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以身殉國家之急,提兵力戰,屢聞捷奏。」正在讀著詔書的黃門稍稍停頓了一下,偷眼看了看一臉木然端坐在椅子上的夏貴,對於這位以年老體弱為由公然拒絕立接的跋扈老帥,出身宮內的黃門毫無辦法,又不能翻臉而去,只得默認了他的無禮。
「諸路勤王兵已集,望卿獎三軍以清江西,惟長淮以西,依卿為金城報先帝之殊遇,在此行也加同知樞密院事、淮南東路制置使、知揚州府事。唯乞伏德,再立殊勳。」好不容易讀完了,只要那位說幾句套話,這宣詔之行就算是結束了,可等了半天,對面毫無動靜,黃門尷尬不已地連連使眼色。
「完了?老夫偶感不適,先行歇息去了,各位走好不送。」過了一會,夏貴像從夢中醒來一般,站起身丟下這麼一句話就朝後堂走去,留下堂上這些人面面相覷,這算是接了還是沒接呢,那位親信幕僚忍著笑意走上前朝幾位使者拱拱手。
「各位天使遠來勞累,不妨先在城中驛館住下,我家制帥舊疾又發作了,如今耳目都有些不清,多有得罪,莫怪莫怪。」眼看那位宣詔的黃門一臉通紅已經處在發作的邊緣了,幕僚才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多少算是給了他一個台階下。
「那這詔令呢?夏帥不接,咱家如何回京交差。」黃門抖了抖手中的緞面書冊,在京之時就聽過這位夏帥不好相與,真沒想到,人家連個場面上的應酬都不給,似乎根本就沒將這些宣詔之人放在眼裡,可這明明是給他加官的,怎麼搞得像是罷官抄家一樣地牴觸呢,他的心裡很委屈。
「若是天使不棄,先交與某,待過幾日,某找個時機與制帥商議一下,定會給天使一個答覆。」幕僚仍是一付不緊不慢地語調,都到了這個地步,這些人還能將火氣憋下去,那還有何可怕的。
聽完幕僚的話,黃門險些一口氣憋不上來,這可是兩府所出,官家與聖人都用了寶的,還能先商量幾天再行答覆?大宋立朝三百二十多年,這種事情,只有當年的那位吳曦據蜀中作亂之時才發生過吧,黃門想到這裡,心裡一顫,反正詔書已經讀完了,後面的事與他無關,何苦在這裡吃掛落呢。
「也罷,我等行期已定,這詔令就勞你交與你家制帥,咱家還有要事,即刻就要回京,那驛館就無須準備了。」黃門似乎生怕被挽留,將詔令塞進幕僚手中,頭也不回地帶著人出府而去,幕僚站在堂中等他們出了門,臉上的笑意已經消失不見,換成了深深地凝重之色。
轉身走入後堂,夏貴已經在幾個婢女的服侍下換上了常服,正袒露著黑黑的胸毛靠在榻上,端著一碗茶水飲著。見到幕僚走進來,幾個下人知機地退了出去,一時間,內室中只餘了他二人在。
「那個閹貨走了?」夏貴一臉鄙夷地開口問道,在堂中規規矩矩地聽了半天詔,他早就不耐煩了,本想不加理會的,又好奇朝廷這回會開個什麼價碼,這才勉強去坐了一回,結果還真是要易他的職。
「嗯,城中驛館都不曾住,估計立時就要出城,好像生怕某等要害他一般。」幕僚點點頭,怠慢天使這類事情,他們又不是沒做過,事後也沒見朝廷怎麼樣,那幫人已經連彈劾都不敢上了吧。
「可笑,就憑他們幾個,還不值當某出刀,你問過沒有,誰會來接這廬州?」夏貴無所謂地擺擺手,問出了他最關心的一個問題,如今朝廷擺明了車馬要易職,應付不好的話就只有那一條路可走了,而他現在還不想走到那一步。
「朱煥,人已經到城外了,帶了約摸五百人隨侍,再過幾個時辰,只怕就會來府拜會了。」幕僚將得到的消息說出來,這根本就不用派人專門去打探,這些朝廷要員,排場擺得恨不得百里皆聞,剛入廬州府境,下面就將這些報了上來。
「那廝麼,也是個鼠輩,李庭芝不知人啊,拿他當個心腹。反正你聽好了,這人若來,逕直叉出去就是,莫讓他跑到這裡來煩老子。」聽到這個名字,夏貴更是不屑,人他是見過的,也不知道怎麼的就十分反感,朝廷還真是無人了,派了個這種人來。
「可惜啊,淮東可是個好地方,若是早些年朝廷便有如此措置,大帥不妨就應下了,屬下們也可跟著大帥去見識見識聞名天下的揚州風景。」幕僚拿著那個詔令,似乎有些遺憾地說道,夏貴瞪了他一眼,卻沒有出聲。
兩淮相較而言,淮西民風彪悍,是極好的兵源地,淮東有鹽鐵之利,特別是「淮鹽」皆產於此,揚州一帶還是有名的產糧區,其富庶遠過他處,故此李庭芝用兵,從不擔心錢糧之事,可自己呢?就這麼半個淮西才勉強支撐了手下的軍餉。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朝廷財政便越來越拮据,偏偏戰事又不斷,每每拿到的賞銀都不足,而他手下的兵,大手大腳慣了,沒有金錢的刺激,連戰力也受到影響,兵無戰心,自然也就沒有好的戰果。
可現在朝廷更是變本加厲,整篇詔令洋洋灑灑幾千字,沒有一字提到他最希望聽到的事物,令他再次大失所望,加官有什麼用?眼看著這大宋朝還不知道能撐到哪一天,就算是位極人臣,又能做給誰看?
夏貴恍惚地再次想起戰死在鄂州的夏松,那一仗自己算得上拼盡了全力,還搭上了親兒子,結果如何,事後朝廷不過表旌了一個虛職,也正是從那時開始,夏貴對戰事再也不抱期望,朝廷是實實在在沒錢了,縱然勝了一回,又能怎麼樣,他敢肯定,這次建康大捷也不會有多少錢財上的賞賜。
已臨亂世了啊,淮東雖好,可要調職就得交出兵權,最多能帶千把護衛上任,那濟得甚事,沒有了一手培養的這支大軍,元人會當你是一回事麼?這話同樣適合朝廷,沒有這幾萬人,朝廷會容忍他到現在麼?
「你說某要不要以巡視軍務為
由,離城而去?」夏貴突然想到,老是這麼稱病也不合適,要是那廝始終等著怎麼辦,幕僚聽了他的話,站在那裡想了一陣,最終還是搖搖頭表示不可。
「時下廬州城中各路勢力交雜,大帥若是此刻離城,難免讓人有些想法,屬下倒覺得,就這般最好,大帥也不說接詔,也不說不接,等那朱煥等不得了,自然就會離去,這裡到京師何等之遠,朝廷便是想要有所動作,也是鞭長莫及。」
夏貴再次沉默了下去,他的親信大都是只知武力的蠻夫,有什麼事也只能和眼前這個長得獐頭鼠目的傢伙商議,好在此人尚算得力,處理一些事也能合他心意,既然難有決斷,不妨還是聽他一言算了,不管怎麼樣,不是還有一條退路麼。
建康城燕子磯下的碼頭上,李庭芝正在將一行人送上船,來者是他在淮東的親信下屬知淮安州許德,此戰後敘功,被他保舉為海州團練使、知和州,放在了離自己最近的位置上,再加上原本就在對岸的知真州苗再成,整個沿江防禦的最後一步也告完成。
「和州之地背倚兩淮,前臨大江,你此次赴任,絕不可只盯著一頭,到了州府,諸事之中,募兵才是重中之重,可記下了?」李庭芝對著自家親信,也沒有什麼可客氣的,直接將他的打算囑咐下去。
「大帥噢不,使相之言,屬下銘記於心,定當竭盡全力,不負所托。」就在前幾日,天使已經再度駕臨建康城,將李庭芝的官銜又升了一級,加了參知政事銜並行宮留守,成為了正式的宰執,故此現在應稱之為「使相」。
看著許德一行告辭而去,李庭芝也返身準備入城,朝廷此次加官,等於把江淮兩區四路都加到了他的肩上,這等重托前所未有,因此他絲毫沒有感到陞官的喜悅,只有沉重的責任感,戰事果真會如劉禹所料不久就會開始麼?
李庭芝騎在馬上慢慢向城中行去,眼望著城下百姓已經自發地開始翻地插秧苗,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笑容,他們所求的不過是安穩二字,可在這個時候,誰都不敢保證那些苗兒還會不會有長成收穫的那一天。
江淮防禦,兩淮才是重點,而被劉禹一再提醒的淮西,更是其中的核心所在,大宋失淮西,則大江對面的州府和淮東側翼都將暴露在韃子眼前,可要守住這些地方,兵力不遠遠不夠,募兵就要錢糧,沿江新復的幾個州府今年豁免了稅賦,所需錢糧只能從府庫中撥取。
建康一戰,朝廷幾乎沒有發下一錢,戰後的賞功與撫恤都是來自繳獲,好在韃子一路南侵所獲頗多,這才勉強維持了戰後軍心不失,可這些財物,說到底也都是大宋民脂,下一次呢?錢從何來,李庭芝有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