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別山中段,距麻城縣城五十餘里的龜峰隘,是沿山一帶最大的堡壘群,依山而建的土石城牆,扼守著進山的唯一通道。其重要性不吝獨松關之於建康,從這裡開始,每隔一段便矗立著一座烽火台,一直延續到淮西境內。
只不過這些關隘都是前朝之時修建的,經過了三百多年的風風雨雨已經顯得破敗不堪,三十多歲的「帶御器械、廬州駐紮御前強勇軍副都統制」吳信站在關口門樓上自已的將旗下,盯著遠處正在集結的韃子大軍沉默不語。
他是荊湖人氏,前年還在呂煥的襄陽城中任「勇信中軍鈐轄」,呂煥開城降元之後,他瞅了一個時機,帶著妻兒和一些親信冒著極大的風險逃回了大宋。當時的先帝度宗還特旨表彰過,此後便被調到了淮西夏貴的麾下。
強勇軍並不是淮西經制軍隊,它其實是從淮東同軍號分出來的一部,這支隊伍從吳信這個副都統到下面的普通士卒都不是夏貴嫡系,因此也就得不到一視同仁的待遇了。此刻,在吳信的身後,大量的淮西軍正整裝而行,他們並不是要出關行陣,而是準備穿山返回淮西。
自然,吳信與所部強勇軍就成為了殿後阻敵的當然人選,沒有滾木、沒有擂石、更別提什麼床子弩、投石器、火油彈,腳下這堵爬滿了山蔓的古老石牆就是吳信此刻唯一的依靠,當然還有身後和他相依為命的三千多袍澤。
關隘下窄窄的山道上,淮西軍士卒們低著頭從被他們拋下的強勇軍身邊匆匆而過,一個個面帶慚色地不敢看對方。接著,強勇軍士們發現,他們這支隊伍的都統,那個平素趾高氣揚的夏帥親信,也偷偷地夾雜在隊伍裡一塊跑了。
「傳某將令,全軍登城,準備禦敵!」吳信頭也不回地大喝一聲,別人他管不著,可他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要降,那當初就沒有必要冒死跑回來,不然現在也能在元人那裡混上個總管之類的。
學著他的做法,幾個正將也把自己的將旗插入了腳下的石縫間,那些縫隙因為年久已經變得清晰可見,守兵們都在懷疑,這道石牆上如果再多站幾千人,是不是立刻就會坍塌?帶著這種疑問,步卒們都執起刀槍,備好弓~弩,一個接一個地站在了被山風吹得烈烈作響的將旗之下,遠遠望去,如同山中盛開的杜鵑花海,紅得那般燦爛。
阿里海牙騎著一匹黑色駿馬,因為連續行軍,人馬都染上了一層灰土,顯得髒亂不堪。也難怪,自從他決定攻擊宋軍以來,一路就幾乎沒有停過,這支宋軍根本不與他接戰,就連身後的麻城縣城,也是說棄就棄了。
為了追上他們,阿里海牙帶著三萬餘眾連城都沒入,一直追到了這大別山腳下,而看著那上面的關隘,阿里海牙毫不猶豫地下令攻上去。宋人沒有守關的準備,他們也沒有攻城的器械,這樣子算算,雙方都很公平。
一個退下來的漢軍千人隊從他眼前走過,一正兩付三個千戶身上都帶著傷,一看就知道他們已經盡力了,餘下的人數也不到攻城之前的一半。阿里海牙大度地揮揮手讓他們下去整頓,隨後,金鼓響起,前面一個新的千人隊抬著樹皮都沒有剝掉,上面還長著綠葉的粗製長梯緩緩地向前行進。
宣威將軍、益都新軍萬戶、佩赤金虎符李庭皺著眉頭看向山上那堵並不算多高的關牆,連續幾次攻擊都被打退。看來夏貴所部並不是之前預料的那樣毫無戰心,難道因為背後是其老巢,所以開始拚命了?
他雖然有個典型的漢人名字,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真人,好吧現在應該稱他們金人,入主中原百餘年來,不知不覺中這些女真人早就連女真話都不會說了,漢姓、漢服、漢禮,曾經「滿萬不可敵」的那份驕傲,也早就消失在歷史中,成為老人口中的故事。至於他的女真姓「蒲察氏」,就連祭祖都已經不再用了。
倒底體內流著女真人的血,就算在蒙古人眼中,李庭也是個不惜命的猛將,南征以來,只要是攻城,他必會帥眾先登。幾乎每一次都會受傷,被守兵擊落墜城也不只一次,而上回在新城之戰中甚至「復中炮,墜城下,矢貫於胸,氣垂絕」,差一點就沒救過來。
看著前面攻城不順遂,他的戰心又起,等到開始那個千人隊終於不支而退,他「赫」地一把拔出腰間長刀,從親兵手中接過一面大盾,帶著人就站到了隊伍的前面。這一次,他要親自帶隊登城。
預料中的進兵鼓卻沒有響起來,過了一會兒,反而響起了收兵的金鑼,李庭鬱悶地轉頭一看,陣後的那面大旆已經被人高舉著朝後退去。而原本高據戰馬之上的平章阿里海牙早已掉頭離開,李庭無奈地下令隊伍回轉,軍陣中的步卒們都面露喜色,彷彿從閻王手中撿回了一條命。
「韃子退兵了!都統,咱們守住了。」肩頭插著一支箭,還沒來得及折斷的吳信突然聽到關牆上的守兵爆發出一陣歡呼聲,他抬起頭朝關下看去,韃子的軍陣果然在向後轉,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吳信知道,自己總算是活了下來。
城頭上下到處都是屍體,關牆上密密麻麻地插著箭矢,雙方都以此為主要的武器,不要錢似地全力發射,吳信愣愣地看著韃子的動作,直到目送他們消失在視野中,才站起身發出命令。
「派出未受傷的弟兄,清理關前的屍體,多收集一些箭矢,將自家弟兄的遺體抬進來,到後面去好生安葬。韃子可能還會再來,大伙不可鬆懈,叫後面的伙頭趕緊弄些吃食來,戰了這許久,餓得緊呢。」
吳信一面吩咐下去,一面叫來軍中郎中給自己裹傷,他看著忙忙碌碌的手下,也不知道這一戰傷了多少人,幸好韃子來得倉促沒有帶上器械,想到襄陽城那會敵人的回回炮,吳信只能感到萬幸,不過下一次呢,還會是這麼好運麼?他將目光轉到了山間的烽火台,開戰之時烽火就已經點燃,直接天際的一道道
道黑煙在山間傳遞著,希望大帥看到後能快些做出反應。
「狗~娘養的韃子!」彷彿是聽到了吳信的心裡話,千里之遙的廬州城中,夏貴在自己的帥府中破口大罵,這也難怪,本來他今日正在自家府上與新蓄的那房妾室進行著肉博大戰,根本不想去帥府理事,可誰知道前方居然燃起了烽火,讓他不得不從那具迷人的軀體上爬了起來。
韃子逼近大別山隘口,甚至很可能已經在攻關,關係到自家老巢的安危,夏貴只得打起十分精神應對,他現在想知道的是,韃子此行是試探之為呢?還是真的欲圖淮西。看了一眼站在堂下的親信幕僚,怒氣沖沖地夏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姓易怎麼說?」發了一通火,夏貴只覺得口乾舌燥,尋了桌上的一盞涼茶「咕嚕咕嚕」喝下去,將茶盞頓在桌子上問道,一旁的侍女被嚇得膽戰心驚,偷偷地瞅著大帥的注意力放到了幕僚身上,這才上前來給那個茶盞續上水。
「人不在家,遣人去了兩次,說是出城去進貨,要明日方回。」幕僚歎了口氣,人家擺明了就是不想見,估計等到元人破了關,大軍攻入淮西,這位易先生才會再次出現,那時候,就不知道是誰求著誰了。
「你意如何?他們會打進來麼。」夏貴已經有些亂了分寸,連日來的軍報攪得他腦袋發漲,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倒底是年紀大了,思維遠不如年輕時那樣轉得快,眼前的情形像一團迷霧,影影綽綽地看不分明。
「大帥若是不欲如那姓易的所願。」幕僚說完頓了頓,看著夏貴的神色,後者的眼睛閃爍不定,顯見是心中頗為掙扎,也是,誰願意將偌大的基業就此拱手相讓呢,過了一會兒,夏貴才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便行此二策吧,其一,傳令前方各軍依隘口全力抵抗,怎麼也不能讓韃子輕易打進來,如此今後與之相談我等才能佔據主動。」幕僚的話讓夏貴再次點頭稱是,顯示實力才會讓人重視,這個道理誰都懂。
「其二,行沿江各軍州及建康府,這不是咱們淮西一家之事,李帥他們也不能見死不救,若他等真的無所動,那不管我等做什麼,都對得起朝廷了。」幕僚說完掃了一眼那個侍女,可憐的婢女已經被嚇得瑟瑟發抖。
「看上了?那便賜與你了,今日便領走。前事就依你所言,立時行傳下去。」夏貴的一席話讓那個侍女「撲通」一聲跪倒,幕僚苦笑著稱謝,他知道,如果自己開口說不要,這個侍女就只有一個下場。
等到書寫完幾封書遣人送出去,天色已經快要入夜,見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夏貴起身就準備出府回去,他的親兵趕緊將甲冑送上來服侍他穿上,夏貴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擺擺手拒絕了。
「這是廬州城,難道還有人敢在此行刺某不成,這勞什子又悶又熱,要穿你穿去。」眼前的親兵和自己一樣的滿頭白髮,跟了快四十年了,戰場上數次救過自己的命,夏貴對他無論如何也發不起火,只得像小孩一般耍賴,可老親兵執拗地性格也同他一樣,最後還是只能屈服。
「只著這外甲便好,把那牛皮拿走,不然說什麼某也不穿。」內襯的牛皮甲貼在身上是什麼情形,親兵非常清楚,因此便放棄了勸說,反正正如老帥所言,在這裡敢行刺的人還沒出現過,有了那層重鎧,應該也夠了。
在易先生家的院子裡劉禹等人原本還以為這夏貴今日不會再到帥府了,那樣的話除非去攻打重兵把守的他家宅院,否則行動就只能推後,可問題是,就在今天,已經有兩撥人前來詢問易先生的消息了,如果再多來幾次,難免不會被人看出問題。
好在到了申時,夏貴終於從家中起行到了帥府,這才讓他們鬆了一口氣,將所有人召到院中,劉禹和金明默默地看著已經穿好了黑衣,用布罩住了頭臉,只露出眼睛的年輕軍士們,將手一揮。
「成敗在此一舉,各人依計行事。」身在險境,沒有什麼豪言壯語,簡單地說完這句話,所有人按事先的分組開始行事,宵禁已經開始,街上開始清靜起來,伴隨著幾聲犬吠,一個個身影從後院門悄悄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