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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降魔篇 第八回 才明真愛無思遷2 文 / 慕陽

    聞知「夫君」厭倦谷中生涯,眾花立刻商議解決之策,隨後分頭籌備。待事成之日,海棠仙子施灩雯前去報信。當值的妻子是菊花仙子酈婉秋,正陪桃夭夭在屋中飲酒取樂。灩雯停在窗外往裡瞅,只見地上擺設投壺,長案堆滿珍饈。婉秋斜依著慇勤勸酒,桃夭夭似理不理的,間或往投壺投擲小箭,任由婉秋鼓掌歡呼:「又射中了,夫君好強啊。」他卻眉頭打結,許久未見鬆開。

    婉秋道:「夫君敢是累了麼?西參燉雪雉最能解乏,這會兒正合受用。」用筷子夾起送到嘴邊。桃夭夭「嘿」了聲,臉朝另一旁,瞅著翠綠欲滴的湘簾不言語。婉秋放下筷子,拿起白玉湯勺舀湯,道:「龍髓乃生精聖品,這血茸羹呢,蓄養元氣最佳。夫君身子倘若虧空了,用此兩物盡可補全氣血,重振雄風。」

    桃夭夭苦笑道:「天天餵我吃這些大補品,補的我龍精虎猛活力萬丈,想疲累還不能夠呢。」說罷跳起身連翻幾十個跟頭,坐回案邊臉不紅,氣不喘,皺緊的愁眉還是沒有舒展。婉秋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美眸,想了半晌道:「啊,我明白了。這些食器造的精美,終究是死物,牴觸口唇甚無意趣。那麼夫君就把妾身當作杯盞,暖暖的多飲幾口如何。」含了湯水,撅起小嘴要餵給他吃。那神態嬌媚又溫柔,鐵人見了也會春心大動。桃夭夭卻輕輕推開道:「算了吧,這招玩過幾千幾萬遍,早膩煩透了,就沒新鮮點的花樣啊?」

    灩雯應聲進屋,笑道:「新鮮花樣說來就來,保管夫君玩之不膩。」婉秋坐直腰身,滿臉歡容的道:「逍遙床完工了!」桃夭夭道:「逍遙床是什麼?」

    灩雯講道:「昔日隋煬帝巡遊江都,各地進數千秀女侍駕。皇帝每天挨個兒召幸,久之甚感乏味。於是御府監主官何稠進獻『御女車』一輛,外飾薄紗銀鈴,內裝精巧機括,身處車內可一次臨幸多名女子。沿途水色山光陪襯,車行人動真是妙趣萬端。隋煬帝用後龍顏大悅,下令又造『如意樓』『迷影宮』等行樂器物。妾等觀夫君久儔生厭,也仿古人造了一架『逍遙床』,內設巧妙裝置。從此姐妹們不分次序,同侍枕席,只求夫君歡心長延,永無終期。」婉秋撫掌笑道:「這下可好了,大家一起作新娘,比每個月輪班免了多少等待煎熬。」桃夭夭精神一振,喜道:「是極是極,大被同眠很是熱鬧,肯定有趣的緊。」

    兩女遂拉他前往後院,一看逍遙床果真妙絕:寬長三五丈,錦繡鋪就,紗帳薄透,案幾,熏籠,琴簫,諸般用具齊備;玉欄,搖椅,掛鉤,各樣設置透著曖昧,哪像睡覺的床榻?宛然是夢幻中才有的風流安樂窩。二十四位美女扎堆,玉體柔嫩溫綿,秀髮輕軟滑順。桃夭夭在裡頭鑽進拱出,左擁右抱,大讚:「比兩人同房好玩得多!」更奇的是床底以花枝托承,經風一吹飛越院牆,離地兩三丈輕飄飄滑行。途中芬芳暗浮,彩雲環繞,眾女體香醺鼻透腦,嬌啼軟語縈迴耳畔,四面景致歷歷入目,個中奇趣非今古典籍所記,隋煬帝游幸天下的高樂也遠不能與之相比了。桃夭夭日夜行樂賞景,有時忽生疑問:「外邊景色好像沒重複過,這無時谷有多大?」程嫵兒笑應:「你想多大,它就有多大。再者何必多想?坐擁百花暢遊四海,人生夫復何願!」說著紅唇送上,柔軀緊相貼偎。

    正如程嫵兒所言,山谷中的空間似乎永無邊界。群山,湖泊,草原,大海,乃至上達星辰,各類風景紛呈變換。逍遙床飄行其間,眾紅顏談笑狎玩,帶來的妙感實難盡述。桃夭夭常歎:「什麼天堂天宮,極樂世界,無非就是這樣嘛。」

    然而這種快樂也有窮盡之日:一轉眼遊歷了四年,景物仍是新奇不斷,但漸漸桃夭夭歡笑的時候少,發呆的時候多,仰望星空常至通宵達旦。花仙們索問何故,他茫然的說「不知道啊,我總覺心裡空空的,像丟了什麼東西一樣。」煩憂的情緒悄然傳播,眾花仙漸也氣色不善,你怨我不解風情,以至夫君寡歡;我嫌她蒲柳陋質,難討夫君喜愛,嘰嘰喳喳的終日爭辯。桃夭夭頭都快炸了,大叫:「別吵啦!你們想活活煩死我啊!」一躍而起道:「這張破床擠二十五個人,擠來擠去好舒服嗎?邊上還裝了欄杆,簡直象關豬玀的豬圈!我的媽呀,當初怎會覺得有趣?不管你們怎麼想,反正我是待不下去了!」

    林寶萱道:「原來夫君嫌床窄了,何不早說呢,前面一景可解此憂。」手指所向,逍遙床降落到山頂。只見幾十座樓閣摩天承宇,呈環形布列,中央圍著好大片溫泉,繚繞的白氣點綴淺紅嫩綠,水裡竟長著荷耦。岸上矮樹橫枝,掛滿各色美味佳餚。桃夭夭道:「像魚塘又像澡堂,稀奇古怪。」

    芷君道:「此處稱作『蓮峰合抱宮』,溫泉叫望舒之海,別看只百丈長寬,下去卻有暢遊大洋的妙感。」

    嫵兒接言:「望舒是遠古月神的名號。月亮女神常到水中洗濯,年深日久,女子身上的妙處都融入了景致,男子若到此遊玩,春情必被催漲至最高,日日歡悅永無乏味之感。」霧氣後面玉影綽約,那池邊立著女神雕像,風采飄逸,恍如「在水一方」描述的意境。然而赤裸扭腰,兩臂攏發,姿勢又是說不出的撩人放浪。一股溫香甘泉從頭面流至腿胯,神秘充滿誘惑。桃夭夭慣歷風月,臨到此也不禁面紅耳熱,眼望懸掛美食的樹叢,歎道:「這哪是望舒之海啊,酒池肉林還差不多。」

    嫵兒笑道:「夫君真真好眼力。商紂王修造酒池肉林,原是倣傚合抱宮的形式。但人間帝王福份低淺,領略不到世外風光,依樣畫葫蘆罷了,論情趣哪及得上二三?」

    婉秋道:「閒話少說,到池裡游水是正經。」眾姐妹嘻嘻哈哈,跳下大床奔向池岸。不防跑的急了,岸邊樹枝又多,這個被掛破襯裙,那個被勾掉抹胸,本來就穿的少,這下子基本上都成了裸體。眾女你推我撓,嬉鬧嬌嗔,雪膚凝脂沉浮於碧波間,宛然一幅活色生香的**。桃夭夭心裡癢癢的象螞蟻爬,笑喊:「商紂王來啦!」跳進去與眾女同游。

    此後戲水泛舟,賞月弄花,當真是「仙宮無甲子,歲盡不知年。」一晃寒暑十易,桃夭夭容顏未改,青春活力依舊,心情卻一天天低落。程嫵兒覺察他又露出厭倦的苗頭,不解的問:「向日漢靈帝修『裸游館』,『流香渠』,攜宮中佳麗晝夜歡娛,言稱『惟日不足樂有餘,千秋萬歲喜難逾。』帝王之樂尚可持續千萬年,仙宮之樂猶勝多倍,夫君為何短短數載就頻現厭色呢?」

    桃夭夭目望遠方,搖頭道:「我也弄不懂我自己,反正……老是覺得很空虛。」嫵兒將此話帶出,眾花仙莫名其意,無法為他排解憂悶,相互間的口角逐日增多。桃夭夭甚感歉然「她們想讓我開心,我卻惹她們煩惱。」遂強作歡容,前往歡聚。恰好花仙正齊集「摘星樓」議事,彼處毗鄰池岸高入碧霄。桃夭夭登上瓊階,在門外聽見她們談話。林寶萱道:「夫君因何總感到煩膩?我這幾日仔細思量,大致想清了根結所在。」

    夏霓薇輕歎:「謝天謝地,還是寶萱姐多智善思,最會體察夫君心意。」

    邵芷君跟著稱讚:「牡丹仙子乃百花之首,以往我們遇到疑難,都是她首先想出解法的。」

    梅花仙子顏傲雪鼻中輕哼,似乎頗不以為然,向牡丹仙子發問:「那你說說看,夫君失樂是何原因?」

    寶萱道:「我們與夫君長相廝守,每日陰陽配合,卻未曾給他養下一男半女。世上女子嫁人為妻,首在傳宗接代,若是久未生育,必會引起夫家的厭憎呢。」眾花仙愕然半晌,鍾妙芸吃吃的道:「我們要給夫君生兒子,生女兒?」寶萱道:「對了,誰能生養後代,夫君定然歡喜。」妙芸心性天真,連連點頭道:「最好我們挨著個兒生,讓夫君的喜悅一波接一波,那就再不會愁眉苦臉了。」顏傲雪冷笑道:「還一波接一波,我看半波都沒影兒。」外面的桃夭夭大為發窘。一大群少女討論替自己生孩子,傳進耳中的感受實在沒法形容。

    婉秋接過話頭:「傲雪姐提到關健了。其實我也想不明白,既然與夫君同床這麼多年,大家怎會毫無生育?」妙芸眨眨眼睛,道:「是啊,我們大家沒病沒災,幹麼生不下孩兒來?」夏霓薇道:「或者是夫君生了病呢?」山茶仙子廉紅錦道:「小珊妹子擅長配製靈藥,不管是誰的毛病,叫她配些幫助生兒育女的藥物,大夥兒服下也就是了。」薛小珊是芍葯仙子,生性靦腆柔懦,聞聽要她幫忙治這種病,登時羞的垂下頭去。

    林寶萱道:「配藥不管用。據我看來,我們和夫君並無絕育病症,問題出在別的方面。」紅錦性急道:「哪方面你快講嘛,只管賣關子作甚。」寶萱道:「主要是仙凡差異之故。仙家氣性清高,講究孤獨修持;凡人氣性濁雜,親族交混繁盛。我們二十四人雖是女身,但仙氣太多,世俗氣太少,常居於幽僻之地。是以命帶清冷,該當孤身無子。」

    紅錦道:「孤身?都嫁人了還孤什麼身?顯見是瞎說。」眾女惱她連番搶白,紛紛嬌叱:「安靜聽講!」「寶萱姐言之有理!」幽琪言辭最為尖刻:「真是沒規矩,低賤的奴婢也敢當眾發言。」

    以幽琪的地位而言,她們梅蘭竹菊略低於牡丹,餘者又再排下,如山茶等屬末流,早先作丫鬟打扮。後因共同侍奉桃夭夭,服裝身份沒再區分。此刻被揭了老底,紅錦羞惱交集,揚起頭強辯:「牡丹仙子才講了,太清高導致生不出孩子。所以不該分別高低貴賤,大家同侍夫君,何必還論奴婢主人?」

    顏傲雪平常嫉妒牡丹仙子高高在上,忽道:「這話說的對,牡丹仙子絕不是我們的主人!」眾花仙一愣,心裡閃過念頭「我們原先是有主人的,但相隔太久,差不多快忘光了……」紅錦得梅花仙子聲援,意氣風發,說道:「就是嘛,牡丹的說法何足憑信?我推傲雪姐姐為百花首領,請她講怎樣討夫君的歡心。」提議甫畢,轉過臉跟幽琪,芷君等人鬥嘴。霎時花仙分做幾派,唇槍舌劍不可開交。

    程嫵兒素性文雅,不耐同伴聒噪,求道:「寶萱姐勸勸她們吧,這般碎嘴子似的亂吵,好像街市裡的三姑六婆一樣。」林寶萱道:「吵吵鬧鬧才好,像世俗婦人更好。嗯,增加了世俗氣,抵消仙家清冷氣,有利於生養孩兒。」嫵兒道:「啊?!吵嘴有利於生孩子?」

    眾人吵的愈發起勁,如鼎之沸,如火之熱,話題由「身份貴賤」漸轉到「名份大小」上。傲雪說:「如果嫌仙家孤清,要學世人做法,那麼世上人家的內眷都有大小之分。依我所見,正因為沒分出誰是正妻,誰是小妾,二十四人混亂無序,夫君方才整日憂煩。」紅錦急忙幫腔:「我贊成!就推雪姐做正房。」幽琪道:「你就當小妾的命,有資格起哄?」話鋒一轉,道:「不過牡丹仙子佔據首位太久,是到退身讓賢的時候了。」芷君道:「她的確愛搶風頭,爭著討夫君寵愛,教人好生惱火。可你蘭花仙子呢,平常也不是省油的燈。」

    嫵兒道:「她們在吃你的醋。寶萱姐,早點散會息事寧人吧。」寶萱閉目忍耐,低聲道:「吃醋很好,爭風吃醋是世間女子的特點。大家效而為之,可使仙氣減褪,利於腹內胎氣結成。」嫵兒道:「啊!?吃醋也有利於生孩子?」可是眾女激烈舌戰,彼此攻伐,倒有八成口舌針對牡丹仙子。林寶萱忍無可忍,一睜杏眼怒喝:「都給我閉嘴,你們都只配當小老婆!」舌綻蓮花,加入戰團。

    門外桃夭夭搖首暗歎,尋思仙女淪為俗婦,怎麼可能替人消解煩憂?正所謂病急亂開方了。聽她們談到俗世,心底久藏的情結似被觸動。桃夭夭轉面朝向遠處,剎那間呆住了。

    平日憂懷難遣之時,他總不自覺的朝那個方向看,彷彿被什麼事物暗暗吸引。此刻心生異感,忽覺雲氣紛卷,五光十色裡傳來喧囂,隱隱約約的,正漸將另一個蟄伏的「自己」喚醒!桃夭夭霍地轉過身,身後空空如也,並沒站著人。可他分明覺出自身分裂成數個,相互間卻捉摸不到,若即若離令人抓狂。他猛轉數圈,追索那虛無縹緲的印象,忽而開口狂呼:「啊--我是誰啊!」

    眾花仙聞聲停止爭吵,趕出來驚問夫君何故呼號。桃夭夭眼神迷離,怔了半晌:「我,我……」忽指雲色變幻處,說道:「我要到那裡去!」

    林寶萱順他手指端望,霎時轉驚為喜,長吁口氣道:「到底是夫君有主意,若要化解目下難題,去那『雖生猶死界』最好了。」桃夭夭道:「雖生猶死界?」寶萱笑道:「五色雲彩由『五蘊』生成,內含凡音塵囂。雖生猶死界裡是人世間的景象,我們到那兒熏染世俗氣息,就可……」

    婉秋接茬:「就可讓你早生孩兒!」霓薇笑道:「你就不生麼?這麼唸唸在茲,想當娘想的忒急了吧。」婉秋伸手呵她癢,眾女笑成一團。惟獨幽琪神色鄭重,手搭前額深深凝視,問道:「那邊雲霧很奇異啊,以前怎沒注意到?雖生猶死界,這地名好耳熟,牡丹仙子從哪裡聽來的?」林寶萱愣了愣,道:「我沒聽說過……也不知怎地,冷不丁就從嘴裡冒出來。」

    桃夭夭心癢難搔,只覺那種吸引力越來越強,忍不住叫嚷:「去雖生猶死界,我們大家都去,馬上就出發!」當即採集花枝紮成花車,一股清風送度,眾人乘車飛抵目的地。下車看時果然熱鬧!那「雖生猶死界」竟是一座大市鎮,街道交縱,商舖鱗次,小食攤,賣藝場,算卦鬻酒,鬥雞猜枚,乃至吹拉彈唱等等,百樣活計分佈各類場所。各色人等忙碌不休,然而都是聚精會神,反覆為之不覺厭煩。霓薇感歎:「他們做事可真專心。」寶萱笑道:「這些都是散遊仙人,因專攻某事入道,行動當然專心致志了。」嫵兒道:「那些唱戲賣酒的也能成仙?」

    林寶萱道:「你熟讀經典,如何忘了《道藏》上寫的法義--世間三萬六千門學問,上至治國練兵,下至養雞種菜,只要精益求精,修煉到『忘我入神』的境地,門門都可成仙了道。」

    經她一提點,程嫵兒恍然記起:「天氣入地衍生萬法,如果精修萬種技法,又能將天氣提取,注入靈台成就仙術。所以最會唱戲的叫『戲仙』,最會賭博的叫『賭仙』,最會品茶的叫『茶仙』……因皆屬下流技藝,迷戀不能自拔,入道不能飛昇,故稱『散神遊魂之仙』。哎呀,這都是崑崙仙宗的法學,我以前讀過呀,林姐姐記得比我還牢實!」

    林寶萱愕然道:「崑崙仙宗嗎?這名稱我聽人講到過。」傲雪幽幽的說:「不是聽人講過。或許原本在我們心裡,只是不願想起而遺忘了。」

    桃夭夭聽眾女談論,暗地裡沉吟:「有戲仙,茶仙,有沒有『色仙』……」打了個激靈,想到「我是不是沉迷女色,不能自拔,我忘掉很多事情了麼?」正苦思無解,街邊一陣「錚錚」激鳴,樂音高亢震耳。婉秋道:「唱曲的開唱了,我們去瞧瞧。」走近細觀,兩三個木棚懸掛黑綢,四邊擺滿輓聯,招魂幡,正中坐了位形貌枯槁的老漢,懷抱一張粗陋殘破的楊木琵琶。婉秋洩氣道:「死了人唱喪歌啊!真晦氣。」

    嫵兒笑道:「百技皆可成仙,這位想必是專唱喪歌的仙人。一曲慎終思遠,定然不同凡響。」霓薇道:「剛剛說迷戀某事入道,難不成這老者迷上了喪歌,愛之唱之不亦樂乎,那不是人見人嫌的喪門星麼?」眾女一聽都笑了。

    桃夭夭心中一動,暗詫「誰會愛唱喪歌?」注目打量,木棚右邊貼白,裡邊不見棺材,這佈置顯示死者是未婚女子,說道:「大家別鬧了,聽他唱那姑娘的生前事,究是怎樣的淒婉悲切。」

    這時樂音漸止,前奏彈完了,老者抬起皸裂如樹皮的面孔,驀地放聲高歌:「

    去年哦--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哦--笑春風。」

    簡簡單單一首唐詩,經由嘶啞的嗓門,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吼,竟給他演繹的震撼人心。舊年桃花嬌顏兩廂映襯,而今桃在人亡春風如舊,無限的惋惜留戀,蘊含於蒼涼腔調中,別有一種扯肝剜肺的酸楚。眾花仙的笑容早沒了,個個潸然落淚,心想「這人的喪歌果是天下第一,聽他唱歌真教人既陶醉,又傷感,百遍千遍也聽不厭。」

    桃夭夭呆站著發怔,淚水滑過面頰都沒知覺,心裡只是著魔似的念叨歌詞,「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朦朧的思念變得清晰了!他豁然憶起生命裡有個最重要的少女,一個對他「相思千縈萬系」,令他憂思難遣的人物,似乎也已香消玉殞,不知所蹤了。她是誰?這般刻骨銘心,卻又記不清姓名模樣。

    良久方醒,再看靈棚空蕩,桃夭夭急道:「唱喪歌的人呢?」夏霓薇最是機靈,探知訊息回來稟明:「那老漢到前邊唱戲去了。今日戲班搭台,雖生猶死界的名伶聯袂出演。」桃夭夭道:「快去快去!」帶眾花仙趕到現場。只見大廟前高台聳立,帷幕佈景華美,底下擺設方桌木椅。眾人挑最大的座子坐下,早有香茗細點送上。跑堂的夥計傳毛巾,到茶水,一會兒來個「張飛騙馬」,一會兒來個「蘇秦背劍」,技巧出神入化,神情專注入迷,原來他是最愛戲場打雜的仙人。

    稍頃,笙笛悠揚飄響,角色接踵亮相,始終沒見「喪歌仙人」登場。桃夭夭道:「這演的是哪出?」夥計回答:「長生殿。」桃夭夭曾經學過小旦,諳熟戲本。剛才魂不守舍沒留意,一聞此言方始恍然。再看台上男主角面掛長髯,女主角手持折扇,皆穿明黃色龍袍,果真是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妝扮。

    《長生殿》改編自白居易的《長恨歌》,分「定情,賜盒,密誓,驚變,埋玉,聞鈴,哭像」七折。講的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傳奇。兩人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真是情比金堅,愛似海深。哪知巨禍突降:安祿山興兵作亂,聖駕入川避亂,路經馬嵬坡時護駕軍士嘩變,要求處死「惑主誤國」的楊貴妃。唐玄宗萬般無奈,只得命楊貴妃自盡。晚年唐玄宗回憶舊愛,常對著貴妃的畫像哀泣悲歎。這個故事流傳千年,感動無數癡男怨女,被奉為情愛至真的典範。戲台上「戲仙」技藝卓絕,唱出來更是婉轉迴腸,感人肺腑。

    嫵兒大生感觸:「似此情深意長的伴侶,好生教人羨慕。」婉秋道:「對啊,像玄宗和楊妃那樣,才叫做千古真愛!」一旁夥計呵呵大笑:「唐玄宗老色鬼一個,也配稱真愛兩字!」桃夭夭道:「此話怎講?」

    戲場裡的規矩,夥計除了倒茶遞物,還要負責給看客解說台上的情節。此人極擅其技,見解自是精闢,當下評點:「唐玄宗若愛楊貴妃,為何馬嵬坡把她賜死?比起美人來,他怕是更愛自家的皇位。嘿嘿,其實男人好色無可厚非,可也不見得多麼高尚。皇帝喜歡美女,公狗喜歡母狗,兩者本質上差別甚微。若硬比作人類的情愛,那可天差地遠了。」眾花仙相顧失色,桃夭夭顫聲道:「請教人類『情愛』若何?」

    夥計默思片刻,續道:「我常年奔走戲場,見慣台上的男女悲歡離合。早先以為堅守誓約,專一不變就是情中至高。近些年深加探究,方曉真正的情意是何光景。」桃夭夭站起身來,兩手扶著桌邊:「真正的情意?」

    夥計道:「真的深愛某人,定然處處替對方著想。為使愛人的幸福快樂,寧可放棄自己的私利,名位,願望,固守的道理,乃至身家性命,這才叫人之真愛呢!為他人而愛,為自己而愛,兩者高下迥異,便是人類跟畜類的區別。至於收天下美女於一室,盡自己一時之歡,那不過是好色之徒的貪慾,最易迷失本性,怎可與『綿綿無絕期』的真愛相提並論!」

    話音方落,桃夭夭大叫一聲,掀翻了桌子,額上汗水涔涔而下。

    一席話如明鏡直照,令他陡然看清了自己的內心。當日誓言不娶二妻,明著是替小雪,百靈考慮,實際這固執的念頭源於他幼年的經歷。母親作妾帶給他屈辱,因此視為大忌。面對小雪百靈的愛意,兩頭作難心結重重,自命用情專一,卻從沒認真為她倆的幸福深思過。再則,他當真不想同娶兩女麼?無數個美夢裡,小雪百靈一起同床侍寢,旖旎滋味享之不夠。醒來他就羞愧無地,不願低級『淫』穢的願念被人看出,甚而連他自己都避免想到。自身不願正視的陰暗面,「萬象鏡」裡成了真,所以他拋卻記憶,與二十四位花仙尋歡無度。

    李鳳歧曾說「本心即良心」,依循本心行事,就不怕暴露隱念,也無須用道德,原則去牽強偽飾。想到此久存的心結頓然解開,桃夭夭胸中一片敞亮,喜極大呼:「我相通了,我要娶她們兩個!還要,讓她們永遠和好歡喜!」

    剎那間,三易玄理,宇宙神鋒,諸般法術神通的感覺又回到身上。桃夭夭雙手虛握,劍光「唰」的冒出,口稱:「我是峨嵋玄門的桃夭夭。」金黃劍芒比往日更見雄壯,顯已準備好再次提升威力。戲場的「散遊仙人」哪見過這等威勢,包括那妙解真愛的跑堂夥計,一溜煙全跑沒了影。二十四位花仙仍未動彈,也流露出大夢初醒的表情。桃夭夭看著她們氣色漸峻,尋思耽擱了二三十年,百靈可還有救麼?小雪現今流落何方?急聲喝問:「快告訴我,怎麼離開這裡?」

    牡丹仙子林寶萱近前稟道:「桃師尊請勿動怒,待婢子們為你引路。」改了稱呼,其餘花仙也都言色靜肅,全無嘻笑之態,排成長隊迤邐緩行。桃夭夭跟隨在後,也沒走多遠,雖生猶死界已在身後隱沒。眼前桃樹茂盛,正是「無時谷」的入口。

    林寶萱道:「桃師尊急著尋找龍姑娘的冰棺麼?被鎮殿鬼抓去的外物,都藏進『隱魔山』地道,背向太陽走三百里即是。」桃夭夭正待舉步,忽又凝立沉思。寶萱道:「不必擔心時間流失,無時谷不計年月。桃師尊與我們相處雖久,也只等同谷外彈指一瞬。」桃夭夭點了點頭,回過臉顧盼眾女。他畢竟不是冷血之人,常言道「一日夫妻白日恩」,卿卿我我千萬回,臨到分別總歸難捨。

    寶萱笑道:「師尊只管自去,前情可憶不可戀。我們是仙家修行者,並非人間女子,心中已不存世俗的情事了。」

    桃夭夭若有所思的道:「哦,你們不是人間女子。」

    葉幽琪道:「多虧天文宿首座安排巧妙,既幫桃師尊打開心結,又使我們通過試煉,了卻貪戀塵世的隱願,得以升為崑崙仙宗正式仙客。入道而升仙,前因後果徹悟,往昔的舊事也全部記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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