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罃王十年三月十六,安邑一品軒。
一品軒的店面格局,並不如洞香春那般精絕,雖然也是雙層木樓的開間,但卻用木牆將樓內的空間全都間隔起來。且木牆之上還鋪有絹布幕牆,隔音效果自然要比那四面敞開,時常要進行論戰大會的洞香春大廳要好上了許多。
自從因為十年正月裡的那場士子起義,洞香春被勒令關停之後,這一品軒便成為了安邑的第二個洞香春。只不過一品軒安邑分店的大掌櫃也是個妙人兒,早早在店門處掛出了四個木刻大字,這四字是:「勿談國事!」
門口貼著「勿談國事!」的一品軒,實際上內裡之人卻是在大談特談,就說這時,就在二樓的一處寫著梅字號的包間裡,正有五名士人正在飲酒論事,便見一位穿著楚國士子服色的青年士子拱手向一名蓄須的中年士子道:「田兄,吾等剛從楚國來魏,不知那安邑血案詳情如何。」
中年士子毫無顧忌,當即徐徐道來:「此事兄在現場,知之甚詳。今歲正月十九,龐涓自上梁大營歸來,參見魏王,得知了那公叔老丞相崩逝前曾舉薦門下大才衛鞅繼任為丞相之事。那日恰好洞香春筵開這一品軒的八寶宴,衛鞅有幸列席,卻是不想龐涓出了王宮便至洞香春尋慎到,恰巧見了衛鞅一面。龐涓一見衛鞅,便殺機大起。當夜便派斥候殺之。二十日,洞香春內有人得了衛鞅身死和曾被舉薦為相的消息,眾人大嘩之下尋了公子卬理論,公子卬見群情激奮,只得言道公叔確實舉薦了衛鞅繼任,得此消息,士子忿怒者重,當下便有魏國士子自告奮勇,願意出城前往老公叔墓園一探……」
中年士子一口氣說道此處。不由胸中悶氣,這便舉爵滿飲,滿飲之後卻是舉箸而食。其餘四位在關鍵處被人吊起了胃口,當下抓耳撓腮道:「田兄。莫急吃喝,且說這接下來又是如何?」
那田兄吃了幾箸食物壓住了酒後,這才繼續道:「哪知,魏國士子剛剛出城。那上將軍龐涓竟是下令封城,這一封城,洞香春內消息全無,直至二十一日正午啟門後。才有士子魏策負傷冒死來見。魏策背負一矢,性命垂危,奔至洞香春門口便不支墮馬。昏死前呼道:『衛鞅已死。傷人者龐涓』。」
「啊!果然是這龐涓!」四名楚國士子聽來。不由忿怒以掌擊案,哪知中年士子卻是面色平淡。徐徐道來:「你等初出茅廬,遊學未久,自然不知這龐涓妒忌賢能之品行由來已久。近了說,魏罃王八年,老公叔丞相與秦國鏖戰少梁,不幸被秦人虜去,龐涓便稱其戰敗辱國,親率三萬騎兵奇襲秦國驪山大營,欲奪回老公叔以除後患。遠了說,九年前罃王新繼,拜龐涓為上將軍,龐涓便請了師兄孫吳子出山。孫吳子見罃王,罃王見他大才,大喜奉為客卿,龐涓見孫吳子日漸得勢,心中嫉忿,使毒計讓魏王罷黜孫吳子,還對其施了刑,剜去了雙足膝蓋,使其成了廢人。後孫吳子裝瘋,得齊國使者相助這才逃出龐涓魔掌,如今一個小小地中庶子衛鞅,殺了不也是殺了。」
四人聽的牙根癢癢,皆是齊聲道:「龐涓此人……該殺!」
那田兄說道此處,又是滿飲一爵,接下來也不要四人催促,這便黯然續道:「卻說魏策重傷來報,洞香春內士人激憤,便欲走上王街,找魏王理論。誰知還未出門,這整個洞香春便被龐涓鐵騎團團圍住,那頭領竟然喝道,不可走脫了一個奸細。當下便有士子申斥,道吾等皆是各國士子,何來奸細。而那頭領卻說,上將軍龐涓有命,洞香春內的士子皆是六國奸細。眾人大怒,當下有魏國士子持劍搶出,喝道:『便由我魏國士子,為六國士子仁兄殺出一條血路』……」那田兄說至此處,便聲音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好!好烈士!」四名楚國士子聞言也是大慟,雙眼一紅,都自誇口不絕。
田兄神情悲憤,待收拾了心情之後,卻是繼續道:「當日,洞香春裡五百士子與龐涓三百鐵騎血戰,傷二百三十餘人,死一百三十三人,生生殺開一條血路,殘餘士子得魏國百姓相助,奔至王宮,闖宮求見魏王罃。魏王罃倒履而來,見各國士子死傷如此之重,狂怒之下即刻罷黜了龐涓的上將軍之位,收入大牢……」
四名楚國士子接連拍案而起,同聲喝道:「昏君!那魏王罃為何不將龐涓一刀殺了!」
田兄解釋道:「當時龐涓強辯,稱其且命士卒圍困,並非下令搜捕殘殺,言洞香春內定有奸細鼓惑士子與士卒血戰。魏王思之,認為有理,這才將其收押大牢,待調查出此事來龍去脈之後才做決斷!」
四人聞言,反思也覺有理,其中一人拱手向田兄道:「兄以為如何?」
「龐涓好手段!使吾等欲效聶政,專諸而無法也!」田兄卻是搖頭歎道:「欲擒之,故縱之。欲進之,故退之。龐涓入牢之後,不過旬日間,魏接齊境諸城便有傳言,道是有人見著了衛鞅,其後這流言如狂風大作,都言衛鞅未死,乃是逃齊而去,這種種一切都是孫吳子陷害龐涓的計謀。」
田兄言道此處,故意頓了一頓,接著笑道:「田某在這安邑已餘兩載,都不曾識得這丞相府的中庶子衛鞅如何模樣,卻不想那魏齊交界的小小城池裡卻是有人認得,豈不是怪哉?且還說這孫吳子若是當真使計陷了龐涓,救了衛鞅,竟還敢將他現於世人面前,豈不是爛煮的嬌耳——露餡了麼?」
四人聽那嬌耳民諺都是大笑。眼下一品軒地嬌耳美食已然是天下聞名。再一想田兄之語,也覺有理:「田兄以為,這一切皆是龐涓地毒計?」
「衛鞅之死,龐涓干係.
不住,一時之誤。而後囚於天牢,謠言四起,卻當真是『此地無金三百兩』也!」
四人聽的一呆。卻是問道:「田兄,這『此地無金三百兩』乃是何意?」
「哦!此句本是出自薛國大才黑木,原句是『此地無金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卻說薛國有商賈。行商歸來,得金三百,藏金於室,心中忐忑。便於院下,掏洞藏之,以木為記,上書『此地無金三百兩』。隔壁王二。見之大奇,掘之得金,於其木旁。再豎一木。書云:『隔壁王二不曾偷』。」
「哈哈哈!愚人!真愚人也!」四人聽來。都自放聲大笑,卻見那田兄捋鬚笑道:「提起黑木。這又牽扯出了一樁奇案!」
四人聽來,齊齊道:「哦!願聞其詳!」
也是同時,就這五人所在的包間之側,上書蘭字的包間內卻是坐有八個身著清一色黑衣地中年男人,只見其中七人長相普通,唯獨一人膀大腰圓,魁梧異常。聽這莽漢故意壓低聲線,沉聲道:「龐車親率十八鐵衛前來效力,特使可曾打探出我家主上蹤跡?」
一名樣貌普通的中年男人也是低沉著嗓音道:「龐車將軍,本使月前索遍安邑,苦尋未果。後從一名篾匠口中探得,白圭府上有奇人會做繡鳶,曾派人從他處購得篾竹,從那購竹的白府侍女口中聽的那會做竹鳶奇人正是黑木先生,此黑木定然便是公子狄。本使慚愧,接連派遣得力細作前往刺探,盡數陷落!」
龐車雙掌一合,擊掌道:「好!今夜我等便夜探白府,看看是否主上陷落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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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邑白府,陽春三月,盈月如盤。
一名神色呆滯地青年男子坐在一片荷塘畔的石凳上,靜靜的註釋著月光下的荷塘,只見清澈水下,月光中清晰可見那靈動而又活潑地黑色游魚夜浮覓食。
大魏罃王十年正月裡的那場已被各國稱呼為安邑血案的士子起義事件,距今已經過去近兩個月。雖然安邑城內地氣氛依然詭異,且洞香春也因為血案不得不停業整頓,但白府之內卻是沉靜在一片寧靜祥和之中。
晚風輕拂,荷塘水面掠過一線漣漪,那半卷荷葉皆被吹得沙沙做響,只見對岸廊坊裡卻是婀娜行來了一位麗人。
麗人款款行來,見得青年男子呆坐荷塘之畔,不由娥眉輕蹙,一名青衣婢女上前稟報道:「主上,黑木先生今日酉時末刻便來此靜思。」
「用過夜食了麼?」麗人聽地面色微忿,語氣不由重了一點:「不是交代過,先生傷勢未癒,不可讓先生亂走亂動。」
末了麗人卻是輕輕歎息一聲,逕直向那黑木行去:「先生好雅興,今日可曾思得詠荷地佳句?」
目光呆滯的黑木聞言便眼前一亮,立時站起身來拱手為禮笑道:「見過白姑娘,白姑娘今日可是想聽詠荷地詩句?」
麗人正是白雪,只見白雪展顏一笑,嗔道:「白雪知先生大才,腹內江河匯聚,先生若是做得,吟『一首』便可!」
「一首?」黑木雙目泛光,盡將白雪麗影收入眼底,只覺眼前綠荷紅蓮與白衣麗人相映成趣。可不知怎地,眼前卻又浮現出了另外一個女子地身影來,那女子一身紅衣,手持短劍,說不出的颯爽英姿、道不明的別樣風情。一時間眼前麗人和腦中女子似要重疊,卻又不能合二為一,心思由見到白雪地愉悅,轉而變成了一腔憂愁,不禁脫口吟道:「紅藕香殘玉篳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白雪才聽那「輕解羅裳」,面上不由一紅,可聽到「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之時,人卻不由癡了,眼中也是浮現出了一個英俊帥氣地白衣男子,口中不由念道:「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二人都是心中各有所思,各有所想,一時兩人都是悄寂無聲。
好半響,又一陣晚風吹來,卻是將兩人地衣襟下裳吹起,還在暗思那白衣士子的白雪當先醒悟過來,急忙遮下裙衣,拿眼一瞧黑木,不由撲哧一笑:此時地黑木並未按照先早的習慣將窮褲穿在袍內,而是按照禮儀只穿了一雙脛衣。
清風撩袍,一不小心便有可能大走其光也!
見白雪笑得甜美,黑木雖是尷尬,卻也笑出聲來:「白姑娘,這清風襲人,明月當空,卻是讓黑木記起一首歌謠來。若是白姑娘能以琴瑟合之,定然大增其色!」
「哦!先生有此雅興,白雪當奉陪之!」白雪微笑點頭,便讓侍女去傳白府內曲藝班子。這便在月色下擺開樂器,白雪親自操琴以合。
聽黑木醞釀良久,徐徐晚風又來,這便柔聲歌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娟。」
「光!」的一聲輕響,白雪手中用來撥琴的竹片失手滑落,瞠目結舌,如癡如醉。
就在這時,卻聽當空一聲霹靂,便有大煞風景的怒咆橫空襲來:「哇哈哈!龐車在此,何人敢接俺老車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