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山野風寒,下了三日的早春『淫』雨終於止住。
安邑城外,魏國老丞相公叔的墓園之內,一棟以木石堆砌的石屋旁,身著白袍的衛鞅披著一襲蓑衣靠坐在簷下,默默的注視著遠處被安邑城內***映紅的天空。
「順天者悲……逆天者亡!」衛鞅輕輕叨念,卻是想起了昔日老師公叔崩逝當日自己的一番捫心之言:
「魏王即位以來好大喜功,不務國本,醉心炫耀國力。如此國君,且不能說昏聵無能,但驕奢『淫』逸,盛世還可維持,一旦國勢漸衰,則大大危矣!眼下魏王對魏國衰退並無洞察,對治國人才也無有渴求之心,如此危國,衛鞅不願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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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國官場**,正氣消弭,趨勢逢迎之邪氣盛長。魏王奢靡浸『淫』,如何能超拔起用一個小小中庶子?只怕老師越是鼎力舉薦,越是引來魏王不屑,如此君王,衛鞅亦不願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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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將軍龐涓力主滅秦,老師連番上書、力諫,言只可圖謀稱霸,不可輕啟滅國戰端,魏王可曾善納?老師受虜秦軍,卻是身在囫圇不忘為國謀劃,遊說秦國割地求和,並獻改滅秦為分秦的長策。可魏王又是否聽信老師長策?卻是納了秦國割地不到一年,便聽任龐涓聯合五國起兵滅秦分秦。眼下時勢如此。魏何須賢能,光有一個龐涓便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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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衛鞅來魏投奔老師門下,是因魏國富庶,國力強盛,圖謀在魏國伸展所長,不想來魏五年,耳聞目濡之下,這才發現魏國盛世表象,竟是外強中乾。眼下王氣已然西移。若秦國此戰不滅,當崛起之,衛鞅留下,也是無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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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慮良久。衛鞅不由長歎一聲,低聲自嘲道:「赴秦?王氣西移,秦君一句『諸侯卑秦,丑莫大焉』便見西秦定有振作圖謀天下之日。難卻難在如何叫秦王用我。赴齊?齊王新繼,擴稷下學宮,知恥近乎勇?可齊國只怕比這魏國更看重身世、來歷。衛鞅啊衛鞅,何去何從。竟是難以決斷!是順應天命,還是逆天而行,小小凡人。如何尋之、探之、從之?恩師啊恩師。早早將鞅逐出鬼谷。便是要鞅尋悟這天命之道麼?」
便在這時耳際突然傳來一聲輕響,衛鞅當即大驚失色。無聲抽出腰下文士佩劍,低聲喝道:「何人?可是陳伯?」
「在下黑……啊!」便見門扉處轉出一個瘦弱身影正欲拱手為禮,衛鞅想也未想,抬手便將短劍死命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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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邑城內,白府。
老總管白伯滿頭大汗淋漓,卻是單掌扺在一名盤坐在榻,白面赤膊男子的背心,另手卻是拿捏著一根五寸來長地金針,緩緩從這男子的玉枕穴刺了進去,而這男子頭上此時早已經插滿了至少十數根同樣長度的金針。
不過十息功夫,五寸長的金針沒入四寸有餘,只留一寸針頭還在體外,又見白伯取了一根五寸長的金針,卻是直接插入男子頭頂百會穴。接著白伯雙掌急出,在男子週身遊走起來,掌過肌膚脊骨,似搓似揉,不一會便見男子赤膊之體一片通紅,而這男子面上竟有汗珠淋漓而出。也在這時,白伯雙手如抽風一般連抖,卻是在一息之間將這男子頭上的十餘根金針全數拔下,肉眼可見,男子頭上針孔裡立時泊泊湧出了黑色的血珠。
見淤血逼出,白伯終於抽空抹了一把面上汗液,急忙從榻上取過皮毛褥子將這男子團團包裹了起來,尋了靠腰將他放靠之後,這才低聲喝道:「藥沐可備好?」
室外一名女子答道:「已備妥!」
白伯聽了卻是喝道:「磨蹭,還不速速送入房中!」
吱呀一聲,房門輕啟,卻見三名女侍和著一個身穿白色袍服的高貴女子搬了一個巨大木盆進來。那白袍女子正是白雪,進了門來卻是開口急問:「白爺爺,此人傷勢如何?」
白伯額上大汗淋漓,卻也是不敢廢了尊卑之禮,躬身拱手之後卻是歎道:「老夫雖以針石逼出了此人顱內淤血,只是這醒來之後會不會變成傻子,就未嘗可知了!唉!此人怎說也是才智之士,若是成了傻子……」白伯說道此處,卻是拿眼掃了一眼面色難看的白雪,道:「藥沐之事,不敢勞小姐動手!」
「哎……」白雪長歎,只能轉身出了房室。梅姑一臉忐忑守在外邊,見白雪出來這便急急問道:「白姐姐,怎樣?」
「你呀!怎地下手如此之重,白爺爺說是已用針石逼出了顱內淤血,卻是保不準此人醒來之後會不會變成傻子!」
「啊!」梅姑被駭地一跳,剛要驚叫出口,卻是被白雪摀住了口。聽白雪低聲喝道:「想挨罰麼!還不隨我來!」
二女當下禁聲而走,三轉兩拐之後卻是來到了白雪閨房,白雪往榻上一坐,這便愁道:「眼下之事,該當如何?梅姑,咱們要不要使人密告那秦國密使垣?」
梅姑忙道:「白姐姐,只怕此事萬萬不可。剛才聽的門子傳來密報,說是今夜安邑城中的秦國間諜坐探全都出動,只怕此人身份定然與姐姐所猜**不離十也!」
「啊!」白雪聽來竟是驚得跳了起來,口中急急道:「此人難道果真是那公子狄?哎呀!此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梅姑見白雪急切,也是暗自陪她著急。開動腦筋之後卻想了一個辦法出來:「白姐姐,
好讓白爺爺將家老們召集起來,商議對策才是!」
「不可!」白雪聽了,卻是猛咬嘴唇,神色凝重道:「若是家老們知道此事,定然會將公子狄交予魏王。梅姑,此事萬萬不可讓人知曉,你可記下?」
梅姑聽了,也知其中關鍵。卻是急道:「可白爺爺也是見過那薛國黑木的……眼下怎辦?」
白雪一想也是,當下便道:「對也!梅姑,你速去客房看看,藥沐之事一旦完畢。便讓白爺爺速來見我。且記得讓下女們關緊口門!」
「是!」梅姑這便急急而去。
梅姑走後,白雪心中煩躁,移步行到了床榻之畔地長案邊,審視起了一堆雜物來。這其中有青銅佩劍一把、實木錦盒一個。奇形的鐵器兩支(短刺),繡錦錢袋一個,炭筆牙板一付,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微型鐵器。白雪細細看來竟是完全說不上這些東西作何用處。待了半響有些無聊,白雪便抽了青銅劍鑒賞,卻是在劍脊處發現了一個古老奇形秦字:「白」。
「咦!」白雪看的有些驚訝。暗道:「此字之形。怎地與家譜之中地秘書相似?」
想了想。白雪放下銅劍,繼續翻看其他什物。又在竹錦錢袋的下腳之處發現了一個娟秀的繡字,也正是「白」字。白雪一時愕然,卻是想不明白這本姓吳,後又改姓嬴的秦國公子狄怎會在身上帶有兩件刻有白字地事物。
顯然白氏地情報網還不夠發達,未能查出此劍和繡錦錢袋都是公子狄庶妻白荷之物,而白雪拿著這兩件物品,卻是回想起了日間這公子狄突然醒來後癲狂之事。
「老婆……小雪……隴西秦人多稱老妻,這老……啊!」白雪細細思量,卻是愕然想起吳狄本是吳國後裔,吳地風氣,便有將妻子稱做老婆子的風俗。想到此處,白雪卻是面色唰得一下紅潤起來,不由暗自思量起了女兒家不足外人道哉地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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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安邑垣別院。
景監滿頭黑線,猶如鐘擺一般在室內來回度步,自從二更時王女嬴玉出門而去,景監便覺得心中有些忐忑。隨著時間不斷推移,這種不安地情緒更是越來越重了,度步度得煩悶,當下便喝問道:「什麼時辰了?」
一名秦國密探兼職地家老從外間走進來回道:「主上,快五更了!主上今日約了魏卬,可要小憩一會?」
景監面色如鐵,卻是沉聲道:「小憩?王女外出已經三個時辰,至此時未歸,叫我如何放心的得下。不行,命人速速備馬!」
「是!」家老得令而去,卻是旋即而返,帶來一名侍衛,侍衛面無血色稟道:「主上,王女去尋衛鞅,不想卻被衛鞅偷襲,虧得王女身著軟甲,雖然性命無礙,傷勢也是頗重,還在公叔墓園之內不敢輕移,請主上決斷。」
「什麼?」景監聽了大駭,竟是雙腳一軟,一跤坐倒在地。愕了足有十秒之後,便見景監好似屁股著火一般跳了起來,急道:「快!快!把軍醫叫上,速速備車!」
魏國安邑,以富庶而聞名天下。天下商賈、士子之十有**,都是聚集在這區區二十里方圓地安邑城內,商隊遊人,日夜穿梭,絡繹不絕,因此自魏武侯起,便定下了但凡國內無戰事,便夜不閉城門的規定。且眼下又是正月年節,城門更是關之不得。
五更時分,薛國大商垣一行十輛大車穿城而走,雖未引起百姓騷動,卻也讓某些別有用心之人側目視之。
卻說景監心急火燎,終於在天明之前趕到了公叔墓園,在衛鞅所居地石屋內見到了重傷的王女嬴玉,和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的衛鞅。才進門扉景監便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只見屋中床榻之上躺著地嬴玉生死不知,俏臉慘白,一名侍衛滿臉窘迫的以劍鞘壓住一塊布帕為其止血,而嬴玉的傷處竟是左胸乳根。
「軍醫,快快快!」景監駭得亡魂大冒,急忙催促著吳狄此次來魏時特別挑選地三名經過「截肢地獄」熬煉地秦軍軍醫中翹楚為嬴玉診治。三人也是麻利,只見一人取出刀具以酒精消毒,一人輔助一人主理,卻是取出一付木製支架迅速在石屋中央架起了一座簡易戰地手術台,更有侍衛取來了兩座各有三十二盞地高柱銅燈點亮,這便將嬴玉搬到上手術台,以針灸止血之後,便以利剪破開嬴玉胸前衣物,商量如何處理傷勢。
景監不通醫術,即便通也幫不上忙,當下便將惡氣全撒在了已經被打成豬頭,綁成粽子一般的衛鞅身上:「呔!你這蠢賊,竟敢傷人!」
「嘶!」衛鞅臉紫眼腫,右眉腫如鵝卵,右眼已然無法睜開。只見他用左眼看了一眼景監後,卻是猛然抽了抽鼻子,含糊不清道:「竟……竟是玉液!」
眼下用來為手術刀具消毒地醫用酒精,正是日間衛鞅曾經品過的玉液酒。
景監大怒,此人死到臨頭竟還惦記著酒,當下氣得伸足將衛鞅踹倒在地,喝罵道:「說!為何傷我黑林?」
衛鞅被景監一足踢中胸口,立時劇烈咳嗽起來,末了卻是笑了起來,先是呵呵輕笑,接著卻是哈哈大笑:「哈哈!黑林!當是秦國王女!衛鞅所言對否,密使大人?」
「你!」景監狂怒,眼中殺機立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