗,使得河西之地又落於秦人之手近乎一年。直至數月前龐涓大捷,追擊秦軍殘部之櫟陽時,合陽郡守這才開門獻城以示魏國光復。
河西之地歷來富庶,但屬秦時河西富庶之地皆是國族所有,領邑之內的庶民多是國族私奴和流民,過的是奴隸般的苦日子。直至周威烈王十七年(公元前409年),吳起攻取秦河西地區的臨晉(今陝西大荔東)、元裡(今澄城南),並增修此二城。次年,攻秦至鄭(今華縣),築洛陰(今大荔南)、合陽(今合陽東南),盡佔秦之河西地(今黃河與北洛河南段間地,參見魏攻秦河西之戰),置西河郡,任西河郡守後,大力以魏國李悝的《商法》來治理河西,實施富民之策,這才使得河西之地的庶民富庶起來,因此這河西之地地庶民百姓,對魏國地統治是很有愛地!
眼下雖是大雪封凍,年關將近,但櫟陽城下的戰事卻是不減,按照魏這幾日沿途而來所收到地軍報看,進入冬月之後,窮秦似乎想利用天寒地凍,空氣潮濕不利弓弩的機會和魏軍死戰城下。幸虧龐涓是個兵家大能,雖然天寒不利弓弩,但魏武卒也不是浪得虛名的。便說眼下,六日前至今日天氣皆晴,因此日日都有接戰,不過戰況都是魏軍小捷,昨日更是斬首秦軍鐵騎四百,繳獲秦軍特製地鐵胄兩百餘套,馬甲三百餘套,這些繳獲的甲冑只要稍微修繕換裝,魏軍便又多出了三百鐵騎。
入得合陽城,此處距離櫟陽不過只有五日路程而已,按照魏本意是略為休整之後便趕赴櫟陽,趕在冬月三十的除夕之前抵達城下,鼓動著龐涓一戰破城,成就他魏的一番功績,哪知狐姬卻是半路偶染風寒,入合陽時已經是高燒昏迷,急切心疼之下魏不得不下令在合陽暫歇兩日,尋醫者為其整治。
這廂邊魏前腳入城,後腳便有一隊身著皮毛褥子的戎狄牧人奔入了位於合陽城外五十里處地一個雪谷之內。
黑面地老墨子此時正在雪谷之內的一眼溫泉內愜意地泡著,只見泉中飄著一副長案,案中酒具食器俱全,老墨子取過一爵暖酒暢飲,笑道:「老鬼,這溫泉不錯吧?」
鬼谷子閉目應道:「大雪天,泡溫泉,舒服!」
「嘿嘿!」墨子將長案輕輕推了過去,笑道:「可想好對付你那高足的辦法了麼?」
鬼谷子聞言張目,接住長案取了一爵酒暢飲後,搖頭苦笑道:「龐涓此子,功利之心甚大,重名重利,輕義背德。老夫先早認為龐涓此人的天命使然,也就由他去了,使他廢了孫臏且助之逃齊後便和他恩斷義絕,只待馬陵之戰時指點孫臏取他性命,讓其成為歷史。」
老墨子笑道:「呵呵,你便是心思太過縝密了,才會老得如此之快,且看老哥哥把他一併收拾便罷!」
鬼谷子卻是道:「莫要大意,此人老夫一手教養,深知其稟性,此次秦國少梁大敗,便可看出龐涓才智如何。」
老墨子不以為然,笑道:「嘿嘿,彫蟲小技,他若是不知模仿圖變,倒也真不配叫做龐涓了。」
也在這時,一名戎狄牧人打扮的墨者被人帶了近前,稟道:「稟鉅子!魏已入彀!」
老墨子聞言一笑,喝道:「嘿嘿!這老鱉來的真快……更衣,且隨老夫捉鱉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