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境內的烏江縣,隔著大江與建康府的馬家渡鎮相對,秦時為九江郡治下的烏江亭。末年群雄並起楚漢爭雄,一代霸王項羽被圍垓下,最後憑著逆天的武藝殺出重圍東走於此,望著江東而歎「籍與江東弟子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僅讓梢公將坐騎烏椎渡過江去,他則自盡於江邊,只留給後人無盡地感歎。
如今過去將近一千五百年了,秦漢古道早已不可考,多半已為宋室南渡後新修的官道所淹埋。這條官道沿江而行,將兩淮的後脊串聯起來,成為支撐戰區的運輸大動脈。而此時,一支二十餘人的小隊伍正匆匆行走在這道上,雖然都是作的常人打扮,可只要看看那強健的肢體、整齊劃一的動作和眉宇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些許殺氣,就知道他們絕不簡單。
李十一走在風塵僕僕的隊伍前頭,粗布巾包裹著頭,短偈交領處露出古銅色的肌膚,因為渡江不便,他們並沒有配馬,而是與李庭芝部說好了,去他的大營處再領取馬匹,李十一抬頭看看天,再看看遠處的烏江縣城,他們已經走完了大半個烏江縣,前面就是歷陽縣,而和州州治便在縣城,李庭芝的臨時大帥行轅也駐紮於此。
道上的行人不多,偶爾相遇的商隊也因看到他們的情形遠遠地躲了開去,李十一有些懊惱,這不符合探子的身份,感覺像是下山劫掠的強人還差不多,當初挑人之時,光顧著身手膽略了,忘了形狀相貌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看樣子,這一回還是只能遠遠地在外圍憑著望遠鏡觀察,他本來還想著要扮成商隊混進去呢,好在這隊弟兄都是百戰餘生的精銳,一路走了這麼久,沒有一個掉隊也沒有一個喊累的,多少讓他有些安慰。
其實他很明白太守的意思,這算不上是什麼緊急軍務,只是以前的那些探子損失得太多,太守需要再訓練一批出來,因此將這個視為一次接近實戰的機會,李十一自告奮勇地接過了領隊之責,他自認為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了。
「李頭,到點了。」黑牛的沙啞聲音在他身旁響起,身在隊中,他沒有叫十一哥,而是換成了官稱,李十一一回城就因功被連升了三轉,現在已經是「進義副尉」,再有四階就能入品,而職位也從隊正升了副都頭,成為正式的百夫長。
李十一將手一揚,示意隊伍停下來,他從懷中摸出一塊手錶,這是太守贈予他的,因為怕太過顯眼,他沒有戴在手上。看了看表針,黑頭說的沒錯,確實已經到了休息的時刻,這是開始就計劃好的,一天走多少里,幾時休息幾時起身,按太守的意思就是要精確到分,形成制度,李十一雖然不明所以,可嚴格照著做還是懂的。
「歇一刻,不得走遠。」李十一揚聲說道,眾人這才哄地一聲散開,剛才行軍之時不得出聲這是軍紀,現在才算稍微能放鬆一下,他們都是自願報的名,自然更要遵守號令了,眼看著這個幾個月前還是個普通軍漢的傢伙現在已經跨入軍官的行列了,都有些羨慕,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其中有多少條性命無聲無息地就消失。
李十一從來沒想過,自己幹探子居然也能幹上癮,早先不過是為了完成那些同隊犧牲戰友們的遺願,漸漸地他已經陷入其中不可自拔了。著魔便著魔了吧,李十一無所謂地對自己說道,這份工作滿足了自己的所有願望,新奇、刺激、掌控一切。
他離了官道朝江邊的方向走去,散開的眾人三三兩兩地避往蔭涼處,或是吃食或是飲水,也有那攥著褲頭跑向江邊的。李十一解下腰間的葫蘆,拔出塞子倒了口水,就在這時候,懷中傳出「嘟嘟」的聲音,他微微愣了愣,趕緊拿了出來,剛打開接收鍵,太守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嗯,一共三人,乘一條小船,某清楚了,太守放心吧,語畢。」李十一收起對講機,啜指於嘴吹出一個響亮的哨音,隊中的眾人都停下手中的動作圍攏在他身邊,跑得最遠的幾個人忙不迭地連褲帶都沒有系完,李十一朝他們一個個望去,數目對上了,這才清清嗓子準備發言。
「有活幹了,黑牛你帶個人持某的信牌,去縣城中找主官,讓他們找些漁船來,兵船不要,租也好借也好,不得少於十條。」李十一首先轉向黑牛,一聲吩咐,黑牛興奮地搓著手帶了個人就跑向遠處的縣城,這是急務,他知道黑牛腿腳長跑得快。
「某知道你們都有些水性,現在聽某一言,有那等自認為能如水鬼般在水裡泅潛的,舉手示意一下,不行的不要勉強,這可是會丟性命的,莫怪某事先沒講清楚。」李十一緩緩地說道,聽完之後,人群中出現了短暫地沉默,接著,好幾雙手慢慢舉了起來,他滿意地點點頭。
大江在建康府上面一點轉了一個大彎,這一帶的江面也比別處要寬些,因為戰事的原因,江上還沒有恢復到往日的檣帆如雲的繁忙景象。此時行駛往來的船隻多數都是官府與大商家的貨船隊,一隊之中數十上百艘集結而行,極少有單獨
解呈貴伏著身子在船頭張望著,他頭戴著一頂宋軍制式的范陽笠,碩大的帽簷剛好遮擋住了陽光。饒是如此,他的眼睛仍是被刺得只能是微微張著,下到這江中,解呈貴才發現,這麼大的江面上,自己這艘孤零零的小船顯得那麼特別。
之所以選擇船隻,除了他出身水軍世家,有著一身不輸於南人的好水性之外,騎馬不好帶著人質也是個原因。而更主要的,解呈貴知道戰前大江對面的州軍都已經降了,如果他運氣好,只要過江就能進入自己人的地盤。
而現在,他當然知道了自己運氣並不好,往上遊走,這一側的江邊正好就是建康府的對面,他能輕易地看到江邊駐軍的旗幟,很遺憾那並不是他所期盼的元人軍隊。他不禁有些猶豫,想要回去就只能繼續往上行,到哪裡才會進入自己人的地盤,他不知道。
直到帶著那個宋人官員上了守軍準備的船隻,而周圍的軍士們雖然虎視眈眈卻不敢妄動,解呈貴才舒了口氣,他沒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被放
了出來,再也不用回到那個營中與臭氣烘烘的帳中眾人為伍了,真是覺得就是死了也甘心。
令人遺憾的是還是沒能救出自己的父親,那封信就放在他的懷裡,解呈貴清楚地記得上面的每一個字,宋人斷然拒絕了他的要求,哪怕他以那個官員的性命相脅,解呈貴沒有辦法,只能照父親信上所說的做,先想法回去再說。
在信中,解汝楫再三要求他不得傷害這人的性命,否則宋人就會拿他父親的命相抵,看著蜷縮在船中間的那個官員,解呈貴也沒有想過真去殺了他,這是他們一行的保命之物,雖然宋人答應了不派兵船來追,可誰知道會不會化成普通民船。
現在劃漿的是他父親的一個親兵,這是宋人應他的要求釋放的,沒有人相幫,憑他一個人怎麼也不可能劃得了多久。宋人越是好說話,解呈貴的心裡就越是打鼓,一路上他不停地左右張望著,試圖找出一絲破綻。
如果宋人真的要在這江上動手,他反而沒什麼可怕的,江中不比平原,憑他的水性,自信無人能在江裡將他找得到。最多潛得遠一些,找一處無人的地方上了岸再跑就是,只要能逃得性命,些許苦累又算得什麼。
被捆做一團的黃鏞閉著眼一聲不吭,心中泛起強烈的羞恥感,僅僅幾個時辰之前,自己還是堂堂的天使,建康城中品級最高的男性官員。誰曾想,現在居然成了一個降卒的階下囚,素來剛烈耿直的他,只覺得羞憤欲死。
原本只是一個感覺,現在他卻是真的在想這個問題了,這些人肯定是要回韃子那邊去的,如果自己就這麼給綁了過去,那還真的不如死了算了,只是可恨身上被綁得太緊,要想翻過船舷還真的不是一件易事。
他們已經走了一段時間,解呈貴估摸著,就快要出建康府境的樣子,和州過去是無為軍,他只希望那裡還是元人治下。不然一旦到了晚上,就有些作難了,到時候是不是乾脆棄了人質下船上岸,然後趁夜逃跑,他還沒拿定主意。
越往前行,江上的船隻就越加稀少,偶爾碰上打漁的百姓,解呈貴都要盯著看上半天,生怕那就是宋人所扮,每每過去之後,他才會在心裡自嘲一番,自己這是懷弓蛇影了,宋人只會從後面追來,怎麼可能會出現在前頭。
「嘩」地一聲響,扮成梢公的黑牛將長長的船篙撐入水底,小漁船靈活地隨著他的動作加速前行,讓後面的真正的船家讚賞不已,這家的船娘,一個才十來許的小娘子,看著黑牛的健碩身軀心馳神往,讓他不由得更加風騷。
「你右前處二十步,似乎就是那小船,你注意一下,中間那個是不是被縛住的人?語畢。」懷中的對講機傳出聲響,黑牛不動聲色地聽完,眼睛瞟向那邊,他站得高,比岸上的李十一看得清些,船上可不是三人,中間那個倒著,被捆了起來。
聽到黑牛小聲的回報,李十一趕緊向著江中各船發出了指令,原本散散地分佈在各處的漁船都隨之動了起來,暗地裡呈包圍之勢封住了那條小船的前路,而同時,他也通知了正往這邊趕來的劉禹,自己已經找到了目標。
解呈貴的注意力正從後面轉回來,冷不防一艘和他所乘差不多大小的並了上來,解呈貴心裡一緊,看看船頭高大的梢公,和後面的兩人,一老一女,怎麼看也不似是宋兵,這才鬆了口氣。
「將爺,這是往哪裡去啊,小的們這裡有些剛捕的鮮魚,可要嘗嘗,不是小的誇口,咱家的漁娘出名的好手藝。」黑牛一口江南話在解呈貴聽來並無不妥,他哪分得清那些細微處的不同,倒在船中的黃鏞卻豁然睜開了眼,這裡已經是淮地,可這船家卻是一口的臨安口音。
見解呈貴沒有理會,黑牛也不在意,長笑著「呵呵」了兩聲,這正是動手的暗語,十餘條漁船圍成一個大圈,船上的軍士們大聲唱著江南俚曲,將船上的漁網撒了下去,暗地裡,幾個水性不錯的已經悄悄地含著短刃滑了下去。
等到解呈貴終於發現有點不對勁的時候,他飛快地直起身想要向著中間的黃鏞撲過去,可剛剛站起,腳下的船身就猛地晃了起來,還沒等努力平衡住身體,小船就翻了過去,船上的三人「撲通」全掉下了水去。
落入水中的解呈貴睜開眼就感受到了一陣絕望,圍攻他們的這伙宋人居然用漁網將周圍團團擋了起來,他不管往哪裡游都會直接撞上網面。沒等他想出對策,漁網就在幾個水鬼的操縱下開始合籠,輕而易舉地將三個人全都網了起來。
「咳咳」一股江水從黃鏞的嘴裡噴出來,他劇烈地咳著,直到肺裡再無餘水,這才抬眼打量起周圍的來,剛才那一瞬間落入水中,他都以為自己肯定就要這麼被淹死了,雖然他並非不識水性,可手腳被捆著,就是大羅金仙也難以施展。
「宣慰覺得可好,還認得某麼。」正思忖間,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緊接著,那張曾經被他討厭過的臉孔出現在黃鏞的眼前,帶著一種特別的關切表情。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