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平州境裡的當塗縣到蕪湖的沿江官道上,足有十餘步寬的路面擠滿了逃散的人群,說來也巧,這條路短短幾個月之內連續迎來了兩趟這種潰兵,只不過這些人當時是追趕者,而現在,他們變得比那時候的宋人還要狼狽不堪。
穿著一身普通士卒衣衫的伯顏和僅餘的幾個親兵混在隊伍中顯得毫不起眼,原本還想保持幾分威儀,可經過了幾天的逃亡,如今也變得灰頭土臉,早沒了一軍統帥的模樣,周圍左近的那些普通士卒甚至都不知道這個相貌憔悴的中年人就是自己的大帥。
大隊人跑出建康府之後,宋人就停止了追擊,趁著這點空當,伯顏等人在當塗縣境內做了一番收攏,人數眾多的潰兵們按各自的統領重新排出了隊伍,他們這才發現一個非常的問題,大軍沒有糧草了,就連偵騎平素一般隨身的乾糧都沒來得及帶上。
這個時候,宋人實施的堅壁清野就發揮了作用,派出打草谷的散碎騎兵把馬兒跑得口吐白沫,也沒能帶回來一粒糧食,這裡不像草原,都是開發了幾千年的居住區,根本沒有什麼野味可打,漫山遍野唯一的活物可能就是老鼠了。
沒奈何,伯顏與阿術等人商議,除了保留幾十騎做為尖兵之外,其餘的馬匹都被殺了用於充飢,雖然相於龐大的人頭數顯得杯水車薪,可倒底是肉食,省著吃也支撐他們走了幾天的路。
為了保持軍心,伯顏拒絕了讓他帶人騎馬先行的建議,堅持要和普通的步卒們同行,可這些畢竟不能當飯吃,眼看著斷糧已經快一天,餓著肚子還得快速趕路的士卒們放慢了速度,一個個低著頭,早先被鼓舞起來的幾分士氣已經蕩然無存。
也不能說他們沒有準備,早在前天就派出了快馬趕往最近的糧草集結點,可那是遠在池州的銅陵,離著當時大戰的戰場丁家洲還有半天的路程,更別說這裡是太平州的中心地帶,等他們到了再組織人力運過來,早就不知道是哪天的事了。
望著遠處漸漸接近的那個城池,伯顏心中無比地懊悔,這就是被他們屠掉的蕪湖縣城,如果沒有那番舉動,現在已經能躺在城裡休整了,可如今,伯顏彷彿能聽到天空中傳來的嘲笑聲,那是幾萬冤魂在看著他們如何地倒霉,因果報應麼,伯顏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這裡的人群大多都是他所在的城西大營中逃散出來的,而另外方向的那些人,伯顏想想就覺得痛心,那是接近十萬之眾啊,只跑出來阿刺罕所帶領的大半個騎兵萬人隊,雖然還沒有收到確切的消息,但直覺上,伯顏不認為他們還能突圍而出。
如何向大汗交待已經不是他考慮的重點了,自己既然沒有死,那肯定要擔起大部分的責任,可被問到為什麼會敗得這麼慘,他要怎麼回答?伯顏直到現在還不敢相信,這是比失敗本身更為可怕的事情。
「呵!」江邊方向上傳來陣陣歡呼,伯顏知道,那是一些水性不錯的漢軍在江中捉魚,由於沒有專門的捕魚器具,他們只能靠著敏捷的身手同魚兒玩追逐遊戲,因此每天的捕獲非常地少,分到每個人頭上,就連喝碗濃一點的魚湯都成了奢望。
這些人都是原來的水軍,張榮實這個蠢貨,居然讓人燒了大寨,將好不容易形成戰力的那支水軍葬送得乾乾淨淨,人死了沒什麼,再招就是,馬兒殺了也沒什麼,蒙古人從來就不缺那個,可這船,造起來頗費時日,再要成軍又不知道費多少功夫了。
更可氣的是,他還沒法降罪,這番慘敗,現在要做的只能是善加安撫,自己將責任擔下來,以免手下冷了這些人的心。不知怎麼地,伯顏突然想到了那些被刷在空無一人的鎮子裡的標語,一語成讖啊,自己差一點就真的性命不保了。
馬蹄聲在前方響起,幾騎飛快地馳向了這邊,灰塵漸去之後,伯顏看到了馬上的高大漢子正是阿術,他一直在前方擔任先行的。看著他們幾人放慢了速度在向著隊伍張望,伯顏知道肯定是有事要找自己,於是示意親兵出聲招呼。
「前面偵騎碰上了幾個傳信的騎兵,阿里海牙帶著人往上游的岳州去了,從這裡一直到襄陽,都沒有咱們的水軍。」見到伯顏的身影,阿術跳下馬來,沒功夫客套,直接就說出了他打聽到的事情。
伯顏聽完了心裡頓時一沉,傳信的使者才到這裡,阿里海牙肯定還在岳州方向沒有回來。勝負先不論,想讓鄂州方向以水軍進行支援是不可能的了,而鄂州方面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況,自然不會想到他們已經沒有了糧草,再遣人去那裡麼?伯顏一陣頭疼。
「大帥,一入池州,就得去徵糧,就是搶,也得把自己也餵飽了再說,至於宋人的死活,顧不得了。」阿術這才說出了自己來的目地,原本一路很順利,也就基本上沒怎麼擾民,都是以安撫為主,甚至要收得比宋時更少些,但現在,阿術的意思很明白了,還是干回老本行吧,否則這些人還能活下來多少都說不定。
伯顏一時無語,南下之前,大汗一直叮囑著讓他盡量少殺,自己也保證過了,要做「當世曹彬」以不殺而定江南。形勢比人強啊,就算自己不點頭,進了池州,這些只怕餓得連人都會吃的士卒又怎麼來約束?銅陵的存糧早就運來了,後面的還遠在荊襄。
「就照你所說的吧,若是征到了糧食,能不殺人就不要殺,這江南,我們以後還會回來的。」伯顏虛弱地加上了一句,他也清楚,這話和沒說區別不大,敗兵加上餓兵,放入鄉間就如野獸入羊群,阿術不以為意地答應一聲,領著人向前而去。
這次的南征到了這個份上,就算是完結了,一場從政治到軍事的完敗,就連那面大汗親援的大旆,代表著部落榮耀的黃金狼頭都成為了宋人的戰利品,自己想要洗刷這恥辱不知道要到何時,伯顏在原地怔了一會,仰面朝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洞庭湖往大江下遊方向的入口處呈現出一個不規則的半圓形,如同猛獸張開的大嘴一般,而此時點綴在湖面上的那些高大戰船,便像嘴裡的尖牙利齒,似乎隨便準備要擇人而噬,當先的千料大艦雖不如伯顏的那般雄偉,卻因為安置了更多的戰具,而更加地可怕。
三層甲板的女牆之後,立著一個長相粗豪的蒙古漢子,他手撐著中間的那台小型投石的支撐木,視線飄向了前方的湖面,那裡有座小島,宋人叫它做「君山」,而島下的港灣處就是宋人水軍的所在,此刻,湖面上只有廖廖無幾的一些小巡船,所有的主力大艦都無影無蹤。
大元荊湖行省平章阿里海牙心中十分不解,原本宋人水軍和他隔湖對峙了好幾天,自己沒有進攻而是悄悄地從鄂州調來後備軍力,準備出其不意地一舉破敵,誰知道剛剛準備停當,那宋人就像得到消息一般地消失了。
洞庭湖太大了,幾百上千條船藏起來,想要找出來就和大海撈針沒什麼區別,可要拿下岳州,就必須得解決這些水軍,不然連岸都登不上,他盯著水寨的方向看了良久,仍是難下決心,就聽得背後的木梯傳來「蹬蹬」的腳步聲。
「仲疇,你來說說,宋人突然避戰,是何道理?」來人是個三十多歲的漢人,阿里海牙叫著他的字,頭也不回地問道,兩人雖然是上下級,交談卻是十分地隨意,漢人上前一步,仰目看去,絲毫也不拘禮。
「某還是那般說法,宋人定是在等援軍,至於他們如何得到的消息,這卻不知了,依某說,還是直攻過去,逼他們一戰,勝負立時可見分曉。」沉思了片刻,益、萊路行軍上萬戶、漢軍兵馬副都元帥張弘范轉頭說道。
援軍?阿里海牙知道他說的是上游的江陵府方向,這原本就是他們的目標,那裡是荊湖北路的路治所在,也是屈指可數的大邑,人口、田畝、賦稅都是遠超其他各州軍的,也只有拿下了江陵府,才算得上掌控了這一路。
宋人的統帥高達是員宿將,用兵謹慎經驗老道,並不容易對付,因此阿里海牙才會想在他到來之前先解決眼前的這支水軍,可如果敵人避戰不出,要硬去沖那防守堅固的水寨麼?
「平章,下決心吧,不打就只能撤了,拖不得。若打,某願為先鋒,為平章驅馳。」張弘范一抱拳,沉聲說道,阿里海牙正要開口下令,忽然發現不遠處自己的快船上打來了信號。
「晚了,他們已經來了,而且是傾巢而出,好一個高世傑,把我們都涮了。」聽到阿里海牙的話,張弘范愣住了,順著來船的方向看去,上遊方向的湖面上檣櫓如林,織帆如雲,黑壓壓地一支大船隊開了過來。
「傳令,全軍後轉。」阿里海牙不再猶豫,一揮手發下指令,傳令兵立刻將命令發出去,各大船的旗斗上紛紛打出信號,船隊開始調頭,阿里海牙有些不甘心地望著宋人水寨的方向,發現那裡水門大開,一艘接一艘的戰船駛出,高世傑出來了!
上遊船隊的巨大樓船之上,迎風飄揚帥旗同樣書著一個「高」字,荊湖北路安撫制置使、知江陵府高達冷冷地看著遠處韃子船隊的動作,在他的座艦周圍,除了最當前的一排確實是樓船鬥艦之外,後面的那些,大部分都是毫無武裝的民船,甚至是漁船,只是桅桿上多揚了面旗幟罷了。
「老高,你這番行險,倒叫本官嚇出一身汗來。」朱祀孫沒有說謊,他的胖臉上滿是汗漬,也不知道是真的嚇出來的,還是天氣炎熱給熱地,邊擦著汗,邊心有餘悸地說道。
高達沒有回答他的話,他此番確實是傾巢而出,只不過不是為了打仗,而是想嚇走敵人,好在計劃得逞了,不然就憑眼前這幾艘戰船,還真不一定能打得過韃子,話雖如此,他望著敵人遠去的帆影,臉上仍是一片凝重,絲毫沒有喜悅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