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閒午後,氣候適宜,細風微微。
小憩起身後,雲菀沁叫初夏端了張柔軟的籐躺椅在窗邊,坐著一邊看書,一邊與初夏閒侃。
看了會兒,初夏笑著抽走她手裡的書:「三爺說了,每次看書不能太久了,傷眼睛。」
月份一大,身子漸漸沉了起來,夏侯世與之前一樣,依舊每天將福清宮當做寢殿,天子寢殿乾德宮那邊形同虛設。
他如今日常成了慣例,每天早上上朝,下朝去議政殿或者御書房,傍晚時分,若公務還沒辦完,會叫人把奏折搬到福清宮,過著民間夫妻一般的生活。
前堂料理得無可指摘,加上天子的本身堅持,朝上以沂嗣王為首勸諫充盈後宮的聲音低迷了下去。
想到沂嗣王,雲菀沁不禁道:「子菱那邊怎樣。」賜婚的事,沈子菱就在將軍府抱病推辭,三爺遣了個太醫過去,沈子菱好死賴活再瞞不過了。沈老將軍最是忠君的人,不願意忤逆皇旨,接下了賜婚,以老命相要挾,苦口婆心地勸了一通。
「二姑雖倔,卻從來最孝順沈老將軍,聽說已經被老將軍說通了,答應嫁了。」初夏苦笑,「只望二姑娘有福氣,這婚事沒配錯吧。」
這婚事若是三爺提出的,雲菀沁倒還好勸,如今卻是太皇太后主動牽的紅線,她也不好說什麼了,再見沈子菱跟那沂嗣王接觸幾次,也沒吃過什麼虧,倒對她有信心,聽了初夏的感歎,正要說話,外面傳來一陣腳步和斥責聲,還夾雜著宮女的哭聲。
初夏過去道:「怎麼了?」
晴雪和一個福清宮的太監拎著一個宮女進來,那宮女不過十五六,生得小眉小眼,本就一副畏怯樣,此刻被抓進來,看見雲菀沁望過來,更是如同老鼠見了貓,抖抖索索,噗咚一聲跪下。
雲菀沁只覺得那宮女有幾分眼熟,卻叫不出名字,問道:「怎麼回事?」
果然,晴雪瞪一眼那宮女:「這宮女名喚曼容,是福清宮二道殿門打雜的四等宮女。今兒奴婢在外面無意見著她鬼鬼祟祟的,跟一人在偷偷說話,奴婢奇怪,悄悄過去一看,娘娘猜那人是誰?」
「誰?」初夏忙問。
「慈寧宮配殿的顯春,就是唐氏帶進宮的貼身丫鬟!」晴雪一叉腰,剜一眼曼容。
初夏眉一蹙,望向曼容:「顯春找你問什麼。」
曼容顫抖著聲音:「真的沒什麼,奴婢發誓,就算天打五雷劈,也絕不敢做有損娘娘的事兒啊,娘娘明察啊——」
晴雪冷笑:「別聽她的,奴婢剛捉了這蹄子的包,又找與她同住的幾個宮女問了下,說是這陣子,每天每到這個時辰,曼容就會跑出去福清宮,只怕都是跟顯春見面,這樣一看,與那顯春來往了不止一次!若是沒什麼陰謀陽謀,你這蹄子同唐氏的婢子頻繁見面幹嘛?」
雲菀沁口氣清淡:「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若老實承認,知道錯了,本宮也不是個一棒子將人打到死的人。」
初夏盯住曼容:「真不願意說?」
一個紅臉一個黑臉,曼容亂了心神,再見初夏跟那太監丟了個狠戾的眼色,冷汗炸了出來,帶著哭音終是承認:「奴婢是與那顯春見過幾次,因為皇上每天都來福清宮歇宿,顯春叫奴婢幫忙盯著皇上的進出動靜,幾時來,幾時走,出了福清宮還會去哪裡,都跟她說一說……奴婢鄉下遭了旱災,家人等著用錢,一時被顯春的好處亮花了眼,糊塗了,還望娘娘原諒!除此之外,奴婢再沒多說一句啊,更不敢做出什麼危害娘娘的事……」
豈有此理,竟敢盯著皇上,都封了長公主,還想打小算盤。初夏好笑,非得一路作死到底,回過頭:「娘娘,奴婢這就去跟皇上稟報唐氏的不雅之舉。」
雲菀沁凝思未語,連初夏都說了,唐氏這不過是不雅之舉,便是稟上去了,能有什麼責罰?最終不過是早些安排個婚事,將她打發出宮罷。只要沂嗣王一日手握權勢,她便永遠有這個表兄當做傍身倚仗。
「來人,把曼容拖下去,掌摑五十,拶指半刻鐘。」輕言柔語飄出貝齒。
曼容大驚,「為什麼還要打奴婢——娘娘不是說只要老實交代就能原諒奴婢麼?奴婢真的沒對娘娘不忠啊……奴婢再不會理睬那顯春了!奴——」話還沒說完,已被晴雪和那太監一拎,領了出屋。
初夏啐一聲:「活該,不打死都算娘娘心善。」
雲菀沁望著曼容的背影,若有所思,招了初夏過來,附耳囑咐了一番。
——
宮苑,夜色如帷,一降下來,給天地罩上一層密密濃濃的簾幕。
今天朝事散得早,不過尚有部分折子還沒閱完,夏侯世廷一如往日,早早就來了福清宮,又提前叫人將小元宵牽過來。
與雲菀沁閒侃了幾句朝上事,天色已不早,三人一塊兒吃過晚膳,夏侯世廷一手抱了兒子,準備進內室前,像平時一樣吩咐宮人,將御書房的折子和公文搬過來,卻見雲菀沁說:「三爺成天把福清宮當做辦公的地方,明明辛苦得很,不知道的人卻還以為你耽於女色,不務正業呢。」
他根本無所謂旁人的閒言碎語,就算敢說,也不敢飄進自己的耳朵裡,唇一翹:「怎麼,想趕我走?」將她腰肢上的手一挪,滑到她腰腹上,慢慢撫了一撫:「你捨得,孩子也捨不得。每晚上都挨著他,今日爹不在,只怕不習慣。」
別說宮裡,就算民間,妻妾懷孕後,夫妻兩人也會保持距離,尤其頭四個月,胎兒還沒懷穩,暫時不同居一房的大有人在,就算同房,也不會睡一張床。他這人卻顧不得這些規矩,夜夜纏著她同榻而眠,只每天夜裡睡覺十分精心,生怕不小心碰了她,再不敢摟得緊,有時半夜還會醒來兩次,給她掖滑開的被毯。
肚子大了,怎麼睡都有點兒不舒服,只能一晚上不停地變化姿勢,有時睡得橫七豎八的,幾次早上醒來,她都發現一張寬敞的床被自己佔了大半江山,他昂長一個人,被自己委屈地逼得縮在個角落,動都不好動一下,自己的腿脖子還擱在他小腹上。
雲菀沁怕影響他睡眠,勸他若是事兒多了,在御書房辦完公務,直接就歇在寢殿,他每次都點頭答應了,第二天卻又默默地摸了過來,最後,雲菀沁無奈,也就隨他了。
聽他一說,她臉一熱,任由他撫摸著微微翹起的肚皮,見小元宵的注意力在別處,收細了聲音:「反正還有半個來月就穩了,過了這段日子,你再過來吧。別人不敢說你,卻得說我狐媚惑主,懷孕頭幾個月還纏著你不放,連皇嗣的安危都不顧,一點分寸都沒有,前兒去慈寧宮請安時,太皇太后都暗示了我兩句。」
他見她眼波流轉,長睫忽閃忽閃,淡笑勾住她微微圓潤卻更顯風情的雪嫩玉腮:「狐媚惑主?好啊,我喜歡這個罪名。」
她嗔了了一下,甩開他輕薄的手,他笑了起來,不過她說的也是,自己無所謂,卻不能將口水都往她那裡引,況再過些日子,還得為她爭取件大事,現在不能折損了她的名聲,攬住她腰,手又往下一滑,輕輕一拍,附她耳珠子下:「依你的。這幾天就饒了你,不住福清宮了,每晚陪陪你跟孩子,我就在福清宮旁邊的文暉齋辦公歇息吧。」雖說不住福清宮,可也不能離得太遠。
小元宵腦袋轉過來,似是看到了這個小舉動,小臉兒十分鬱悶,一叉腰,甕聲甕氣地嘟嚷:「我真的要生氣了!」
在親眼目睹幾次下來,小元宵已經模糊地意識到,父皇打母妃屁股,好像並不是懲罰,可是——又不像是什麼好事。
那次貪玩,馮先生佈置的功課沒做,第二天被嚴厲的馮先生打了一下屁股,疼了好半天呢,小元宵告訴父皇,想要父皇給自己做主,父皇卻向著馮先生,說馮先生做得對,越嚴格越好,連功課都敢忘記,今後做什麼恐怕都會怠慢,屁股死肉不怕疼,下次再打手板心!
小元宵哭著再去跟娘告狀,娘平時處處都維護自己,父皇對自己說話重點兒,娘都要瞪父皇,這件事上卻跟父皇站在同一戰線,還告訴他,說是今後他可能要做許多事兒,而這些事會關係很多人的性命和福祉,如果現在就懶懶散散,以後這些人還怎麼依靠他呢?
小元宵撓了半天腦袋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人都要依靠自己,自己沒爹娘麼,幹嘛依靠他啊,不過倒也聰明,再不敢告狀了。
總而言之,打屁股肯定不是好事,他不喜歡父皇這樣對娘!
雲菀沁不滿地盯了夏侯世廷一眼,他有些尷尬,這小子,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只要他在跟前,自己就不能動他娘一下,敷衍道:「好了好了,再不打了。」
小元宵卻並沒相信父皇的話,反倒粉圓小臉蛋氣得紅通通,逼著父皇下保證:「除了不打屁股,父皇也不能再咬娘的嘴巴了。」
兩人一震,臉色漲紅,好容易才從驚悚中回過頭,雲菀沁結巴:「你,你看錯了吧。」
「沒有,有兩次我在外頭默書,父皇來了,跟娘進去內殿了,我偷偷扒簾子,都看見了!娘都哭起來,父皇還在咬!」小元宵氣呼呼。
小元宵雖有了皇子所,但每天還是會來福清宮,尤其開蒙了,雲菀沁想親自督促他,小元宵來得更加勤快,有時叫他在內室的書案邊臨摹默寫,自己便在旁邊看著,有幾次,夏侯世廷一下朝過來,跟她到裡面說話,說著說著,免不了做些閨房娛樂,尤其懷孕這幾個月,幹不了別的,這樣的親暱舉動便更多…
哪裡知道被這小子看見了。
小元宵正好是滿地跑的撒歡兒年紀,沒有一刻坐得住,這皇宮角落都摸遍了,別說自家娘的福清宮了。
一個小人兒,人矮腳步輕,又防不勝防,走到哪裡更沒人敢擋,竄來竄去,撞見些不宜幼兒的東西,也不稀奇。
要不是他,自己哪能在兒子面前丟臉!雲菀沁臉沒法兒擱了,一個人先進去了。
夏侯世廷吸了口氣,摀住小元宵的嘴巴,摟緊了,跟了上去。
——
夜色深沉,宮苑寧靜。
月光下,兩條女子的身影倒映在地面上,沿著碧瓦紅牆,謹慎地避開夜巡的侍衛和宮人,走到距離福清宮一牆之隔的文暉齋。
齋內的殿室內,亮著微弱的燈光,顯然是有人的。
一棵四五人之圍的古柏樹後,唐無憂雙眸晃動,語氣因為激動有些抖:「顯春,皇上現在真的每晚都在福清宮旁邊的文暉齋裡歇著?」
「聽曼容這麼說的,」身邊女子道,「這幾日皇上沒在福清宮過夜,好像是太皇太后提醒過皇貴妃,說要多顧忌一下皇嗣,成日這麼膩一塊怕對胎兒不好。皇上估摸怕皇貴妃被說,遵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暫沒過去了,每日去皇貴妃那兒用完晚膳,在福清宮坐會兒,便去旁邊的文暉齋處理公事,然後歇息。」
唐無憂一疑:「曼容主動說的?你不是說她每次都是問一句答一句,不敢說太多皇上的事兒,怕得罪了雲氏麼?」
「曼容本來是挺猶豫的,前兒奴婢私下見她,見她手腫臉青,一跟奴婢開口就哭訴起來,才知道她那日做錯了事兒,被皇貴妃派人掌摑和拶指了,疼得差點兒沒曾死掉,最後還被貶到了外門去做雜役,算是沒前途了,估計恨透了皇貴妃,乾脆破罐子破摔,借咱們報復那皇貴妃。」顯春回應。
唐無頭唇角綻出一抹笑:「這丫頭算是聰明,知道良禽擇木而棲。明早你去跟太皇太后稟報一聲,就說我在慈寧宮住了太久,想念表哥,懇請出宮回一趟嗣王府,與表哥聚一聚。」
「是。」顯春道。
唐無憂又轉頭,凝視了會兒文暉齋,手心捏緊,自己再沒其他法子,只能靠此一搏了。
只要成功,什麼皇姑……都再不是障礙。
——
因沈子菱快要嫁進嗣王府,雲菀沁想要出宮去將軍府親自看望一下,順便也能回雲府去看看弟弟。
夏侯世廷見她身懷六甲,本來說召兩人進宮就好了,卻知道她除了看望兩個人,也想出宮放放風,透個氣,便叫姚光耀過來問脈,見她身子穩妥,讓齊懷恩備齊了儀仗和鹵薄,送她出宮下雲府和將軍府。
雖放她出宮,卻怕她身子受不住,夏侯世廷三令五申,只給半天的時辰,正午還沒回宮,便要去派人請了。
雲菀沁先去家裡看了弟弟,又去將軍府跟沈子菱說了會兒話,見她似是想通了,準備多陪陪她,宮人看著日頭漸高,想著皇上的囑咐,不停在窗外催著,沈子菱知道皇上不放心,叫她回宮,又一撇朱唇:「不就是嫁個人麼,有什麼怕,難道比死還嚇人?他敢對我像對他原先的那些女人,我和我沈家一大家子就叫他吃不了兜著走。不是還有你替我撐腰嗎!沒事,改日我再進宮看你。」
雲菀沁最欽羨沈子菱的一點就是心大,什麼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聽她親口這麼一說,放心多了。
待從沈子菱的香閨出來,沈家闔府恭送皇貴妃出府,雲菀沁一行人上轎,回了皇城,快靠近女眷進出的西南門,儀仗一停。
「怎麼了?」初夏掀開簾子。
前面領隊的宮人跑去看了會兒,折身回來,稟道:「回皇貴妃的話,慈寧宮的唐小姐也出宮了,這會兒剛從嗣王府回來,恰巧在咱們前面,也在進正陽門,下官去給哨崗守衛打過招呼了,勒令他們先退到一邊,由皇貴妃先進。」
初夏嗯了一聲,落簾回到轎內。
卻說西南門的守衛見皇貴妃的儀駕也回宮了,一名臉龐曬得黝黑,年紀約莫四十的守兵登登過去,走到唐無憂的軟轎前,恭敬道:「皇貴妃儀仗回宮,還請慎儀長公主先避讓下轎,待皇貴妃先進去了,長公主再進去。」
唐無憂也沒料著正遇見她,還撞上一塊進城門,都已經進了一半,不但得讓道兒,還得下轎給她行禮,心頭一冷。
可誰又叫她是皇貴妃呢?長公主與皇貴妃若是碰在一起,按道理來說,應該是長公主大一些,畢竟是長輩,就算避讓,也該是皇貴妃避讓。可實際情況,長公主是什麼?是死了的天子的女兒。皇貴妃卻是給現任天子生兒育女、打理後宮的,在旁人眼中,誰當紅,不言而喻。
更關鍵的是,自己這長公主還打了個折扣,不過是太皇太后看在功臣的份兒上收養的義女。
什麼叫義女?就是人家把你當個人,你就算她家女兒,人家翻臉不認人的話,你屁都不是,這封號,到底是虛的,她那皇貴妃,才是扎扎實實的。
唐無憂忍下心頭不甘,袖子不由一滑,捏了捏縫在袖袋內的東西,心情才舒爽了幾分,燃起了幾分希望,一打簾子,纖聲:「避道,讓皇貴妃先行!」下了轎子,在顯春的攙扶下,慢慢走到旁邊過道上,因前兒深夜落了一場小雨,路上濕滑,走了幾步,濺起水,髒了裙鞋。
她蛾眉一蹙,低咒了一聲,站定後,後方儀仗慢慢駛來。
風一吹,帶起轎子的窗簾,轎內的身影露出來,面龐祥和寧靜的玉人坐在柔軟的錦墊凳上,肚腹微聳起,一路過來,守衛分別兩邊散開避讓,萬千目光集於她一身。
唐無憂不看見還好,一看見心頭又是一陣不爽快,她高高在上坐在轎子裡,自己卻狼狽不堪地在旁邊,現在的處境先不提,幾年前,她不過是個侍郎家不得寵的閨女罷了,自己卻是得天子寵愛的堂堂郡主啊!
想著,唐無憂粉拳捏緊,背上冒出一陣因為忿忿而滲出的熱汗。
剛才請人下轎的那老守兵剛剛見唐無憂的裙角和鞋子被雨水弄髒了,這會兒又紫著一張臉,似是很生氣的樣子,只怕得罪了這太皇太后新收的義女,幾步上前,掏出個還算乾淨的汗巾,恭維著:「給長公主擦擦鞋子。」
唐無憂本來就心情很差,一抬頭,見一老兵黝黑臉龐一笑,露出滿口黃牙,滿臉褶子都開了,再看他手上那張不知道擦過什麼的帕子,臉都綠了,斥道:「滾!你那什麼帕子,竟也敢擦我的鞋子?」
守城老兵哪知道這看起來嬌滴滴的貴女竟這般大的脾氣,顧不得拍馬屁,欲要退後兩步,誰想慌裡慌張,踏在地上一灘雨水上,踩滑一腳,整個人踉蹌一下,幸虧站穩了,沒曾撞到唐無憂。
本是個小事兒,可唐無憂見皇貴妃儀轎經過,轎內人悠悠瞟過來一眼,眸內盛滿了憐憫,臉色漲紅,一巴掌朝那老兵呼過去,借題發揮:「狗奴才!」
卻聽那老兵慘叫一聲,原來是女子指上玉環銳角勾住他半邊臉頰的皮肉,連撕開了好幾寸,頓時血肉淋漓,慘不忍睹,破了相,老兵卻哪裡敢喊疼,跪下來,連連在雨水裡磕頭:「長公主,是小的不小心滑了一跤,求長公主恕罪,求長公主恕罪——」
唐無憂怒氣難消,哪裡肯罷休,在雲菀沁那頭受的氣,這會兒全都爆發出來,皇貴妃動不了,區區一個守門的,她這長公主兼沂嗣王表妹難道還動不了麼?
她正要讓顯春再上前踹兩腳,卻見轎子一停,初夏一打簾子。
初夏見那守城兵一臉都是血:「怎麼這樣大意。」
老兵見連皇貴妃都驚動了,愈發是慌了手腳,磕頭如搗蒜,險些哭出來:「下雨路滑,小的給長公主送方帕子擦鞋,不慎失誤了,還請皇貴妃責罰!」
雲菀沁端詳了一眼那守城的兵將:「指甲上的毒素最厲害,這一撓,若是打理不好,便是沒事兒,也得破了相,你家妻房只怕得嫌棄死你,罷了吧,趕緊去敷藥,便是有錯,你傷成這樣,也抵過了。」
此話一說,總算活絡了氣氛,讓守城的一行守兵都褪去了緊張,早知道皇貴妃做王妃時便有些不一樣,卻沒料到皇貴妃是個這樣通情達理的。
老兵也是無比感激,不敢直視轎內艷人兒,磕頭道:「多謝皇貴妃體貼,小的家境貧寒,資質淺陋,到現在還沒娶妻,好容易混到給皇城看城門,卻不想還差點兒侮慢了慎儀長公主,幸虧皇貴妃寬宏大量!」
什麼叫多謝皇貴妃寬宏大量?這老醜貨得罪的是自己,是自己吃了一肚子氣,她寬宏大量是個什麼意思?她倒是懂得借花獻佛,利用自己來集聚人心!唐無憂氣不打一處來,卻聽她聲音飄來:「長公主是個大人有大量的,一定不會計較。」說罷,一偏頸,望一眼唐無憂:「是麼,長公主。」
唐無憂氣頭活活被她壓下來,在胸膛裡旋得不舒服,卻再不好說什麼。
轎簾一落,儀仗大搖大擺地進了宮城,她銀牙才咯吱嚼得蹦蹦響。
入了夜,宮苑四方安靜下來。
唐無憂帶著顯春來到了文暉齋,默默眺望牆壁裡頭的殿室。
「確定皇上今兒也在上面?」她手摸進袖口,一顆心仿似要蹦出來,雖然在問顯春,卻已經篤定,除了皇上又還能有誰。
「嗯,特意問了曼容的,今兒皇上也在。」顯春壓低聲音,「稍後曼容也會過來。」
夜漸深,也不知道到了幾時幾刻,顯春困意連連,旁邊女子的精神卻越來越矍鑠,一雙眸子熠熠無比,終於,文暉齋內燈燭一閃,慢慢弱下許多。
裡頭的人,應該是熄燈安歇了。
沒一會兒,一條矮小纖瘦的身影貓著腰身從夜色中疾步走來,與顯春對望一眼,對著唐無憂低著頭:「奴婢福清宮曼容,叩見慎儀長公主。皇上在文暉閣辦公,圖的就是個清淨,庭院平日只兩三個宮人陪著,這個時辰,正好換崗,估計才一個人,鬆散,請隨奴婢快些進來。」
藉著月色,唐無憂看到那曼容面上猶未全消的掌摑傷痕,心中一舒,叫顯春在外面放風,隨她一塊兒從文暉齋的小角門進去。
天井內,果然只一個人。曼容過去隨便說了幾句什麼,將那宮人引開,然後將唐無憂領到主屋,推開門,示意可以進去。
唐無憂剛要跨進去,卻見曼容叫自己一拉,低聲提醒:「皇上既然已睡下了,長公主進去後切勿點燈,不然等會兒宮人看見肯定懷疑,會進去的。」
就算曼容不說,唐無憂也知道,卻聽她又遲疑一下,唯唯諾諾:「今兒奴婢幫了長公主這一回,若被皇貴妃知道,只怕連命都難保,長公主到時可得幫襯著奴婢。」
唐無憂聽她這麼一說,知道曼容跟那皇貴妃已經是徹底翻了臉,若是這事成了,估計還得靠她作個證,輕拍她手:「你放心,你這樣幫我,我怎能不幫你?」
曼容噓一口氣:「這次若是成事兒,奴婢也算是給長公主立了一記大功吧……」說著,眼珠子咕嚕咕嚕轉,瞟了一眼唐無憂腰上紅纓絡繫著的玉珮。
貪婪無度。這是要打賞呢。出賣主子的人,哪裡會不貪?唐無憂急著要進去,生怕宮人回來了,身上又沒別,便取下玉珮塞給她。
曼容再不多磨蹭了,喜滋滋地捧著玉珮下去了。
唐無憂輕腳進了半明半暗的廂房,床榻不遠處的一張紅木香幾上燃著一盞夜明燭。
她一眼掃到室內的香爐,幾步上前,蹲下身,將回嗣王府順便帶進宮的藥包摸出來,打開,一包倒了進去。
不一會兒,室內溫度驀然漲升許多,讓人細汗冒出,還升騰起一股奇特的異香,隨意一輕嗅,讓人神魂顛簸。這京城最大青樓迷惑男子的媚藥,到底不是一般貨色,她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使出這種下三濫手段,可如今又能怎辦?只好背水一戰。
她走近床榻,見著床簾內男子的身影,雖看不大清,卻隱約可見體格魁梧高大。
她心頭一動。
男子許是因為那香爐中投入的玩意,半睡半醒中燥熱不堪,翻了個身,拉了拉衣領,敞開半截勁朗胸肌。
她吹熄那香幾上最後一柄燭火,室內墜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上前掀簾,她坐在床沿邊,玉手輕撫男子身上光滑如絲的綢緞。
男子似是被她一撫,愈發的躁動,將她手腕一拉,她身子一傾,呻吟一聲,趴在男子的身上。
隨著室內異香的越演越烈,男子顯然也更焦灼,一手拉掉她腰帶,喉間有些形似野獸餓極了似的低吼。
衣裳上的悠香竄進鼻子下。
這氣味她在慈寧宮聞過,便是初夏那日帶來的。
是雲氏給她做的熏衣裳的古龍水。只有天子才能用。
是他。果然是他。
她沒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這樣與他親密相處。
就算是夢,就算這次沒成功,她也值了!
雲菀沁,他不僅僅只是你的男人呵——
與他越貼越近,他衣裳上的古龍水連綿不絕,女子貝齒一緊,似是激起什麼心怨,玉臂一扯,拉下了床簾。
夜深,月移香漸濃,帳內顛倒旖旎,狂風驟雨。
天光快亮時,渾身骨頭被男人快拆散了架的女子帶著滿足的笑悄然下榻,臨走前,不忘扯下貼身小衣,塞進那床底下隱秘的角落。
日子似水滑過。
這段日子,賈太后只覺耳邊清淨,住在配殿的唐氏好陣子沒過來請安了。
自從封了長公主後,這唐氏好像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可畢竟人仍住在慈寧宮,還是會遵著宮規,隔幾日來問個安。
這次好多天不見蹤影,怪了。
馬氏得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跑去了配殿,半會兒,急匆匆回來。
賈太后正在窗邊拿把小銀剪親自修剪盆栽,見馬氏額頭上還掛著細汗珠,也沒曾太多心,只隨口問道:「慌慌張張作甚。那丫頭怎麼了。」
馬氏屏退室內的宮人,賈太后發覺不一般,放下剪子,望住她。
馬氏靠近,壓低聲音:「太皇太后,顯春說唐氏這幾日下不了床,不大舒服,奴婢想去探望一眼慎儀長公主,顯春卻一臉慌張,推三阻四,只說長公主不好見人。」
病了為什麼不報過來一聲,或者去請太醫?得個病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賈太后一聽馬氏語氣,知道話裡藏話,眉一擰:「你幾時說話也變得這樣吞吐了,有什麼直接說。」
馬氏再不遲疑,道:「奴婢起了疑,叫了個配殿的宮女去問長公主是什麼病,有哪些症狀,那宮女說長公主近些日子吃什麼吐什麼,老是噁心作嘔,似是連……月事帶都三四個月沒用了。」
「匡啷」一聲,剪子掉在案台上,賈太后吃了一驚:「你是說……」馬氏皺眉,點點頭。
「那男子是誰?」賈太后臉色一變,唐氏除了那日回嗣王府半天,這些日子都住在宮裡,宮裡規矩井然,尤其後宮重地,與一群女眷接觸的男子,全是閹人,怎會發生這種珠胎暗結的事。
「奴婢當時就拉了顯春暗中質問,誰想顯春哭了起來,怎麼也不肯說,倒像是……害怕那人似的。」
那唐氏是沂嗣王的表妹,又剛被冊封長公主,還能畏懼誰。
賈太后心中陡然一閃。
正這時,卻聽一陣嘈雜傳進來,有人驚慌跑進來稟報:「太皇太后,不好了,慎儀長公主出事了!」
「怎麼了?」馬氏驚問。
「馬嬤嬤走沒多久,慎儀長公主……她懸樑了!」
賈太后連忙帶著馬氏、朱順去往配殿,剛一進臥室,只見懸樑上掛著個空蕩蕩的繩子,唐無憂被人抱在了床上,已被搶救下來,雖有些虛弱,卻好歹沒事,只掙脫顯春的手臂,大哭:「你攔我做什麼,倒不如讓我乾乾淨淨死了算了……」
「長公主不要啊,太皇太后是個通情達理的,絕不會叫您死得這麼冤枉的啊……」顯春哭著抱住主子的腰身。
室內衣衫輕薄,加上唐無憂的掙扎,脫落小半,賈太后和馬氏看見原本纖細的少女圓潤不少,眼光往下一滑,腰身粗了一圍。
賈太后驚坐實了心頭的懷疑,驚愕過後,斥道:「這到底怎麼回事!無憂,你給哀家說明白!你是不是有了身子?內宮禁地,豈能容你造次,竟還懷上了孽種,你那相好到底是誰!」
床榻上少女見太皇太后闖入,一驚,摀住臉,跪了下來,卻披頭散髮,不發一語。
賈太后氣急,上前捏住唐無憂下巴:「沂嗣王便養出你這麼個淫luan宮闈的表妹麼,虧哀家還冊封你為長公主,好,你不說那姦夫是誰,哀家便一個個地去查!」
顯春卻淚漣漣爬過去,抱了太皇太后的腿踝:「太皇太后,長公主這肚子裡不是孽種,是貴種啊!太皇太后可要為長公主做主啊!」
貴種。賈太后與馬氏對視一眼,心中隱隱的猜測更明顯。
此話一出,唐無憂哭著捂了婢女的嘴:「夠了,你還嫌我不夠丟臉嗎?!別說了,叫我死了算了——」說罷,又以頭搶柱,拚死了要自盡,幸虧被顯春抱得牢牢:「主子這麼冤枉死了,沂嗣王都多傷心啊,車到山山前必有路,太皇太后一定會為您做主的,什麼事兒都能解決的啊,主子——」
屋子裡一片哭聲。
賈太后被吵得心慌意亂,半晌,瞥了眼尋死覓活的主僕二人,冷靜下來,令朱順去喊個太醫來,斟酌片刻片刻,又道:「去將皇上和沂嗣王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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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花廳。
夏侯世廷和賈太后坐在上座,沂嗣王坐在左方下首。
被召進宮前,沂嗣王就聽說了唐無憂那邊的事兒,沒料她當了太皇太后義女,卻還是死活不甘心,就是鑽牛角尖要做這後宮妃嬪,如今還破釜沉舟,使法子親近了皇上,懷上龍胎。
只有這樣,方才能毀了那太皇太后義女的身份。
當年這胞妹貶為庶民,風餐雨露,千里迢迢跑去江北城投奔他時,第一句話便是,勞煩哥哥替我尋名醫,我要弄去面上刺青,徹底改頭換面,有朝一日,我想回京,我非要當他身畔的人。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胞妹就是鐵了心想要跟他,那夏侯世廷,不過是個身份尷尬的王爺罷了,當時只當妹妹發了癡,並不以為然,唐無憂卻斬釘截鐵,說得很有信心:「他絕不是池中之物,日後定會節節高昇,哥哥也盡量與他搞好關係。」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唐無憂的潛在影響,在隆昌帝登基後,夏侯世廷攜兵將闔府來了陝西郡後,沂嗣王暗中觀察對方行事作風,果真如妹妹所說,這秦王確實有些不一般,於是,在北地與他共同抗敵,甚至還為他的返回京城密謀計劃。
不得不說,唐無憂最終猜對了,夏侯世廷果真一朝登了龍庭。
這時,已經洗趕緊臉,綰好頭髮的少女披著個斗篷,由顯春攙扶著,走進了花廳,對著上座的人柔柔跪下行禮,眼圈又紅了。
賈太后望了一眼皇上,試探:「方纔哀家叫太醫為慎儀長公主把了脈,三個多月的胎了。」
夏侯世廷瞥一眼下方女子被斗篷遮住的小腹,語氣悠悠:「慎儀長公主是太皇太后新收養的義女,在宮裡犯戒,這事情由太皇太后做主處理,朕已經十分放心了。」
賈太后見皇上好像並不知情,語氣也不像是做了不認賬,猶豫了起來。
皇帝此話一出,唐無憂哽咽出聲,似是受了千般的委屈。
沂嗣王慢道:「長公主這些年一直跟在臣身邊,臣也算是熟悉她脾性,自貞自愛,絕不會做出這種失格的事,長公主也沒相好,況且現在在宮裡,哪有機會接觸到男子?還請皇上和太皇太后多聽表妹解釋幾句。」又扭過頭去:「長公主是不是被誰糟蹋了?今日本王在此,又有太皇太后和皇上在場,都是明察秋毫的人,你不可有半句隱瞞,照實說。」
唐無憂餘光偷瞟一眼座上的男子,抽泣著開口:「五月初六那夜,妾身夜間失眠,睡不安生,見天氣好,帶著顯春在後宮閒晃,無意路過福清宮旁邊的文暉齋,得知皇上在裡面辦公,妾身想要順便進去請個安,沒料……沒料皇上早已歇下,正欲退出,皇上卻——」再說不下去,羞得泣不成聲。
大半夜的自己逛就逛,見著皇上,還特意進去請安,不懂男女授受不親,不懂兩個人的關係麼?這不是有圖謀是什麼?齊懷恩眉一皺:「皇上那段日子確實是在福清宮旁邊的文暉齋辦公歇息,可奴才和幾個宮人天天伺候著,沒有一天見過長公主來探視過。」
唐無憂晶瑩淚水潺潺滑下:「那夜恰逢宮人換崗,天井沒人,才能讓妾身不小心冒失誤闖進屋,且那夜,妾身遇見那福清宮的外殿婢子曼容,就是她告訴妾身皇上在文暉齋裡辦公,她還親眼看見妾身進去,可以作證……。」
顯春在一邊道:「還有件事兒長公主不好意思說,那日回去後,長公主的肚兜如何都找不到了,只怕是不小心落在了文暉齋那邊,太皇太后大可去……去皇上歇息的床榻邊一找,便知道長公主沒曾扯謊了。」
沂嗣王望了一眼皇上。
賈太后臉肌一緊,派人去福清宮將曼容喊來,又令朱順過去文暉齋翻查,順帶將起居注搬過來。
不一小會兒,朱順果真燙紅著一張老臉,捧回個女子的絲綢肚兜,道:「是在文暉齋床榻縫角下找著的,叫人查過,果真是長公主的私人用物。」
賈太后又翻了翻起居注,唐無憂那晚去文暉齋時,皇上當夜也確實在那兒歇息,那麼,基本能坐實這事了,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因為寵妃有孕,本就空曠了許久,剛巧碰上個半夜三更有心來探的美人,順便收用了,也不奇怪。
唐氏雖封了長公主,可畢竟只是個皇家認下的義女,若是真的與皇上春風一度,懷了龍嗣,這封號便也只能撤了,畢竟皇嗣為大,怎可由著外流,況且還是沂嗣王家中的女子。
隔了半天,賈太后轉向皇上,試探:「皇上打算做何安排?」
夏侯世廷面上古井無波,似在聽一樁外人的事,此刻聽了太皇太后的問話,語氣略帶謔意:「朕與人一夜春風,原來自己還不知道啊。」
唐無憂見他到現在還不承認,咬了咬唇,泫然欲泣,那媚香雖厲害,卻也不至於讓人丟失記憶,那日他帳中癲狂勇猛,弄得她回去後好陣子身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事到如今,竟好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
沂嗣王見皇上賴賬,忍不住,語氣雖然恭敬,目中卻添了三分不悅:「並非臣非要將長公主栽進皇上後宮,只是,若長公主腹中真是皇家血脈,總不能委屈了,得個名分也是天經地義。之前長公主心繫皇上,皇上置若罔聞倒也罷了,如今既因緣際會,懷有龍子,難道皇上還準備看不見?皇上和太皇太后是不是覺得我夏侯軫家中的女眷,配不起做後宮的妃嬪,若真是的,還請皇上明說,臣以後再不會厚著臉皮了。」
一字一句,雖壓抑得緊緊,卻又包含了深刻的怨念。
賈太后見沂嗣王不快,只怕壞了君臣關係,想皇上這般賴賬,也怪不得功臣不爽,望了一眼唐無憂,輕聲勸解:「皇上……」
夏侯世廷知道賈太后要說什麼,淡道:「待曼容來了,再說吧。」
賈太后見他執意,安撫了幾句沂嗣王:「沂嗣王不要心急,你跟了皇上這麼久,皇上也不是個絕情寡義的,必定會給你個交代。」
正在這時,只聽花廳外傳來稟報:「皇貴妃攜曼容駕到。」
雲菀沁領著曼容和初夏進了花廳,福了福身。
唐無憂已被賈太后免了禮,被顯春扶到一邊坐下,此刻見她一襲披風遮不住隆起的尖尖肚皮,目色一黯,手搭在自己小腹上,又無形中生了些底氣,挺了挺玉背,有些分庭抗禮的意味。
賈太后見雲菀沁過來,忙叫人賜椅:「哀家叫曼容來,你大腹便便的,走路都不方便了,過來幹什麼?」
雲菀沁無視唐無憂摸著肚腹的得意,恭敬道:「曼容是福清宮的人,太皇太后既召見妾身的宮人,妾身又怎能不來?」目光落到唐無憂身上,「何況還是關於慎儀長公主的大事。」
賈太后望向曼容:「五月的一夜,文暉齋外,你偶遇慎儀長公主,是你告訴長公主皇上在文暉齋辦公,然後看著長公主進去請安的?」
曼容跪在地上,怯怯道:「是的,奴婢那夜是看著長公主進去文暉齋的。」
唐無憂心頭一喜,又忍不住瞥一眼對面的雲氏,親自來督促著又怎樣,悅意還沒散去,曼容瘦巴巴的臉又突然有些驚慌:「不過,奴婢可沒跟長公主說皇上那夜在文暉齋啊!」
唐無憂一滯,心頭不妙。
賈太后訝然:「你什麼意思?起居注上分明寫著,皇上那夜是在文暉齋歇息的。」
這次輪到初夏開聲了:「回太皇太后的話,那夜皇上本來確實如起居注所記,在文暉齋辦公歇息,可那天晚上娘娘因為有孕,腳抽筋得厲害,疼得睡不著,奴婢去派人跟皇上說了一聲,沒料皇上竟偷偷跑來了,這一跑來,再沒離開了,直到天亮快上朝了,才回了文暉齋。」
唐無憂臉色煞白,不可能,那文暉齋裡的人是誰……
賈太后也驚覺:「五月初六那夜皇上既然不在文暉齋,那無憂這胎兒是哪裡來的!」
沂嗣王亦是雙眸發冷,望向妹子。
唐無憂冷汗直冒,心頭冤得要死,匍匐在地:「妾身真的是在文暉齋與皇上——文暉齋的臥室,除了皇上,又怎會還有其他男人——」
那人衣裳上的古龍水香味……怎會還有別人!
正這時,只聽宮人慌裡慌張來稟報:「啟稟皇上,太皇太后,有名外城門的小官員嚷著求見天顏,說是關於慎儀長公主的,沈大人生怕有什麼內情,怕他在外面嚷著損了皇家顏面,將他單獨帶來了。」
唐無憂心頭就像百足之蟲在亂爬,慌得不行,到底怎麼回事——
「區區一個外城門的小官員長公主怎麼會認識?還敢求見皇上和太皇太后,活膩了吧。」沂嗣王一斥。
賈太后卻是一擺手:「叫沈大人將他帶進來。」
唐無憂的不安上升到極點,半會兒功夫,只聽背後腳步逼近,一扭頭,看清楚沈肇後面的來人,年紀不輕了,粗武夫的打扮,一看就低階官員,有幾分眼熟,卻又死活想不起來。
待那人走近,看清楚他左臉上一道看起來很新鮮的疤痕,唐無憂才猛然記起,是那個被自己甩了一巴掌、當眾辱罵過的守城老兵!
顯春也驚呆。
沈肇抱手:「啟稟太皇太后,啟稟聖上,這宋老旺是西南門的守門兵將,在皇城守門二十年,算是八品官階。」又勒令那守城老兵跪下:「有什麼話,還不跟太皇太后稟報!」
宋老旺噗咚一下跪了,黝黑臉上汗如雨下,瞥了一眼唐無憂。
唐無憂被他看得冷汗都出來了,似是有些預感,卻又不敢置信,只聽宋老旺黃板牙一咬:「慎儀長公主肚裡娃是臣的!」
簡直如晴天霹靂,在場的人除了唐無憂險些癱瘓,全都愣住,雲菀沁冷笑一聲,開口:「莫不是說笑吧。」
賈太后也是怒容一顯:「你小小個守城兵,怎可能有機會與長公主認識?竟敢隨便侮蔑長公主的清譽!來人啊——」
「不,臣沒侮蔑長公主,」宋老旺急了,「臣跟長公主絕對是認識的,而且還是不打不相識,」說罷,一張褶子黑臉竟是紅了,「正陽門的一群同僚都看到了,不信太皇太后和皇上隨便找個人出來問!哦對,當時皇貴妃正好進宮門,也在場呢!」
雲菀沁面色一怔,望了一眼初夏,初夏面上恍然大悟,提醒了幾句。
雲菀沁這才忽的一拍腦袋,驀然開聲:「本宮記起來了,那日進城門,便是你生怕雨水弄濕了長公主的鞋裙,給長公主遞手帕,長公主還與你發了場脾氣,也算是說過幾句話。」
「是,自那日起,臣與長公主算是不打不相識了。」宋老旺褶子臉一動,黃牙微露,含情脈脈看了眼旁邊雪玉一般的少女。
唐無憂哪裡受得住這平白掉下的冤枉,這老傢伙,黑臉醜貌,只要眼睛沒瞎的人都看得出來自己怎麼可能瞧得起他,尖叫一聲:「你胡說!」
賈太后也不信,唐無憂是個何等心高的,一心只巴著皇上,怎會看上個年紀大、相貌醜的守城老兵,眼眸中更加嚴厲。
宋老旺知道一行人不信,掏出個玉珮,亮在了眾人眼前:「這個是長公主的貼身信物,也是長公主給臣的定情信物,五月初六那日,臣在城門當值,長公主便是叫臣憑著這個進來,在文暉齋附近私會。」
那玉珮是曼容特意要去的打賞!唐無憂眼瞳睜大,忽的明白,這分明是一場局!她趴伏下來:「妾身真的沒有跟這人有過什麼,那玉珮是……」卻也總不能說是賄賂曼容替自己找機會勾引皇上的報酬,「妾身早就不見了這個玉珮,誰知道是不是被他撿了!求太皇太后明察啊!」
宋老旺卻是急了:「長公主胸肋骨下方兩寸有一顆痣,左臀有一處鮮紅似的火焰的胎記!」雖當天夜裡這長公主一進來就將燈給熄了,可這嬌娃一夜熱情,纏著人沒完,讓他老房子著了火,一夜幾乎就沒停下過,她身子從上到下,哪裡他都瞧到了。
女子貼身信物都給了這宋老旺,且身上私密處宋老旺也一清二楚,還能說連兩個人沒見不得的關係?
眾人震驚,就算不信也得信了。
唐無憂就像被雷劈了一道,那晚上與自己纏綿數度的人,竟是這守城門的被自己虐打辱罵過的低階老官,鎮定下來後,整個人發麻,繼而全身發冷,自知證據齊了,不好辯解,眼珠兒一轉,珠淚灑下,不住地磕頭:「就算那晚真是這人,妾身也一定被人下了套子,被人陷害了,妾身怎可能與他相好?是被他糟蹋了啊!皇上,太皇太后,你們將這人好生地嚴刑拷打,背後一定有人指使他玷污妾身——」說罷悔不當初,怒極攻心,雙眸一移,正落在上方皇貴妃的身上。
宋老旺見狀,竟是眼圈紅了,朝向唐無憂:「臣知道自己高攀不上長公主,長公主也瞧不起臣,與臣只是露水情緣,沒曾想過與臣天長地久,臣本來不敢也從沒想過將這事兒掀開……」
「滾滾!誰跟你露水情緣了!閉嘴!」唐無憂顧不得身子,撲上去,一巴掌甩向宋老旺的臉,因為慣性連退幾步,差點兒摔倒,幸虧被顯春扶住。
啪一聲,極響亮,宋老旺挨了一耳光,整個魁厚的人朝後傾倒幾步,卻不顧臉上疼痛,一顆心只懸在她肚子上:「公主別動氣!別誤了娃——」活脫脫就是個緊張兒子的准父親。
這話一出,唐無憂更是臉色都紫了,喘了幾口氣,癱軟在顯春懷裡。
賈太后頭都疼了,心卻還是冷靜的,對著宋老旺道:「你既不敢。也沒想過將你跟公主的私情公開,那為什麼獨獨現在又要抖出來?莫不是真如長公主說的,是受了誰的指示吧?」
宋老旺朝向賈太后磕了幾個頭:「說來也是快心病,貴人們聽了別笑話,臣幾代單傳,人長得粗丑,家境一般,當完兵回來都三十多了,現在年近不惑,沒哪家姑娘瞧得起臣,到現在還沒娶妻,家裡七十的老父母都快急死了,眼看就得斷在臣這一代,得知長公主有孕了,臣一下子既驚又喜,生怕她受罰,一時情急,才忍不住以性命來承認,只求不要傷害長公主和這孩子!」
唐無憂聽得都快暈厥了,這擺明了就是有人唆使他的,不然他怎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還有這宋老旺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話,他自己能說得出來麼?
這話實在太露骨,令在座的貴人們都喧嘩起來。
賈太后面紅耳赤,張口結舌,好半天才一甩袖,再管不得這事兒了:「皇上來拿主意吧!」
沂嗣王冰了一張臉,凝住妹子,給皇上下套子不成,反掉到別人陷阱,簡直是顏面丟盡。
夏侯世廷從頭至尾只當是公務之餘看好戲,悠哉樂哉,聽太皇太后發話,支了身子,玩味道:「若是旁人,將後宮殿室當做尋歡偷情地,總逃不過個死罪,可長公主與這守將也算是兩情相悅,連孩子都有了,剛剛這宋守將不是說還沒娶親麼,且看在阿軫的面上,便撤了長公主的封號,再將這守將低降一級,小懲大誡,賜兩人結縭吧。」
「皇上,就算無憂撤了長公主的封號,也不至於嫁這麼個粗丑之人,且兩人年紀也匹配不起啊——」沂嗣王起身制止。
「阿軫這話,說得實在不像你的豁達性情了,」夏侯世廷打斷她話,「就算是名正言順的公主,也並不是配的個個都是華庭貴邸,何況唐氏不過你一遠親罷了,大宣開國初期,為鞏固河山,與各方小國和親,多少皇上親生女兒都下嫁到各地偏僻的蠻夷之地,怎麼輪到你一個表妹,就金貴了?唐氏無親無故,不過是你娘家一名家業凋零的表妹,說個難聽話,——能有什麼家世?若不是你這當遠房親戚的收留,還不知道流落到哪裡去了。這位宋將士,為皇城守門數十年,還算是個本地京官,至少比遠嫁到那些偏地好吧!雖年紀成熟了些,可年紀大會疼人啊!怎麼匹配不起了?況且唐氏已經懷了人家的子嗣,今兒這事鬧出去,還有哪個正經門戶敢要她做妻?」
沂嗣王心頭郁卒,正要再說話,卻見皇上壓沉了俊眉,傾身幾寸,聲音低斂:「將表妹下嫁京中士兵,也能給你在軍中樹立平易近人,不嫌貧愛富的名聲。沂嗣王,這買賣,有什麼不划算嗎。」
沂嗣王見皇上直呼自己封號,知道他的耐性到了頂,話語卡在喉嚨裡。
唐無憂見表哥都不說話了,腦殼兒一炸,瞟向那相貌醜黑的粗老漢,登時眼前黑掉,如何也沒想到自己最後落個這樣的歸宿,一瞬間,這些年的夙願、奢望、期盼就像肥皂泡,一個個碎光。
難道自己這穿越一場,就是為了嫁個這般貨色,她實在受不住打擊,身子頻頻打晃。
宋老旺那頭卻是大喜過望,沒料天上掉這麼個餡餅下來,今後這嬌嬌貴女真成了自己媳婦,自己指東,她不敢朝西?
老男人咧開黃牙,笑得合不攏嘴,咚咚咚,快把額頭磕破了:「皇上聖明啊,多謝皇上,多謝太皇太后!」
卻聽啪一聲肉撞地的聲音,伴著顯春一陣驚叫:「主子暈了!」
賈太后眉一皺:「先送回配殿!」
顯春忙和另個嬤嬤抱住昏死過去的唐無憂匆匆離開。
賈太后經此風波,歎氣搖搖手:「這事要辦就快點辦了,醜事一樁,也別聲張了。」
夏侯世廷見她臉色不好,起身道:「一切遵太皇太后的意思。」說著,先攙了皇祖母回殿去休息。
雲菀沁和沂嗣王分別跟在後面出了花廳。
經過庭院,沂嗣王見皇上扶著太皇太后走進寢殿,仍是不甘,這會兒再不說再沒機會了,幾步上前,想攔住皇上再勸,還沒喊出口,卻聽身後傳來輕盈腳步,回頭望過去,只見雲菀沁在宮人的攙扶下,走過來,笑渦乍現地微微一福身:「沂嗣王有禮。」
無憂這事,不用說,全是眼前女子鋪排的。福清宮的曼容當反間諜,守城門的宋老旺,甚至皇上突然不去福清宮夜宿,開始在文暉齋歇息,半夜托辭將皇上從文暉齋喊去,再將這宋老旺安排進去……一切的一切,只怕都是她掌控調度。
沂嗣王望住面前的女子,半生從戎,卻親眼看著個好容易打造出來的妹子還沒摸著龍袍就被她毀了,心頭不窩火是不可能的,良久以後,才悶悶回應:「皇貴妃。」
「沂嗣王是要找皇上?」雲菀沁依舊盈盈而笑,仿似談家常。
沂嗣王沒說話。
雲菀沁慢慢經過他身邊,檀口中字句飄出,提醒:「如果我是沂嗣王,就會到此為止。一個唐氏而已,能抵得過沂嗣王與皇上的君臣關係麼。別說是個表妹,就算是親妹妹……又怎樣?」
親妹妹,三字尤其深意重。沂嗣王瞳仁微緊,她在暗示自己,她知道無憂真實身份的。
「娘娘什麼意思,臣不明白。」沂嗣王語氣從容,目色中卻微不可查地閃出一絲厲。
「唐氏原先是什麼人……我都知道,沂嗣王當皇上會不知道麼,」雲菀沁笑歎一聲,開門見山,「將一個被先帝貶為庶民、下降民間的女子改名換籍,重新送進宮,沂嗣王該當知道,是欺君之罪,可沂嗣王卻窮追猛打,仍是想要將唐氏送進後宮。沂嗣王是國之棟樑,皇上並不願意同您傷了和氣,若直接掀開這事,沂嗣王豈不是也要被唐氏牽連,跟著名譽受損?只好由我來安排下去,通過今天這件事來委婉地告訴您。事到如今,沂嗣王可明白了?」
沂嗣王喉結一動,沉默下來,眼神明顯渙散了幾分,原來這妹子的下場,早在進慈寧宮時,便已經注定下來,被皇上和皇貴妃安排好了。
「那唐氏為求上位不折手段,可沂嗣王卻不需要為她葬送和皇上的良好關係。」女子言語宛如和煦春風。
沂嗣王捏緊的拳慢慢鬆弛下來,這女人,到底是天子身畔的人,今天又親眼目睹其人心思絕不淺薄。
與她破壞關係,極不合算。
今天與自己一番話下來,看得出來,她分明是皇上的代言人,她的話,也就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大可直接拒絕自己,今兒只將唐氏下嫁於一個守城老兵來暗示自己,證明待自己不薄,那他又何必喋喋不休,非要去搔皇上的不快?
如她所說的,一個妹妹而已,當捨則捨。
夜降臨,蒼穹巍峨,月光清輝灑在慈寧宮寢殿前的庭院前,沂嗣王臉色已經恢復平靜:「皇貴妃提點得對,本王受教。先行告辭了。」
這世上,到底還是聰明人多。雲菀沁看著沂嗣王離開慈寧宮的背影,唇角勾出微微一笑,心胸一暢,舒了口氣。
唐氏一事安排得很迅速,因畢竟是皇宮裡發生的醜事,沒聲張對外,不到半個月,以侮慢了太皇太后的錯處借口,撤銷了慎儀長公主的封號,恢復白身平民的身份,然後送出宮去,連嗣王府都沒回在,直接便抬去了宋家在京城西南城角的小宅子。
前段日子才被太皇太后收為義女的唐氏,不消幾個月又被撤了身份,還下嫁給個四十多歲的八品守城小將士,雖沒明著說,但京人們心裡哪裡會不清楚,只怕是這唐氏與那老兵有染,瞞不住,曝了光。
雲菀沁那日去了慈寧宮後,因為肚子漸大,走路不方便,加上這幾天天氣不大好,陰雨路滑,也沒怎麼出福清宮,更沒管這事兒了,只聽說那唐無憂昏厥醒來後,數次要自盡,次次被人攔下來了。到後來賈太后怕她死在慈寧宮不吉利,讓沂嗣王也不高興,乾脆讓兩個五大三粗的嬤嬤日夜不分地守在她身邊,方才守到了她出嫁的那日。
慈寧宮送人出宮當日,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珍珠和晴雪舉著傘,偷偷去宮門外看了看,回來後,初夏將兩人叫到裡面問了幾句。
雲菀沁正坐在床榻邊親手縫製嬰兒的虎頭帽,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只聽唐無憂是被綁著上了轎子。
「是從角門出去的,宋老旺今兒老樹開花,高興得不得了,休沐一天,特意來親自接人,」珍珠嘖嘖感歎,「別說,那老傢伙還挺厲害,見那唐氏不依不撓,被塞住口,綁了手腳還掙扎個沒完,趁人不注意,兩巴掌甩過去將唐氏甩得暈頭轉向,又將她扛起來,丟進了轎子,粗魯得很,若不是見她懷孕,只怕連腳都踹上去了,嚇得唐氏連聲兒都不敢出了……還沒拜堂就使起夫綱,今後日子長了怎麼得了,唐氏素來心比天高,粉砌玉雕的人兒,還不知受不受得起折騰。」
珍珠不以為然:「哎,男人麼,不都是這樣?像奴婢原先家鄉鄉下的男人,新娶的老婆一進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三天,打得女人怕了,以後就聽話了,柔順了。」
雲菀沁笑著開口:「你放心,你到時嫁人,我一定給你挑個不打你的。」珍珠臉一紅,幾人咯咯笑起來。
正在說笑間,窗外雷聲轟隆一聲,天際劃過銀白閃電,雨水更大。
晴雪怕風刮進來,跑去關緊窗戶,不經意地嘟囔著:「都幾天了,還下個沒完。」
雲菀沁聽到心裡去了,針活一停,脫口而出:「這雨水,都只怕下了上十來天了吧。」
「是啊,那天從慈寧宮回來後,就差不多開始下了,日日不停。」初夏接口。
她驀然心中咯登一下,站起身。
「娘娘怎麼了?」初夏和珍珠輕問,卻見她臉色還算平緩:「沒事,你們都下去吧,我有些睏,先打個小盹。」
三人拉好簾子,退下去了。
室內安靜下來,雲菀沁打開一座壁櫃,裡面是三爺登基、自己封了位份後,高總管派人從秦王府送進宮的私物,都是自己的私人物品,包括一些小嫁妝。
她拿出個多寶閣,拿出一把小銀鑰打開,許久沒翻過的褐色小冊子映入眼簾,是慕容泰留下的宏嘉紀事。
之前翻看時,似是無意看過宏嘉某一年,江南清河流過的沿河地帶,也是今生這個月份,因暴雨連綿不斷地侵襲近二十日,一夜起了颶風,夾帶著雨水,將某處年久失修的河堤衝垮。
江南是富饒地帶,尤其清河沿岸是魚米之鄉,群居此處的百姓幾十萬,一夜之間,數十萬百姓受災,死傷人數巨大,喪失家園親人的更是無數,素來天災過後免不了**,最後跟當初的晏陽一樣,引起江南民變和暴動。
纖指頻頻翻動,她一頁一頁地往下看,停到一頁,是的,沒記錯。
筆記上記錄的前世這場天災是宏嘉三年的事,今年才是宏嘉二年。
可,因為這一世多加了夏侯世諄短暫的一年短壽朝代,年份剛好是吻合的。
也就是說,今年的這場暴雨,其實就是前世宏嘉三年那場殃及百姓和朝廷的災禍。
慕容泰當時記錄時,抱著日後能以此提醒朝廷和官府,來邀功請賞的目的,所以筆記上這事兒記得很詳細。
江南水鄉多,河堤素來是重中之重,可以說是修繕得十分完善,官府也十分重視防範水災事務,所以江南一帶,幾十年都沒發生過這種險情,就算遇到更大的雨季,也從沒出過差錯,正因為如此,才掉以輕心了,這一次就算連番下暴雨,當地官府也不過循著河堤公事性地巡視一番。
朝廷亦如此,注意力都集中在最愛發水發災的一些地方,比如長川郡,哪知被老天爺耍了一把,一向可靠的江南地帶會遭此劫數。
筆記上說得清楚,這場天災害得江南生靈塗炭,前世的三爺下了罪己詔,耗了一兩年的功夫,直到臨死,才將江南一帶的民生勉強修復起來。
今生既然已經提前知道,絕不能再重演了。
她記下那處破損河堤的名稱,將筆記收到多寶閣內,放進壁櫃,喊了一聲,道:「皇上這會兒在哪?」
「已經下了朝,應該在御書房內。」初夏進來道。
「更衣,去御書房。」
御書房。幾個臣子正與皇上商議近日的地方大事,其中不乏關於本月國內雨水過旺的事。
夏侯世廷著重交代了幾個水災頻繁的地方,點了幾個折子,正這時,齊懷恩悄悄進來,附耳:「皇貴妃來了,有事求見皇上,說在廊下等著皇上辦完公務再進來。」
這個時候來了?辦公務時,她可從沒來找過自己,夏侯世廷硃筆一擱,抬頭看一眼窗外,這鬼天氣,站在外面能撐得住麼,環視一下下方幾個臣子,輕咳兩聲:「談了半天,幾位卿家也該累了吧?」
幾人面面相覷,不累啊,可皇上都這麼說了,不累也得累,抱袖道:「勞煩皇上關懷,是有些了。」
夏侯世廷道:「先去配殿歇個刻余鐘頭吧。朕先看看折子,再叫你們進來。」
幾個臣子退了下去,半會兒,雲菀沁進來了書房,齊懷恩和初夏都退下去了,夏侯世廷將她牽到身邊,語氣慵慵噙著笑:「下這麼大的雨過來幹什麼,今天等不及朕過去?」
以為他當了皇帝,應該越來越正經了,私下卻比以前還要沒正形了,她睨他一眼,環視一道御案上的折子,漫不經心:「這段日子各地稟報雨情天氣的折子,應該很多吧。」
他從來不避諱跟她說朝事,之前他每夜叫齊懷恩將批閱不完的折子搬去福清宮,也是正對著她的床帳,有時累了,不時與她說兩句,有時她一兩句話,還挺起作用,能讓他能轉變思路,茅塞頓開。
事到如今,他仍是跟王府一樣的想法,若她是個男子,一定得將她收在麾下,好好的培養。
「嗯,雨水少了憂心,雨水多了也憂心。」他毫無遮掩,「幾個水災頻繁的地方,朕已叫人嚴加防範,只望能度過這場雨水。」
她眼皮一跳:「三爺提醒江南巡撫好生查看河堤大壩沒?」
夏侯世廷不知她為什麼獨獨把江南提出來,眉動了一動:「江南防汛一向穩妥,近幾十年,從沒發過天災。」
「近幾十年沒有發,不代表今時今日不會發,今年這雨水來得妖異詭怪,防備最重的地方,卻也是容易最掉以輕心的地方,三爺還是得提點一聲江南官員,萬一沒事先檢查好,天災發生可就晚了。」
夏侯世廷見她有些急切,拉了她坐在跟前的雕花圈椅上:「最近雨大,全國各地的地方官都會照例檢查河壩,放心。」
看他這輕鬆樣子,估計只是敷衍罷了,哪裡聽到心裡去了。不過也不能怪他,這是國家大事,可不是那些閨房內的那些你寵我讓,自己一句話他怎麼可能信。
她想了一想,道:「三爺想想,長川郡那些水災易發的災區,官員們遇到這種時候,肯定異常精心,恐怕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盯著,就算遇到了,搶險經驗也很豐富,應該沒問題。而江南那些素來安寧的豐饒地方,幾十年都沒遇著天災,恐怕不會重視,萬一真的攤上了,應急能耐還沒災區豐富,那可是不得了了。」
夏侯世廷斟酌半晌:「你說的不無道理,江南那邊,朕會另加提點。」
雲菀沁想著離洩洪沒多少天了,就算三爺真的派人去著重檢查江南河堤,誰擔保一定在災情發生前,能夠找到那處失修的堤壩隱患?
她凝住他:「江南的大小河堤星羅密佈,太多了,三爺打算派人從哪裡查起?」
夏侯世廷並沒考慮多久:「江南地帶,位於清河沿岸的重鎮有三座,護衛三座重鎮的河堤統共有四處,據朕所知,四座河堤在皇祖父時候的開泰年間就修建了,迄今為止,還沒翻新過,朕會著重查那四處。」
沒錯,那本筆記上記錄的決堤河堤,就是那四處中的一個!她沒料到他一下子就點到了那裡,心裡吁了口氣,大喜過望,這可為自己省了多少功夫啊,真是一點就通!
她一時高興,抱住他頸子就香了一口:「真聰明!」
他措手不及,鼻樑忽的一下子燙起來,剛準備伸出手去攬住她腰,卻撲了空,這傢伙已經興高采烈坐了下來。
雲菀沁掃了眼御案,拿起他筆硯邊擱著的硃筆,抽了一張宣紙,在紙上隨意寫著什麼。
他剛被她突然一襲擊,又見她不理睬自己了,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湊過去,卻哪有心思真的看她寫的字,只附到她頸窩內,輕輕嗅著,心湖有些微微蕩漾,聲音也跟著發了低啞:「寫什麼?」
她並不敢直接寫那座決堤壩的名字,免得惹人懷疑,只匆匆寫完,放下筆,將宣紙捧給他,嫣然一笑:「三爺剛剛提起江南三大重鎮,我突然想起江南幾個地方,你看看,是不是?」
他暫時壓熄了心火,拿過來看了一眼,卻頓了一頓,紙上是她秀麗的簪花小楷,是幾處城鎮的名字,看似沒有聯繫,卻都是由一處名為蕭公堤的河堤保護,這蕭公堤,恰好就是那四處河堤中的其中一個。
他目光離開紙張,凝住她,她杏核兒眸彎彎,好像只是信手練筆寫出的幾個城鎮名,可那目光裡面,又有著說不出的感覺,像是期盼著什麼。
從不打擾自己公務的人,今日卻挺著肚子冒雨來御書房,一來就勸諫注意江南河堤,饒了幾個彎,難道最終目的就是想要自己多檢查蕭公堤?
他將宣紙放下來,點頭:「沒錯。這幾個城鎮不算出名,你不提,朕可能還疏忽了,不過再一想,連著旁邊的大城,一旦天災失守,確實牽連甚廣,朕會叫人重點盤查附近的那道河堤。」
雲菀沁豎著耳朵停下來,總管舒了口氣,這才發覺手心都濕了,他將她手拿起來,捏了一捏,眸內盛著笑意:「好了,回去歇著,等會兒雨還要大。」
她知道他還有公務沒完,嗯了一聲,離開了。
見皇貴妃身影離開,齊懷恩去配殿將幾個臣子喚了過來。
幾位大臣進了御書房,剛站定,只聽御案後,皇上沉默片刻,下了旨意:「傳朕旨意,近日雨勢纏綿,特令江南巡撫龐知允帶領官員速速盤查當地河堤,尤以蕭公堤為重中之重,且在雨勢停下來之前,夜夜派人在堤壩上防守,有任何險情立刻匯報,不得怠慢。」
——
大雨瓢盆,一日大過一日,下得天地變色,霧濛濛。
月底,江南巡撫龐知允奏報朝廷,前日夜間,蕭公堤沿岸的城鎮發了颶風,夾雜著大雨,敲鑼打鼓一樣震天響,活活將黑夜下成了白晝,吵醒了河岸兩邊的百姓。
虧得江南早收到朝廷的旨意,堤壩上有夜間巡守的官員,一見這情況,當即報上。
在龐巡撫的引領下,將靠近河岸的農戶漁戶轉移到其他安全地帶,又叫官兵將準備好的泥沙包去蕭公堤,以備不時之需。一夜過去,蕭公堤沿岸有驚無險,龐知允又收到附近城鎮的消息,鄰鎮因為昨夜受了颶風的影響,許多河堤都被衝垮,所幸附近大多是不毛之地,受災情況並不算嚴重。
一收到這信兒,龐知允驚出一身冷汗,前幾日,皇上提前下令嚴加檢查蕭公堤,果真查出一處有巨大的隱患,當即便及時修補加固,若是沒曾多檢查,遇上昨夜的風雨,絕對抵不過昨晚上的颶風大雨,一定會決堤氾濫,跟附近的城鎮一樣,且蕭公堤下都是重鎮,後果更嚴重,成了天大的災情!
龐知允後怕之下,又無比慶幸,星夜急奏來京,大讚皇上有先見之明,免去江南一場災禍。
朝上,傳信官念完江南龐巡撫的奏折,一片歡欣鼓舞。
福清宮,齊懷恩得了皇上的意思,特意先來給雲菀沁報個喜信。
雲菀沁聽了,心裡大大輕鬆了一截,總算避開這一場劫,聽說蕭公堤附近有地方受災,又秀眉微蹙,只可惜慕容泰那本筆記沒有記全,不然一起提醒了也能盡善盡美,不過再一想,也不能太貪心了,最大的天災避過去了,已經不錯了,只對齊懷恩一笑:「大宣有老天庇佑,能避過了這一劫,也是意料之中。」
「娘娘別謙虛,這一次,哪裡是老天庇佑,分明是娘娘的提點。」齊懷恩笑瞇瞇,那日娘娘去御書房跟皇上的一番話,皇上後來也告訴他了。
雲菀沁莫名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肚子也有些一陣陣的突突痙攣,敷衍:「我哪裡能有什麼提點,只是隨口一說罷了,沒想到還剛撞上了。」
齊懷恩笑嘻嘻:「反正皇上說了,這次是娘娘救了江南蕭公堤下的幾十萬百姓,這不是大功勞,是天大的功勞啊,一定要好好嘉賞娘娘。」
她怕說多了被瞧出什麼端倪,忍著肚腹的不適,轉移了話題:「那蕭公堤附近受災的城鎮沒什麼吧?」
齊懷恩搖頭:「比起蕭公堤下的重鎮,那幾處受災地兒人煙稀少,搶救也容易得多……」話沒說完,卻見娘娘不對勁兒,臉色一陣陣發白,一驚:「娘娘怎麼了——」
初夏、晴雪和珍珠也注意到,忙上前攙住,幾個早就被遣到福清宮住下陪產的嬤嬤因為娘娘在待產期間,這幾日本就隨時戒備,這會兒一見,圍攏上來一看,馬上老道熟練地說:「只怕要生了,快,扶進裡間,備產具。」
初夏忙吩咐:「快!去太醫院喊姚院判,再把杜諾馬大夫叫來!」娘娘第一次是剖腹生子,照姚光耀的意思,胞宮開過刀,屬於瘢痕性子宮,起碼得隔三年才能第二次生產,三爺謹遵姚院判的意思,待小元宵四歲,娘娘才懷孕。
剖腹生子之後,為了免得胞宮受不住壓力,對母體有危險,一般來說,本該次次生產都剖,可三爺那邊實在禁不起她生產時又挨一刀的風險,叫去將鳳九郎將那名為她主刀的杜諾馬西洋大夫召進宮,準備商量些別的對策,沒料春滿樓和鳳九郎居住的豪宅,去年便人去樓空,人影全無,找到原先打理春滿樓的萬掌櫃,說東翁突然一日遣散了奴從,關閉了店舖,離開了鄴京,不知所蹤。
那鳳九郎從來沒在一個地方定居過太久,素來滿天下遊歷,在鄴京住膩了,回了大食或者去外邦了也不奇怪,三爺正要發旨下去另尋西醫,沒料那名杜諾馬大夫一日主動來了皇宮,只說是鳳九郎臨走前請他過來的,若是大宣後宮的皇貴妃再次生產,務必進宮,幫其生產時應對不時之需。
從此,杜諾馬留在皇宮,與太醫院的諸多太醫為娘娘調養產前身體,又極盡四方各國精華,研製出恢復瘢痕的調養用藥,一直讓娘娘服用到生產前一刻。
經過無數生產前的檢查,由皇宮太醫和西方醫者會診,確定胞宮能承受得起自然順產,才讓她免去又開一刀的痛苦。
聽了初夏的吩咐,一個腿腳利索的小太監拔腿跑去了。
齊懷恩哪裡料到傳個話正趕上皇貴妃發作了,愣住,見配備齊全,人這麼多,自己也插不進去手,見初夏跟著進去,忙一喊:「喂喂,我幹些什麼啊!」
初夏一跺腳,啐了一聲:「你說呢?!去跟皇上說一聲啊!」
齊懷恩呆了一小下,拔腿朝金鑾殿上跑去。
晴雪和珍珠帶著福清宮的一行人在庭院等了沒多久,見皇上趕來了。
夏侯世廷連肩輿都沒趁,兩條長腿總比轎子快,一踏進宮院,福清宮的人烏泱泱跪下行禮:「皇上。」
他盯著嬤嬤們進出的產房,連平身都顧不得說,晴雪主動起身,上前稟道:「剛初夏姑娘出來過,說娘娘一切安好,放心。」
放心,他怎麼能放心,上次生產他雖然不在她身邊,卻也聽姚光耀說過是怎麼的九死一生,雖這次他召集了皇宮最好的,讓她有最好的生產環境,可仍是忐忑得很。
窗欞內,她很爭氣,並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因為疼痛而喊叫,卻更叫他揪心。
縱是杏林好手確保了安全,此刻真的見她進了產房,他卻沒了信心。
早知道就不要她生了。反正已經有了小元宵!她受折騰,自己也煎熬得很!
他徑直朝產房走去,齊懷恩急忙抱住他腿:「皇上不能啊,產房血污之地怎麼能隨便進啊,衝撞了龍體不得了啊!這不生得挺好麼,又沒事,您就安心等著吧。」
福清宮的宮人也趕緊過來勸。
「朕就看看!」夏侯世廷漲紅了臉,語氣添了幾分憤怒,「還不撒手!」
齊懷恩只能換個角度:「皇上進去是小,萬一娘娘見著您分了心,喊岔了氣兒怎麼辦?生孩子是正用力氣的時候啊!」
夏侯世廷一聽,這才鬆了手,再不闖了,再見一個嬤嬤出來,問了幾句,得知一切順利,快要落地,方才安心多了。
忽然,宮門傳出一個小小的聲音:「父皇。」
原來皇貴妃發作的信兒傳到了皇子所,小元宵聽說娘要生弟弟了,纏著鬧著非要來。
夏侯世廷見到兒子,才心安了點兒,彎下腰,一把從地上將兒子抱起來。
小元宵蹲在父皇懷裡,好奇地看著窗子裡,比親爹還迫不及待:「小寶幾時才能生下來啊,什麼時候才能看到啊。」
齊懷恩笑道:「小孩兒說話很靈的,皇上何不問問。」
夏侯世廷驀然一動,逗弄兒子:「勳兒說是弟弟還是妹妹。」其實懷胎末期,御醫能夠把得出來是男是女,只雲菀沁並沒叫御醫去特別查看性別,他也無所謂。
小元宵眼珠子一亮,馬上道:「弟弟。」
夏侯世廷誘導兒子:「妹妹好不好。」
小元宵看都不看父皇的臉色,嘟嘟嘴,對了一下胖乎乎的手指,很強:「不要妹妹,要弟弟。」
「為什麼?」夏侯世廷不大滿意兒子。
小元宵玩弄自己的手指頭:「妹妹就是不好,很嬌氣的,就跟定宜堂姐一樣,老是哭。勳兒要弟弟。」
「父皇說要妹妹就妹妹。」夏侯世廷有些慍意了。
齊懷恩看得哭笑不得,皇上還真是想女兒想瘋了,不過你們父子都說了不算啊。
父子兩人打嘴仗,倒也能讓夏侯世廷分分心,少點兒緊張,終於,只聽門內一聲嬰兒啼哭,一名嬤嬤出來報喜兒:「恭喜皇上,添了名小皇子!」
福清宮一行人喜不自禁,齊聲恭喜起皇上,齊懷恩也喜道:「恭喜皇上!」
小元宵反應快,小臉兒立馬顯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在父皇懷裡站起來歡呼一聲:「小皇子,那是弟弟!」
夏侯世廷一怔,果然是被臭小子說中了,有幾分沒得女兒的失落感,心裡記掛著的人卻比生男生女更重要,當即問道:「皇貴妃人呢?」
「皇上放心,皇貴妃這次生產很快很順,現在好好的,正在床上歇著。」
夏侯世廷小元宵往乳娘懷裡送去,提袍進了產房。
二皇子降世,取大名為禛,上玉牒,因是皇貴妃所誕,又正遇江南重鎮避開天災這件不幸中的大幸之事,龍心甚悅,一誕生,即賜親王爵,封地為遼。
宏嘉帝登基三年不到,膝下兩子承歡,看那皇貴妃青春正盛,再添子嗣也是遲早的事,也不愁皇嗣了,朝上一些人就算對於後宮空虛有些異議,也再不能用帝嗣單薄做借口。
想皇上幼年時是在相國寺長大,本就有些和尚般的禁慾寡淡性子,後來身子不好,大齡還不娶妻,恐怕更是養成了不重女色的習慣吧…這樣一來,朝上算是沒了聲音,暫時讓人耳朵根子寧靜。
因前陣子雨水頗大,險些造成大災,後宮太妃所的一干太妃太嬪們稟上去宮外庵堂為國祈福,包括妙兒在內。
這一住,前後統共得一個來月,既然是後宮女眷出宮,避免不了宮人陪伴,其中也有大內侍衛陪同,沈肇是大內侍衛總長,也一同去了。
生禛兒是順產,生產時也順利,雲菀沁比上次恢復得快多了,調養得也好,剛一滿月沒多久,身姿體態也都如初,只跟上次生小元宵一樣,放在手邊養育一段日子,又停掉了麥芽水,親自哺乳。
老二性子比小元宵靜多了,一點兒不像嬰兒那般鬧人,天一亮,烏溜溜睜了眼睛,天一黑,就閉了眼睛,乖巧地睡覺,完全不叫人操心。小元宵偶爾過來逗弟弟,禛兒也十分買哥哥的賬,盡量配合,小元宵畢竟也是個小孩子,正好又是頑皮的年紀,有時手重了些,禛兒也只不過哼唧兩聲,眨眨睫,從不哭鬧。
小元宵得意又慶幸,幸虧沒聽父皇的話要妹妹,要是妹妹,能有這麼聽話麼?
連初夏都笑著說兩個兄弟掉了個兒,小元宵是越大反倒越活潑,大情大性的,估計因為是皇上和娘娘的頭胎,又被太皇太后寵溺得不行,養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倒是二皇子禛兒卻十分穩重乖巧,才是個小嬰兒就有些大人樣子。
這日晚間,剛將禛兒哄睡了,雲菀沁一轉身,看見夏侯世廷不知道幾時下了朝,過來了,正背著手,站在簾子下看著自己和禛兒半天。她拉他進來,嗔怪:「怎麼過來了也不說一聲。」
他目視滑下,因在內室哄著孩子,她只著一身輕紗寢衫,開襟紗衫裡露出的肚兜兒沾濕了一些,似是溢出來的奶漬,心下一熱,好容易才壓了下去,隨她進了屋子,一邊脫下大氅,一邊跟她坐在臨窗的圈椅內:「你在哄老二,我哪裡敢上來,上次我半夜過來吵醒了禛兒,你可沒給我好臉色。」
私下在閨房相處,他向來跟她保持隨和稱呼,從不用朕自稱,她早習慣了,可今天見他臉色不一般,不禁道:「有什麼喜事嗎?」
他修長手指輕輕點擊桌面,意味深長:「上次江南那件事的嘉賞,真的不要了?」
雲菀沁笑起來:「無非就是賞金銀賜珠寶。還能有什麼驚喜。」
夏侯世廷就不信她真的不高興:「江南的蘇州有皇家別館,向來用作避暑,要不要跟我同去小住幾天。」
雲菀沁一陣驚喜:「出宮避暑?可宮裡丟得下嗎?」這不像他的個性啊,竟懂得丟下公事,跑出去享受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眼皮一動:「其實也不是光去避暑,江南幾處被波及的受災地區正好就在蘇州附近,雖然不重,迄今卻還在修復,避暑時,正好也能去看看民生。」
就說嘛,這公事狂哪裡是一心一意要去避暑,出去玩都得帶著任務,不過總算有些進步了。
她望了一眼搖籃裡的禛兒:「禛兒倒還好,小元宵不是個省心的,從小到大跟我跟習慣了,一日見不到我,準得哭死。」
「老二還小,禁不起路途奔波,只能留在宮裡,至於勳兒,隨咱們一道去,」他早考慮好了,見她又想去玩,又捨不得兒子。
話一出口,面前人笑靨綻開:「真的?小元宵真的能跟咱們一塊去?」
他噙著笑,看來帶她出去放風,還真是個大禮物,今後每年帶著她出外一趟,恐怕得成慣例了。
——
一月後,儀仗啟程,景陽王、燕王在京監國,帝妃啟程,乘車去往江南。
到達蘇州避暑行館時,龐知允帶著江南一帶的地方高官等了多時。一行人駐蹕下來。
江南氣候濕潤怡人,景色紛繁,雲菀沁樂不思蜀,每天逛避暑行館附近景點,時而在施遙安等暗衛保護下,跟三爺帶著小元宵微服出外,到瓦捨去看民間藝人的表演,說唱,曲意,雜技,傀儡戲,口技,相撲,耍猴……每天應接不暇,小元宵興奮極了,像出了籠子的鳥兒,興高采烈,合不攏小嘴,早忘記了家還在京城。
只每隔一兩天,三爺會親自帶著施遙安等人,微服出去大半天。雲菀沁估計他是去私下查看民生,有時也想一塊去,他卻說去的地方都是些龍蛇混雜的市井地,不大方便。
快樂不知時日過,眼看光陰一閃,離回宮日子將近。
這日清晨,雲菀沁早早起來,一推開窗戶,滿庭院的陽光灑金,又是明媚一天。
夏侯世廷駐蹕在外,不用上朝,身體也早就好,可還是延續以前的習慣,早起練習氣功,這會兒剛從庭院進來,見她穿戴好,倚在窗欞前看朝陽,知道她是真心喜歡江南,淡笑:「準備好了?走吧,等那小子醒了,又多個跟班。」他開始有些後悔答應她帶那小子出來了,路上的時光大半都被兒子佔滿了,那小子簡直像是甩不開的泥巴,明明都四五歲了,還黏娘黏得要死,簡直是被嬌慣壞了,有時晚上都纏著不放,弄得他想幾次想下手沒機會,難得,這小子玩了好些天,終於辛苦了,今早睡得像頭小豬,總算能跟她單獨出去。
昨晚說好了,今天陪她去隔壁的揚州城逛有名的瘦西湖,還是跟之前一樣,兩人微服同去。這上十來天,蘇州都逛遍了,沒料到回京前還能去一趟揚州,雲菀沁哪能不高興,天還沒亮就睜了眼,生怕他忘記,連推帶扯地把他搖醒了,弄得他笑話她沒出息,有點玩的就忘了形。
不到正午,兩人已到了揚州的西北城。
垂楊不斷接殘蕪,雁齒虹橋儼畫圖,蜿蜒的瘦西湖如窈窕楚腰,盤桓在園林、橋樑間,兩人登船賞湖景,半天下來,剛一登上岸,玩興還沒消,攜手順著五亭橋走了些路,還沒來得及回到車子上,只聽前方傳來嘈雜聲音,一群百姓打扮的人手裡捏著粗瓦缸,在一座寺廟大門前排成一條歪歪扭扭的隊。
寺廟門口放著一條木頭桌子,擺著大缸和米袋,缸裡汩汩冒著熱氣,盛著熱食,旁邊擱著挖大米和舀熱食的勺子。
分發糧食的兩名官員一過來,隊伍便急切地嚷起來。
這些百姓應該就是蕭公堤附近城鎮的災民,看樣子是因為家園被毀,無立足地,暫時遷到了揚州,每日便由揚州官府派糧。
估計是為了精簡集中,災民全都聚在這處,隊伍很長,兩個分發糧食的官員忙不過來,突然一個餓慌了的人插隊,奪走了本該前面人得的饅頭,隊伍一下子便亂了陣仗。
「插什麼隊啊!趕著去投胎啊!你娘的!」
「快點啊官老爺,家裡還有八十歲老母等著吃呢!」
「官老爺,草民舉報!我前面的王二領了三次了!現在又在排隊!草民一次還沒領到呢!」
……
吵著吵著,幾個災民也不知道怎的打了起來。
兩個官員扯著嗓子半天,又讓衙役上前勸架,勉強才讓災民消停,隊伍卻仍是有些騷亂。
夏侯世廷剛要攬她離開,雲菀沁將他袖子一拉:「走,過去看看。」
大事上周全了就行了,這些民間瑣事哪裡管得過來,夏侯世廷卻並沒阻止她湊熱鬧的心,她也難得湊一趟熱鬧,順從一下又何妨,只輕笑:「你去了能幫什麼忙?」
「三爺忘記我在晏陽也賑災派糧過的麼?」雲菀沁已經將他拉了過去。
兩個官員剛氣喘吁吁壓制好了一群災民,只聽一個清甜客氣女聲傳來:「大人何不將領好糧食的災民衣衫上用官府印泥畫個印記,也免得有人魚目混珠,佔了其他災民的資源?」
兩人見眼前是個年輕女子,綰著出閣婦人的髮髻,星眸櫻唇,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穿柳綠襦裙,芙蓉絲繡鸞帶束一具纖纖軟腰,妝容素淨透淨,卻有艷光叫人不可直視,身後兩步之遙,男子玉立長身,沉腰闊肩,簡單一襲錦袍,不像女子那樣笑容可掬,儀態不怒自威。
一對精雕璧人從天而降,兩人一怔,連隊伍也安靜了幾分,良久,一個官員才吞吐:「你,你是什麼人?這是教官府做事?豈有此理!」
「叫人渾水摸魚,多拿了米糧,便是對其他人不公平,到時災民和物資不符,怕你們擔不起這個責任,提醒一下官老爺罷了。」
一個官員哪容被女子指出失誤,漲紅了臉:「咱們揚州物阜民豐,官府也大方!就算叫人多混走一點兒物資,還不至於扛不起來!咱們怕什麼責任!笑話!」
隊伍中有多拿米糧的人,生怕再討不到便宜,也嚷起來:「是啊,官老爺,快點兒發吧,別磨嘰了!」
施遙安在後方見那官員對雲菀沁不敬,正要上前,卻見三爺暗中揮揮手,示意不用。
夏侯世廷掃一眼桌子上的米糧:「賑災物資都是有計劃的,收到物資的災民和物資數量不符合,你們官府也錢,不在乎那麼一點兒糧食,能夠填補,可沒得到物資的人憤憤不平,狀告上去,朝廷只會覺得揚州知府和江南巡撫龐知允貪了賑災物資,兩位大人官威受損,雷霆大怒,悉數追查下來,這個責任你們能背得起?」
兩人面面相覷,臉色一變,若是一般人口中直呼巡撫老爺的名字,早就叫人上前喝叱了,可面前男子說起那龐巡撫的名字,面不改色的,似是在他們眼裡大如天的龐知允就是他家的管家奴才似的,若是一般人,敢嗎?
兩人頓震住,拿著勺子的手一滯,揣摩這人的身份,半晌,兩人對看一眼,一人朝衙役嘀咕:「照著這夫人說的做。」
衙役們趕緊照辦,領一個,便將畫押的官府印泥該在災民袖口,隊伍裡有心發國難財的投機者再沒法子討便宜,其他老實的災民也鬆了口氣,朝旁邊男女望去,臉上全是感恩戴德的神色。
秩序好起來,放糧速度也快多了,日漸高,寺廟前物資分發完畢,官員們收起傢伙離開。
廟前的災民們喜氣洋洋也各自散去,只隱約聽見有人說道:「好勒,吃飽了肚子,再去看免費戲~受了災,倒比咱們在老家更滋潤,現今的朝廷就是好啊!」「可不是,打從宏嘉帝登基,受災都比往日風調雨順時過得好!」一群人樂呵呵笑著前後朝東大街走去。
雲菀沁跟夏侯世廷對視一眼,有些奇怪,雲菀沁將一個老人一拉:「老人家,揚州的官府還免費請災民們看戲?」
老人牽著個五六歲男孩兒的手,一老一幼,要不是這對玉人開腔,祖孫二人哪裡搶得到米糧,都被別人佔了去,笑瞇瞇地答道:「娘子有所不知,這戲不是官府請咱們看的,是北方來的一個流動戲班子,那背後的老闆是個長年經商的,估計不差錢,正巧經過江南,得知蕭公堤附近遭了難,大方得很,將東大街揚州最寬敞的雲來茶樓抱下來足足一個月,每日叫戲班子去唱戲和小曲兒,咱們這些災民可以免費入場,還無限量供應小點心和茶水,想坐多久坐多久,也不趕人……您說說,這麼大的好事,咱們哪裡能不去呢,每次咱們領了官府的救濟,便去搶位置了。」
雲菀沁見那老人也是急著要去搶位置,也不好多留,讓他離開了,看著一群人的背影,不覺望一眼身畔男子,果然,他也是面上若有所思。
「江南出了這個麼愛民愛國、為社稷分憂的豪氣商人,朝廷不知道,有些失職。」女子唇角輕佻。
他見她與自己想到一處去了,笑了一笑,握緊他手:「走,去看看。」民間有這等豪商,更難得還心繫天下,朝廷必定要知道身份,就算不嘉獎,也得知道出自何處。
到雲來茶樓門口時,門內門外人滿為患,裡面不時傳來曲聲,還伴著看客的陣陣喝彩。
兩人走近茶樓,守門的兩名戲班幫傭看面前一雙男女雖穿戴低調,但明顯是上好的錦繡綢緞,怎麼可能災民,伸手攔住:「哎哎,這兒只容災民百姓進來。」
雲菀沁道:「兩位小哥,咱們想見見你家老闆。」
兩名幫傭一愣,一人飛快轉頸望茶樓裡瞥了一眼,回過頭來,上下端詳面前男女:「不好意思,我家老闆一般不見人的。」
雲菀沁看這人的舉動,應該老闆此刻就在茶樓裡,仰起頸子一望,密密麻麻一堆人,哪裡看得清楚,又知道誰是老闆,只回頭望了一眼三爺。
夏侯世廷只淡道:「好,那咱們就不見了。只聽戲曲動人,內子喜歡,不知道能不能進去借一角,滿足內子心願。」
雲菀沁頻頻點頭。
兩個幫傭為難,老闆說了只提供災民,這兩人又不是災民,一人道:「兩位稍等,我進去問問吧。」說罷,轉身進去。
兩人等了半會兒,只見那傳話的幫傭跑回來,明明剛才還算通融,現在卻一口回絕:「不行,我家老闆說了不行。」
雲菀沁心頭莫名起了疑,望向三爺,他臉上並無表情:「那就罷了,走吧。」
雲菀沁被他牽著轉身,人家既然不歡迎,也沒辦法,天色不早,車子還在瘦西湖那邊,夏侯世廷去讓施遙安將車子驅過來回蘇州,剛離開,茶樓裡剛剛的小曲兒換了一闋,伴著歌女的俏皮歌喉,舊曲新編,音律抑揚頓挫地飄出。
「人世繁華掃地空,塵中似轉蓬,春過夏來秋又冬。聽一聲報曉雞,聽一聲定夜鐘,斷送的,世間人猶未懂……」
她登時一呆滯。
不同原創者做的詞曲,各有風格,閨閣少女愛聽柳三變,出嫁婦人愛聽溫飛卿,就是這個理。
這韻律,她記得猶深——
似是聽過類似的曲子。
幾隻曲子都不一樣,可風格一致,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她轉身,到了茶樓門口,朝裡面望去,不自禁:「勞煩再去問問你們老闆,我們真的有事……」一人見她又回來了,無奈:「這位夫人,剛不說了麼,咱們老闆不見人!而且這會兒想見也見不到了,咱們老闆剛走了,不好意思——」
她一驚,心中猜測更甚,忽的扒開兩個幫傭,只見茶樓內,一襲並不陌生的身影一晃,素色白袍一飛,似是從茶樓的側門出去了。
她心中一動,沿著茶樓外,朝側門跑去,不斷有進進出出聽戲的災民擋住去路,她有阻礙,跑不快,想要叫一聲,卻也不能叫出什麼。
趕到側門,那襲白袍人影剛好踏上一輛馬車,落下半邊清瘦的輪廓。
她喉頭似是有什麼跳出來,上前伸出手,正要去攔,身後有人輕聲一喊,將她手臂一拉:「娘娘!」
只這麼一瞬間,馬車已背離雲來茶樓,揚長而去。
雲菀沁回頭,一個熟人正站在眼前,收回手,退後幾步,臉色有些驚訝:「……夫人,好久不見了。」
綠眸邪魅,頎長身姿,竟是鳳九郎。
雲菀沁一下子從驚又墮到喜,沒料在揚州碰見他,暫時放下剛才的人,見他身後還跟著幾個青衣長隨都是漢人,道:「鳳老闆突然離開鄴京,是來了揚州?」
鳳九郎面上有幾分歉意:「一日收到消息,得知友人有難,請我幫忙,因為事情緊急,我來不及打招呼便趕去北方,叫夫人掛心了。如今我已經辦好了事,準備回鄴京,途徑揚州,得知前陣子江南剛受災,順便辦了這場戲檯子慰勞災民,沒想到竟碰見夫人。」又掃了一掃周圍,眉一動,低聲:「難道皇上也下訪江南了?」
原來幕後的商人竟是鳳九郎。
她望了望那馬車離開的方向,是自己多心了?
正這時,只見一群面龐嚴肅的年輕男子嘩嘩走過來,將幾人圍住。
「夫人!」施遙安見到雲菀沁,輕聲一喊,便衣禁衛散開,夏侯世廷走過來,雲菀沁不好當著這麼人的面說剛才的事兒,只一指,眼波含笑:「三爺瞧是誰。」
鳳九郎傾身一步,正要行拜見大禮,夏侯世廷將他的手一托:「在外面就不用這一套了,當初沁兒生老二前,到處找鳳大人遍尋不著,原來是落地揚州了。」
這男子雖已君臨天下,對著自己猶帶著幾分敵意,似是生怕自己覬覦了他身邊的女子。
鳳九郎本就是灑脫不羈的性子,何況在外面,毫不掩飾地失笑。
雲菀沁見夏侯世廷面色一尷,打岔道:「鳳大人早就是鳳老闆了,雲來茶樓的戲場,老闆便是他。」
夏侯世廷目色未動,唇角浮出一絲笑意:「我跟沁兒剛到處在找幕後老闆,只想朝廷不能錯漏了有德之士,原來替大宣百姓操心的幕後功臣,竟是鳳大人,實在讓我羞愧。」
鳳九郎噙笑:「三爺又何必謙虛?自從宏嘉帝登基,民間稱頌一片,尤其江南百姓,誰不知道,若非宏嘉帝慧眼如炬,提前叫龐巡撫帶隊查出蕭公堤隱患,只怕江南此刻已經成了人間煉獄,一片水國。我不過是掏一點銀子出來幫朝廷讓災民們生活得舒坦些,比起救了萬民性命的聖上來說,算得了什麼。」
雲菀沁見天色不早,還得趕回蘇州避暑別館,道:「這麼久沒見,鳳大人何不一塊去蘇州別館坐坐,小元宵也正好來了,還能瞧瞧恩人。」
鳳九郎眸子中閃過什麼,婉拒:「我在揚州還有些生意上的事沒了結,一時脫不開手,這次可能得辜負夫人的好意了。」
雲菀沁有些遺憾,夏侯世廷牽起她手,笑:「生意最大。既然如此,那咱們也不強求鳳大人。」
鳳九郎見他回絕迅速,只當是不願意自己與雲菀沁太過親密,也只輕笑一聲,告辭離開。
看著男子背景走遠,夏侯世廷道:「先送夫人上車。」
待雲菀沁與幾個禁衛離開,施遙安上前幾步,偏偏在揚州碰見鳳九郎,絕對不是巧合,早猜透了三爺腹中的意思,道:「三爺是不是有什麼吩咐?」
「你帶幾個人,盯住鳳九郎,有任何動靜,馬上傳話給朕。」
「是。」
揚州一行,玩了個夠本,還巧遇故人,雲菀沁興致高漲,回了蘇州的避暑別館後,天都黑了。
本來說一進別館就跟三爺說在茶樓看到熟悉身影的事,剛一進廂房,施遙安後腳回來,將三爺喊了出去,然後來了個別館的下人,只說皇上和施大人出去了,叫娘娘先與大皇子用膳,不用等了。
雲菀沁一疑:「這麼晚了,皇上又去哪裡了?」
「回娘娘的話,皇上帶著施大人單獨出去的,龐巡撫他們想要陪駕,皇上都沒要,不知道去哪裡了。」
雲菀沁也沒多問了,待下人離開,又心神不定起來,回想今天茶樓裡看到的到底是不是那人,直到小元宵登登掙脫乳娘的手臂跑進房間,她才回過神。
小元宵全天被撇在別館裡,到現在還有些氣鼓鼓的,用慣常的小奶聲:「壞蛋,娘是壞蛋!」
因為在外巡遊,出宮前雲菀沁就訓練小元宵在外面不要喊父皇,要喊爹,見兒子不高興了,忙抱了起來親了口,將責任全都推在三爺身上:「是你爹非要拉娘一個人出去的。」小元宵小嘴巴都能掛個銅壺了,抱住娘的脖子:「那娘不是壞蛋,爹才是壞蛋!」雲菀沁點頭:「嗯,回來了說爹好不好?」小元宵上下晃著腦袋:「嗯!」
乳娘哭笑不得,不過,也不怪大皇子不怕人,實在是被寵上了天,過去將大皇子手兒一牽:「娘娘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很辛苦的,大皇子先睡覺,讓娘娘也休息好不好。」
小元宵這才乖乖點頭,可今天被撇下的氣還沒完全消,抱著娘挨了挨臉:「但是,勳兒今天要跟娘睡。」
乳娘忙道:「那可不行,皇上怎麼回來怎麼辦。大皇子都這麼大了,一個人睡好不好,有乳娘陪著呢。」
小元宵嘴巴又掛油壺了,耷拉著腦袋,頹喪:「娘現在只挨著禛兒睡了。」
這孩子最會捉人的心,雲菀沁被他說得心軟,叫乳娘在自己床旁邊搭了張小床。
小元宵這才笑開了花,躺進被窩,雲菀沁將兒子輕拍著睡著了,再一抬眼望向窗外,夜深了。
伴著庭院蟲鳴,燭影火光,她心不在焉地看了會兒書,不知道什麼時辰,許是到了下半夜,終於,困意襲來,她手不小心一鬆,書本落下去,順便打翻了燭火,屋子黑了。
她正要彎身去揀蠟燭,只聽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知道是三爺回來了,走到門前,正要開門輕喊,卻聽他背影肅靜,立於庭院中,背對著自己,施遙安站在他面前。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卻清晰無誤能聽到他的聲音飄來:「……雖見過面了,這段日子,你還是親自領著禁衛在揚州秘密盯著鳳九郎和他……」語氣一如平時的穩,又多加了幾分肅冷。
三爺又去找鳳九郎了?還有「他」又是……
施遙安義不容辭,道:「是,三爺。」
庭院內長影拔步上廊,進了屋內,一進門,月光下,她微微失神的雪白臉正出現在他視野內。
夏侯世廷看見她,也是一驚,只當都下半夜了,屋子內又全無光亮,她應該早就睡下了,哪知道她一直在等自己,卻馬上知道,她都聽到了,將她纖腕一捉,拉到了屋子內,繞過小元宵的小童床,坐到床榻沿邊。
亮起一盞幽幽燭燈,雲菀沁平靜下來:「……他是不是沒死,出現了?」這名字仿似是個禁忌,令她不敢輕易說出口,因為這人如今的身份實在是尷尬。
舉國上下都以為他死在了北方,朝上維護三爺的臣子更是巴不得,卻也有舊皇黨派仍是苦苦盼著他的回歸。
夏侯世廷沉默須臾,點點頭。
她驀的開口道:「三爺是不是早就發覺他人在江南這邊?」
他愛極她的蕙質蘭心,有時卻對她的敏察也會有些無奈,並不是不願意與她分享這些事,只他寧願她活得平靜無憂,可她這會兒都察覺了,也不多瞞了,眸子在燭光下顯得幽暗綿長:「他在北方自盡的信傳到京城後,我就在派人暗中調查,我始終相信,死要見屍。」說著,目光落她臉上,「江南災情之前,密探就傳了密信回京,說在北方看到他的蹤跡,似是跟著一隻商隊,還沿路南下,最近,便是在江南一帶。」
雲菀沁明白了,他這次來揚州,除了陪自己跟勳兒巡遊避暑,查看民生,最大目的,便是暗中調查隆昌帝夏侯世諄真正的生死之謎,前陣子每日帶著禁衛出去,是密探隆昌帝下落。
那人,果然沒死。
既然沒死,應該趕緊托人通知朝廷,可京中已經有了新帝,一個舊帝王回來會是怎樣的下場?
龍椅上的那人怎會甘心讓出帝位?萬一新帝毒辣,指不定在接他回京的路上,便會對他不利。
於是,隆昌帝夏侯世諄才秘密潛入回國,先觀看情勢。
她腦子一閃,望住面前人:「所以,他是跟著鳳九郎的商隊進的大宣?那他——是假自盡麼?是怎麼避過盤查,混出蒙奴?」
夏侯世廷輕笑:「你不是跟那鳳九郎挺熟麼,這人交友滿天下,哪個國邦的貴胄上層沒有他的友人,蒙奴也不例外。隆昌帝為逃脫,在蒙奴重金收買了個低階官員,投河後,由那官員接應,從河道中逃脫上岸,並沒死,在蒙奴偏郊躲了一兩個月後,通過官員聯繫到京城的舊皇黨,那些舊皇黨生怕我不肯接舊帝回來或者故意拖延,並沒上報,只聯繫了鳳九郎,懇求施救。那鳳九郎倒也本事大,暗中聯繫蒙奴相一名貴胄老友,偷龍轉鳳,將他帶出了蒙奴,本想上報大宣朝廷,通知隆昌帝回歸,卻被他攔阻,於是只得先以商隊的名義,帶著他一路慢慢上京。」
「那今晚上三爺是跟他談過?」她問。
他驀然搖頭:「只見到了鳳九郎,得知了他的情況。他雖跟著鳳九郎的商隊,卻自有棲息地,從來都是主動找鳳九郎,估計是怕鳳九郎出賣了他,提前上報朝廷。我讓鳳九郎轉過話,我不會害他,讓他安心回京。」
「若是隆昌帝真的回京,那你……」她不怕丟棄自己眼下的地位,更不在乎他有沒權勢,只要跟他還有兩個孩子一塊兒,什麼皇帝和皇貴妃都算不得什麼,可隆昌帝一在京城出現,朝上又勢必掀起兩派口水和對決,就連賈太后只怕也會動搖……
畢竟,當初讓三爺即位,是迫不得已,就算三爺治理河山比舊帝更出色,可在賈太后和很多臣子的眼裡,三爺始終只是暫時代替隆昌帝,隆昌帝若是回了,龍椅便該歸還。
三爺若是讓了位,下場會是如何,還會有好日子麼。
他知道她擔心什麼,手指輕輕摁住她朱唇:「有我在,一切安心。」
只這一句話,她再不想要多問什麼,一展手臂,圈住他腰。
當初隆昌帝被俘後,他突然從陝西郡回來,連賈太后都有猜疑其中有詭,她怎麼會想不到?
為何沂嗣王這樣幫襯三爺,他又這樣重視沂嗣王?
北方和京城兩地建府,加官進爵,容忍沂嗣王的手伸到後宮,寧可繞圈子也不直接拒絕。
若無一般的功勞,一個帝王絕不會這樣抬愛一個功臣。
興許兩人早在北邊就已暗中達成了協議。
跌落雪蓮山谷,應該便是三爺謀算回京拿權的第一步。
在隆昌帝卸去心頭大患後,沂嗣王數次請求御駕親征,隆昌帝欣然前往。
隆昌帝的被俘,只怕也跟沂嗣王脫不了關係。
雖也是因為隆昌帝輕敵和蒙奴人的偷襲所致,可依沂嗣王在前線的經驗,迅速反應趕上來救下皇帝,有什麼不可以?偏拖到皇帝被擄走。
只怕沂嗣王是被人授意,故意為之。
然後,三爺便能堂堂正正回京。
所以,從三爺回來的第一天到現在,這些年,她從不問他當年在陝西郡的事兒,連他跌落山谷後的事也不多問。
縱是他做的這些事涉及灰色地帶,甚至在隆昌帝那派人來看,十分陰狠。
可又有什麼法子。
這輩子,彷彿就是還他上一世臨終前的債,她愛他,倚重他,他要是在旁人眼中是個狠辣之人,那她便也一起隨他墮入萬劫之地,被後世人一塊唾罵好了。
至多今後竭盡全力,他在前朝,她在後宮,將這一朝的江山點綴如畫罷。
夏侯世廷輕揉她秀髮,察覺她一雙纖臂將自己腰身纏得緊緊,有她在,前面有再大的難處也算不得什麼,只是感受得到她此刻若有似無的慌亂,勾起她下巴,目中充滿著叫人鎮定的光澤:「多想帶著你跟兩個孩子留在喜歡的地方過日子,可現在,正也是因為你們娘仨,這個皇位,我讓不得。我既搶了他的皇位,也不在乎他回京,他想回京,就讓他回。只他若是回來,京城恐怕又會有些些軒然大波。」
她五指扣進他指縫,握緊他的手,目中只笑:「怕什麼。」
他讀懂她的意思,不管如何,她始終會與自己並肩而立。
夜已深,說了幾句話,他手一抬,扯下床頭雕花金鉤上的帳幔,她將他一推,嗔怪:「別,小元宵在,那小子很精的。」蘇州避暑別館一行,白天他就算陪她出去玩得再辛苦,回到別館,仍是少不了一頓折騰,她簡直不知道他成天埋在公務裡之餘,還怎能有這麼充沛的精力。
他乾脆就起身將那童床連人帶床一塊兒抱起來,搬到外間。
春閨情暖之後,已近破曉,天將發白,有人叩了兩聲門,只聽施遙安聲音傳進來:「三爺。」
兩人暫時鬆開,他披上長外衫:「進來。」拉緊了帳簾。
施遙安走到簾後,瞥一眼甩在外間的大皇子,隱約嗅到簾內一陣靡靡情香,臉色一紅。
他打簾走出去,聽施遙安稟報了幾句,幽眸凝滯,末了,點點頭:「嗯,下去吧。」
雲菀沁被吵醒,理好了散亂的衣釵,見他進來,問:「怎麼了」
「準備回京了。」大事可能近在咫尺,猶動不了他憐惜佳人的心,走到跟前挑起她下頜,「舊皇黨已得知隆昌帝還活著的信了,正秘密派人來江南迎舊皇。」
大殿內,氣氛僵持。
丹陛上,蟠龍金絲龍椅內,夏侯世廷眸如寒星,剛從江南回來,甫換朝服就上了朝,玄色紗袍上似是還染著風塵僕僕,繡龍敝膝直落於靴尖之上,玉革帶中間的佩玉閃爍冷冽的光,卻仍是輪廓舒俊,神情無波。
舊皇黨那邊的楊太傅楊敬打從中風後,全靠塗繼組和何元中支撐,今天,卻連中風的楊敬都上了朝,在隨從的陪伴下,坐在一張特賜進殿的肩輿上,雖斜著半邊臉,嘴角留著涎,卻掩飾不住喜氣,嘴巴裡咿咿呀呀地說著。
拓跋駿聽得皺眉:「楊太傅,說不清楚就別說,你說得難受,咱們聽得也難受!這麼大把年紀,回去歇著不好麼?瞎摻合什麼,想再中風一次麼。」
楊敬狠狠瞪一眼這伯爺,嘴巴更歪,想著他是皇上新寵,也不跟他計較。
何元中忙替楊太傅翻譯:「皇上,楊太傅的意思是,隆昌帝已經在歸京途中,今兒正午就該抵達城門了。」
齊懷恩臉色不悅:「隆昌帝還在人世,確是喜事,可得知蹤跡,不應該馬上上報皇上麼,楊太傅,何大人,塗大人私自將人接應回京,連個招呼都不打,是不是太不將皇上看在眼裡了?」
能打招呼麼?何元中和塗繼祖撇撇嘴,這龍椅是個磁,坐上去了,屁股還能拔得下來?提前說了,由皇上派人去接,隆昌帝能不能順利回京都是個問題。
隆昌帝在江南一帶現身,皇上這次又剛好親下江南,難道不是為了比他們早一步,將隆昌帝弄到手麼?到時隆昌帝還有活路麼,幸虧被他們搶先照著隆昌帝了。
想著,塗繼祖不陰不陽:「臣等是有些草率了,可皇上即位時,不是也曾說過希望隆昌帝早些回來麼,還用罷選六宮來安臣等的心。臣們心急,想要將隆昌帝盡快接回來,一時情急了,也是情理之中。」
「塗大人說得對,」何元中道,「隆昌帝在北方吃了那麼多苦,咱們親自去接,也能夠好生照顧,免得夜長夢多,半路遇著什麼波折。」
這是看著舊主子快回了,全身骨頭都開始興奮地按捺不住了?這明顯就是在當著臣子們的面,說皇上會攔阻舊帝回來。齊懷恩臉色鐵青,見身畔男子並無異樣,便也只得心靜下來。
景陽王是個有一說一的直腸子,聽了舊皇黨的唇槍舌劍,眉毛一皺,陡然開口:「何大人這話過分了,你們接隆昌帝進京就能精心照顧,皇上去接,難道就不用心?這是質疑皇上不願意讓隆昌帝進京,甚至想在半路上對隆昌帝不利?」
何元中俯身:「臣可不敢這麼說,景陽王切勿亂誤解臣的話,這話,可是景陽王您說的。」
朝上一片簌簌議論起來,舊皇黨們微微勾起唇。
沂嗣王站在王公一列,只默默看著局勢的變化,不發一言。
景陽王聽了何元中的話,似是忍不住,冷笑一聲:「好,那本王便告訴你們,皇上這次去江南,早就得知隆昌帝人還活著的信,甚至還碰到了帶隆昌帝回大宣的鳳大人,比你們還要在前面,若是真想對隆昌帝不利,何不搶在你們前面找出隆昌帝,任由你們後來者居上,迎回隆昌帝?皇上甚至在還沒回京的路上,就提前通知了本王,告訴本王隆昌帝的音訊,讓本王在京城準備迎接舊帝回京!皇上初心不改,一直都秉持當初的信念,代替舊帝行政,有些人,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叫人氣恨!」
舊皇黨一怔,景陽王素來中立,決不徇私,說話叫人信賴,其他中立的臣子聽聞此話,都知道誤解了皇上。
舊皇黨霎時明白了,這皇上,根本不怕隆昌帝回京,甚至還故意提前告訴景陽王,就是想要藉著景陽王這硬骨頭、直性子在朝上拉結陣營,讓臣子都站在他那一邊。
不然,監國的有景陽王和燕王,皇上為何不通知燕王關於隆昌帝的事,偏偏只告訴景陽王?
燕王與皇上關係親密,一直都是皇上的人,由他幫皇上說話,少了點兒威懾力,由景陽王說,就叫人信服多了!
龍椅上人已經當了兩年多的帝王,比隆昌帝還要多一年,在政期間,海晏河清,物阜民豐,再若是讓臣子們感動,提前收買了人心,就算隆昌帝回來了,只怕也難得爭過他。
當真居心深得很!
一群人一甩袖,全都退到一邊,怕什麼,反正待隆昌帝回來,他們的希望就又回來了,這龍椅,最後鹿死誰手還說不准!
日頭漸高,陽光從金鑾殿藻井的天窗射進來,照得殿內燥熱起來,不時有傳信兵飛奔進殿,報告送隆昌帝回京的馬車到了哪裡。
臣子們等著隆昌帝進城門,有些躁動起來。
楊敬、塗繼祖、何元忠等人就更是心急火燎,又是喜又是焦,都快等不及了。
惟獨丹陛上的人,仍是雙瞳晏然,俊毅臉龐一絲汗水都不見。
終於,傳信兵又一次跑到了大殿門口:「馬車靠近鄴京城門了,這會兒正在過城門!」
「嘩——」一聲,舊皇黨們喜不自禁,喧嘩起來。
「快,快,過了城門,好生將隆昌帝請進皇宮!」何元中吩咐。
齊懷恩嗤了一聲,卻見另一個傳信兵後腳跑上來,竟是一臉驚慌,抖索著跪下來:「啟,啟稟皇上……」
「怎麼了?」齊懷恩上前兩步,朗聲問道。
那傳信兵支吾著:「馬車中是空的——」
「什麼?」塗繼祖最先一震,楊敬也是老臉煞白,其他臣子也稀里嘩啦開了鍋。
「人呢?隆昌帝呢?」何元忠上前一把拎起傳信兵的衣領。
傳信兵哭喪著臉:「不知道,據護送的衛兵說,臨近鄴京城門時隆昌帝還下車淨過一次手,可進了城門,也不知道怎的,馬車內空空如也!」頓了一頓,又碰上一封信函,亮在眾人面前:「馬車坐墊上,僅留下這份信,讓皇上親啟——」
齊懷恩匆匆下階,接過信函,舉起來,一揚聲:「是隆昌帝的字跡。」
舊皇黨臣子們也瞧得清楚,字跡後方還有天子攜身的印鑒,頓時希望全部破碎。
隆昌帝竟走了!竟連鄴京都懶得進,走了!
楊敬本就是中風的人,一下子從大喜墜到失望,喘不上來氣。
齊懷恩將那信函交給了皇上。
夏侯世廷接了過來,紙上字跡龍舞蛇走,瀟灑自若,十二個字。
前面八個字寫得鮮明,贈爾江山,余入紅塵。
好大的口氣,這是說他不稀罕江山,寧可逍遙塵世。
這江山是他送的?自己何曾稀罕他贈?早就在金鑾殿上靜待著他來。
龍椅上,氣勢修俊凌冽的男子驀然唇角一動,不知是笑是怒。
後面四個字小一些,他微不可查地一動,只用拇指輕微遮住,將信函收入袖子中。
朝下的舊皇黨見隆昌帝離開,一個個跌落谷底,早就亂成一團。
其他臣子也在驚訝過後,垂下首,再不多說,今後,這朝上,便只有一個皇帝了,就是座上的宏嘉帝夏侯世廷,再不作他想。
沂嗣王注意著皇上看信的表情,沉默許久後,終是開了聲,試探:「皇上,隆昌帝信上是有什麼事嗎?」
夏侯世廷神情如一潭無波瀾的湖:「隆昌帝已離開了京城,信上只做了告別辭。」
舊皇黨一聽,更是掩著袖,低頭哀嚎起來,卻明白大局已定,這天下,再無二主,不消再抱什麼迎回舊帝的奢念。
從此便只能一心一意,好生輔助龍椅上的人。
塗繼祖和何元忠瞬間老了十歲,見楊太傅身子快撐不住,三人萬念俱灰地告退下去。
朝上其他臣子也紛紛告退,夏侯世廷露出幾分疲態,卻只輕揉幾下太陽穴:「燕王和景陽王留下吧,報一下監國期間的事務。」
燕王和景陽王應聲:「是!」
沂嗣王不易察覺望了一眼座上的皇上,拱手:「那臣就先退下了。」說罷轉身,餘光射出幾許說不出的意味。
座上人,一雙濃斂深眸,將沂嗣王形態盡收眼底。
福清宮,雲菀沁正看著乳娘給禛兒餵奶,這幾日一回來,每天就抱著禛兒不撒手,小元宵這小醋罈子看著都有些吃醋了。
喂完奶,禛兒咂咂嘴,很滿足地打了個呵欠,又想睡覺了。雲菀沁讓乳娘抱回去睡覺,剛一走,初夏就跑進來,將今天朝上的事前後說了。
他走了?雲菀沁心裡嗡嗡響。
「聽說還沒進京就偷偷離開了,還留了封告辭信函給皇上。」初夏道。
這是雲菀沁沒算計到的事,……可,又似是完全符合他的脾性。
天高任鳥飛,這不就是那人嚮往的日子麼?儲君的擔子壓著他不得不朝前走,登基前夜,他甚至還像個措手不及的孩子一般,跑去找自己傾訴心聲……
「娘娘,姚院判來了,在宴客廳。」晴雪進來稟道。
雲菀沁有些奇怪,姚院判偶爾會給自己請平安脈,今天卻沒提前說過啊,心思一動,帶了初夏匆匆過去。
花廳內,姚光耀見著她來了,站起身,旁邊還有個熟悉的身影。
她走前幾步,脫口而出:「鳳老闆也回來了。」
鳳九郎撩袍俯身:「拜見皇貴——」話沒說完,雲菀沁已明白,道:「請坐吧。」又屏退了廳內的宮人。
幾人在宴客廳內坐下,一下子安靜下來,她最先開口,望住鳳九郎:「他真的就這麼離開了?」
鳳九郎頷首,雲菀沁道:「他願意捨棄?」
鳳九郎一笑:「那人早知娘娘有疑問,叫我轉告娘娘,若要說得蕩氣迴腸,慷慨大義一些,天下數度易主,不是好事,好不容易安定,他的回京,只會讓京城又掀起一番風波,內鬥不斷,北方有蒙奴的覬覦,對社稷有害無益,既有可能致使天下不安,生靈塗炭,又何必回來自尋煩惱,予人麻煩。」頓了一頓,壓低聲音:「若是以私心出發,娘娘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生活,如今,也算是遂了他的心願,何樂不為。」
她怔然,卻聽鳳九郎頭頸一俯,聲音更低:「另有一句話,他叫我私下跟娘娘說。」
她抬眼凝住鳳九郎。
「他說,既然他從未對皇上做過奪愛之事,那麼就繼續給皇上幾分面子,好人做到底。」
昔日不奪他所愛,今日也不奪他江山。
這個人,撂下江山,輕輕鬆鬆走了,竟還不忘記耍嘴皮子上的輕佻。
她唇角一勾,心裡又有些澀,良久才道:「那他今後打算怎麼過日子?靠什麼生活?」他若是回京,便是放棄帝位,也能封個王侯公卿,就算沒什麼實權,至少也是衣食無憂,可如今就這麼隻身離開,遁入民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金枝玉葉,怎麼過?
鳳九郎笑道:「娘娘別操心,揚州雲來茶樓,你不是看得清楚那戲班子有多受歡迎麼?簡直是一票難求。再過數十年,咱們這些商人留下的是銅臭,王侯將相留下的不過是枯骨,他卻說不定能萬古流芳。」
果然,那戲檯子不是他鋪排的,還能是誰。
對他來說,下半生終是能暢快地與最鍾愛的戲曲詩詞為伍,或許真的是償了他的夙願。
上輩子,他無影無蹤,下落不明,莫不是也是因為弒母后被貶去了儲位,然後浪跡天涯,以戲為伴……
這樣說來,大有可能,原來他今生還是逃不了前世的命運,雖過程有出入,可結局到底是一樣的。
雲菀沁沉默半會,道:「你若再碰見他,只轉告一聲,就說我會叫人照料好孝兒和定宜。」
若說他在深宮有什麼牽掛,恐怕也只有這一對兒女了。
她不知如何還他對自己的寬縱,更不知道如何彌補他眼下受的委屈,也許對他來說根本不算委屈,所以,只能在今後的日子,保他一雙兒女平安康泰了。
就如她聽到他的最後一闋曲,人世繁華掃地空,他塵中卻似轉蓬,他斷送的,世間人都覺得可惜,說不定卻沒人懂他的歡暢。
——
隆昌帝回京半路留信不告而別,杳無音訊一事後,朝上再無舊皇黨,萬心歸一,只安心效勞於在為天子,賈太后聽說隆昌帝失而復得,被迎回途中又杳然離去,歎息垂淚了幾日,卻也知道對於政局,並不是不好。
現任天子朝政坐穩,徹底取代曇花一現的短暫前代隆昌朝。
朝堂上的氣像一新中,卻又凝著一股積壓的動靜。
半月後,下朝後,御書房內。
夏侯世廷照例與幾名左右手皇親和內閣重臣商議國事,黃門急匆匆來報:「魏王在宮外求見。」
這一聲傳報叫臣子們都一訝,從寧熙末年開始,魏王就軟禁在城郊府宅裡,後來隆昌帝登基,大赦天下,雖說赦了魏王和那雲側妃的足,可韋家破落成這樣,加上朝上掌權的已不是魏王也有自知之明,再不敢進宮了,只安安心心地領著俸祿,保著爵位過活兒,今天怎麼會來求見?
臣子們窸窣起來,沂嗣王只眸仁一動,並不說話,只注意皇上的神色。
夏侯世廷並沒猶豫多久,道:「傳。」
三四刻左右,宮廷侍衛領著魏王進來。
魏王進殿,掀袍跪下:「臣弟拜見皇上。」目光落到上座,有些苦澀和憤憤不平,這人當初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父皇的寵信,哪裡抵得過自己一分半毫,可今天坐在上面,被自己跪拜的人,竟就是這個原先自己瞧不起的人。
夏侯世廷道:「魏王此番進宮,是府中俸祿不夠,還是想要討要官職。」
魏王面色一訕,漲紅了幾分:「臣弟惹了先帝爺的怒氣,能夠赦了禁足的罪罰就已經感恩戴德了,哪裡還敢厚著臉皮找皇上討錢要官?」
「那……魏王進宮是有什麼事?」一名內閣老臣開聲問道。
魏王見夏侯世廷安然自得的模樣,橫下心,頭一轉,目光落到人群中的景陽王身上:「先帝爺在世時,曾經擬了一道秘旨,封存在太廟的高祖寶相後面,因信任景陽王忠心耿耿,不偏私,故讓景陽王督管。這件事,景陽王可沒忘記吧?諸位大臣,應該也聽說過吧。」
景陽王一愣,沒料魏王今天進宮是為了這個,道:「確有此事。」
「那道秘旨,父皇是說什麼情況取出來宣念?」魏王循循善誘。
景陽王照直道:「先帝爺說,若是待他駕崩後,皇位有異樣或者變數,便可取出來,當眾宣念。」
「現在難道不是該將秘旨公諸於眾的時候麼?」魏王反問。
眾人一怔,隆昌帝方是欽定的儲君,半途卻由皇上繼位,確實算是皇位有異樣或者變數。
燕王皺眉:「先帝爺那是怕江山不穩,才備了這後招,如今國泰民安,有必要麼?」
「燕王說得是。」拓跋駿亦是響應。
魏王懶得理兩人,趴在地上:「臣只是不願意違逆先帝爺的意思——」
景陽王沒說話,望了一眼皇上。
夏侯世廷合了軍機黃卷,語氣如水:「既是父皇的意思,那就宣吧。只是,既然是秘旨,除了景陽王和幾位皇親,便請各位卿家,暫時先在外面等候吧。」
臣子們遵旨,魚貫退出了議政殿。
魏王見他爽快,一喜,又道:「不過,還請皇上召個人進宮,這道旨,怕是與他有關係。」
夏侯世廷眉一抬,只聽他道:「便是皇貴妃的胞弟,雲少爺雲錦重。」
景陽王只負責監督秘旨的公正,卻不知道內容,如今聽魏王一說,分明清楚那秘旨,正要說話,卻見皇上一抬手:「宣。」
齊懷恩忙出去派人出宮召雲錦重,景陽王亦是帶著人去太廟取秘旨了。
半個時辰之後,人陸續彙集到了議政殿。
雲國舅從府上被召來,跟在齊懷恩的後面進了殿。
十五歲的少年已經是翩翩少年,一襲素面綠錦袍,襯得唇紅齒白,面龐如逐漸開鑿出彩的璞玉,一舉一動,俊雅有致,攏袖:「拜見皇上。」
夏侯世廷俊威面容上露出難得的微笑:「錦重,你又長高了些,稍後事完了,去福清宮一趟,讓你姐姐看看,勳兒也挺想你這舅舅。」
雲錦重恭恭敬敬:「多謝皇上厚愛,臣也很想念皇貴妃和大皇子,還有二皇子,臣還沒見過呢。」
魏王見姐夫小舅子二人倒是親近,心頭卻是不禁嗤笑一聲,稍後事兒完了?現在笑嘻嘻,馬上你們倆只怕就要劍拔弩張了。
這樣一想,魏王心中被夏侯世廷佔盡了風頭的氣兒也消了大半。
正這時,景陽王已從掏出塵封多年的軸卷,站在中間,開始宣念寧熙帝的秘旨:
「人終難辭一死,朕亦不例外,惟望身後社稷安寧,族內平順,奈何皇家紛爭太盛,大宣亦是終不能免俗。待朕賓天後,若皇位有異數,儲君有變,為免江山風雨飄揚,爾等可擇皇子中的一人,為新帝——」
念到此處,景陽王臉上一變,不敢置信,抬起頭,目光環視一群,最後落到雲錦重身上,似是不知道該不該念下去。
夏侯世廷只舒展了修指,輕敲案面,聲音驀然加重:「念。」
雲錦重也像是沒看到景陽王的目光,仍一手背在腰後,站立挺挺。
燕王身邊,沂嗣王眸子一動。
景陽王見皇上發了旨,喉嚨一動:「任新帝者,為雲氏錦重。雲氏乃朕親子,生母許氏青瑤,為朕一生傾心紅顏。一旦可行,景陽王代朕公佈雲氏皇子身份於天下,務必傾力輔助雲氏——」
魏王唇角一勾,景陽王也是愣住,有些措手不及,不單驚訝這雲錦重竟是先帝爺的私生皇子,更料不到這秘旨竟是先帝爺將皇位交由雲錦重的旨意——
卻見雲錦重笑了起來,少年笑聲清朗而脆亮,將幾人笑得振聾發聵,措手不及,雲裡霧裡,還沒反應過來,見雲錦重一把搶過那秘旨,扯下頭冠上的一柄笄,用尖利的勾頭「嘶」一聲,勾住雲綢聖旨,瞬間就撕成了幾條,末了還將餘下的殘骸放到附近的牛油高燭上,霎時,雲綢被火苗吞噬,熊熊燃燒起來,哪裡搶救得了。
「大膽!」魏王氣急,趕緊去踩熄火,靴子底兒都快燒穿了,卻已經無力回天了,頓氣得甩袖指著雲錦重:「你竟敢摧毀先帝爺的遺旨!」
「先帝爺的遺旨是防止有人亂朝,現在風調雨順,天下無須更換君主,有人卻拿著這秘旨興風作浪,與先帝的意思背道而馳!先帝爺若有在天之靈,一定會准許我這麼做。」雲錦重振振有詞。
「你——!」魏王被他諷刺一通,憑自己比雲錦重虛長幾歲,揚起手就要去打。
「你敢!我也是先帝爺的皇子,你有什麼資格!」少年朗聲擲地。
魏王沒想道反倒給這小子長了能耐,氣道:「本王是親王!你是是什麼?私生子!」
「親王?無權無勢無官無職,被軟禁了多年的親王。」少年一笑。
卻聽皇上哈哈大笑起來。
魏王再不跟雲錦重爭,只氣洶洶地面朝景陽王:「景陽王是督管這秘旨的,如今被這小子毀了,你看著辦吧!」
這小子?這小子可是先帝爺的龍子。難道將他綁了殺了?何況還是皇上的小舅子,皇貴妃的手足。
景陽王就算再大公無私,鐵面無情,這點兒人情世故還是知道通融的,再說了,這雲少爺說得也對,難道還真將這秘旨公佈出去?
政事成熟的皇上下台,一個沒有當過一天皇子、沒有任何背景基礎的少年上位,對於朝廷是好是壞,不言而喻。
隆昌帝一事剛塵埃落定,就不能消停一下嗎。
景陽王瞥了一眼魏王,並沒做聲。
魏王見景陽王不搭理,氣急敗壞,卻也知道沒戲唱了,只聽上座聲音傳來,馬上又挺直身子。
「那秘旨,放了這麼多年,咱們都忘記了,惟獨魏王心心念著,今日還特意進宮提醒朕和各位卿家,足可見魏王對先帝實在是孝感動天,也難怪先帝爺在諸多兒子中最是疼愛你。」夏侯世廷不緊不慢。
魏王鬆了一口氣,本來還怕他的打擊報復,真是小題大做了,那旨又不是自己寫的,他能給自己定什麼罪!只嘟嚷了幾句,想盡快告退:「謝皇上誇讚。」
「既如此,齊懷恩,替朕擬旨,酌令魏王闔府去萬壽山獻陵,終生為先帝爺守陵,也算是滿足你跟父皇兩人父子情深,每日相對的心願。」男子聲若洪鐘,袖子一揮。
魏王一驚,是叫自己一輩子守墓麼,燕王已吩咐下去:「來人,請魏王出宮,擇日出京,去往獻陵。」
魏王還未求情,已經被兩名禁衛進來,強行攙了出去,在燕王的眼色暗示下,還望魏王嘴巴裡塞了個布條。
在外面等候的臣子聽聞裡頭的動靜,紛紛進來:「怎麼了皇上?」
「先帝爺那秘旨可曾宣念了?」
「是啊,是什麼旨意?」
景陽王看一眼皇上,正欲隨便找個由頭,卻聽夏侯世廷起了身,親自下階幾步,拉起雲錦重的手,道:「先帝秘旨,提及雲家嫡子為遺流在外面的骨肉。」
此話一出,舉座嘩然,卻聽皇上繼續:「——意即是說,雲錦重雖出身臣宦,卻是不折不扣的先帝爺的皇子。今日,朕順先帝的意思,將錦重身份公告於外,」頓了一頓,道:「賜封郡王爵,諸位卿家有什麼異議麼。」
驚訝過後,臣子們倒也不稀奇了,先帝爺本就是個風流的,在外面留下一點兒半點血脈算得了什麼,只沒料到是原來是皇貴妃的娘家弟弟。
這般一說,最後得益的還是皇貴妃,本來那皇貴妃就不算世家出身,雲玄昶又致仕回鄉,京城門戶都空了,這會兒娘家一下子多了個郡王,勢頭瞬間壯大,且這郡王還是當今皇上的異母兄弟!
雲錦重並不稀罕爵位,就算前兒皇上和姐姐召自己偷偷進宮,知道了自己身世後,雖然一驚,卻也並沒想得到什麼。
當皇上?開玩笑。
他沒這本事,也不想,只說若是有人拿這秘旨危害帝位,到時自己會隨機應變,此刻聽了皇上的宣佈,一時也沒料到,可他也知道,皇上是為了姐姐,讓姐姐在後宮底氣足,而自己若是成了郡王,也能替姐姐撐腰。
姐姐照料自己這麼久,自己也該保護姐姐了。
想著,雲錦重撩了袍子,跪下來,並不拒絕。
沂嗣王面色微微一黯,仍是不發一言。
景陽王心內一輕鬆,這樣也算是完成了那秘旨交託的任務,並沒忤逆先帝爺,第一個附議:「臣沒任何意見,既秘旨上先帝爺已經承認了雲少爺是落在外面的皇子,那麼封郡王爵位,也是應該!」
臣子們見監管秘旨的景陽王都開口,也都拱手:「一切聽從皇上安排。」
事情落定,臣子們都告辭離開,殿內,只留齊懷恩一人伴著,夏侯世廷望著一人的背影,卻開口:「沂嗣王留下。」
沂嗣王停住了步子,轉過身,待門扇嘎吱關上,拱手:「不知皇上留臣下來,還有什麼差遣。」
夏侯世廷並未與他多繞圈子,聲音清冷:「沂嗣王與朕的交易,完了。從此,無軍令,不得入京城,回你的江北城。」
沂嗣王沉默良久,驀然笑了起來:「早知道皇上是個爽快的,沒料果真是不拐彎。如今皇上這可算是卸磨殺驢?」
御案後,男子聲音噙了笑:「你若是想非要當那頭被殺的驢,朕也能成全你。」
沂嗣王笑意頓弭,心頭一冷:「臣在京城,可幫皇上鞏固皇位,維護皇權,皇上趕臣走並沒好處。」
「噢,阿軫原來這般維護朕?」夏侯世廷恢復親暱舊稱,令人聽得反倒脊骨發涼,「你早就知道了秘旨的內容,故意派人放話給魏王,利用他進宮鬧著宣念秘旨,這樣,也叫維護朕?」
沂嗣王不語。
夏侯世廷見他默認,倒也不怒:「說吧,朕想知道你是怎麼知道那秘旨內容的。」
半晌,沂嗣王道:「打從先帝駕崩後,姚福壽被遣返回鄉,不巧,姚公公的祖籍恰是江北。曾是天子身邊的紅人,臣自然將他迎到府上,好生的款待,原先是皇帝近侍,一下子成了平頭百姓,姚公公也吃了不少苦,臣對他將他當親老子一般的養著。人心都是肉作的,時日長了,姚公公告訴臣一些宮闈秘事,也不出奇。」
齊懷恩心道,果然,那秘旨除了皇上,也就只有姚福壽看過了。不是姚福壽,又還有誰。
「好了,朕知道了。」夏侯世廷似是並不意外,「出去吧。」
沂嗣王見夏侯世廷仍是執意驅逐自己,腮一緊,道:「臣只能說,臣此次的舉動,並非針對皇上。臣與皇上一塊征戰多時,怎會不清楚皇上的能耐,區區一道秘旨,就憑魏王進宮吵兩句,怎可能對皇位有影響,臣要是真的有心忤逆皇上,壓根不會用這種傷不到皇上的小手段。」
齊懷恩一愣,那是為什麼?
夏侯世廷眼眸漸深,微抬起輪廓分明的下頜,凝住沂嗣王:「你若針對朕,倒是好辦。正是因為你想害的是朕身邊的人,你才不得不走。」
齊懷恩正是迷糊,一聽皇上這話,卻豁然開朗。
魏王利用秘旨來找皇上的茬兒,是不服氣皇上坐上了龍椅。
而沂嗣王利用魏王,卻是為了給皇貴妃還一擊。
皇貴妃毀了那唐氏,也相當於是挑戰了沂嗣王的尊嚴。
沂嗣王伐北多年的沙場上勇將,怎能吞下女人的氣?
秘旨上,先帝讓雲錦重繼任天子,這就是損害了皇上的權利,皇上為保權位,不管於公於私,都有可能會對雲錦重下狠手,皇貴妃又能逃得了什麼好下場?
就算皇上不讓皇貴妃牽連在內,皇上若真殺害了她唯一的胞弟,這事也成了橫亙在兩人中間的結,怎可能還有相見歡的時候?
沂嗣王見皇上一語點破自己的目的,噤了聲。
夏侯世廷不欲多說:「朕不想再看到你,成了婚,就出京吧。」
「皇上為了個女人,便要趕走一個功臣?就算是惹了皇上的一時不快,這麼多功勞,還抵不過一個後宮妃嬪?」沂嗣王冷了聲。
請旨隆昌帝御駕親征,隆昌帝前線征戰中埋伏,他故意拖延解救時間,令其人被俘,帶兵進京助陣勸諫他登基……面前男子能上皇位,他居功甚偉。
夏侯世廷眼皮一動,眸子中兩束濯濯幽光有些好笑的意味:「功臣,朕若是想扶植,可以扶大把。阿軫,你不應該自傲你是朕的功臣,而是應該慶幸朕當初挑了你。」
沂嗣王溫雅的臉龐一黑,只聽他喝一聲:「進來。」
殿門開啟,一具高大身影跨門進來。
沂嗣王循著一看,竟是宮中的侍衛總長沈肇。
沈肇看了一眼沂嗣王,拱手:「臣願攜身沈家軍與沂嗣王共赴北方城池,從此與沂嗣王共同對抗蒙奴!」
沂嗣王牙關一緊,皇上這是要這沈肇分自己在北方的權,這還算說得好聽些,再說難聽點兒,就是要沈肇監管自己,壓制自己,從此邊境不再是自己一家獨大!
夏侯世廷瞳仁微濃:「沈大人將門虎子,原就有鎮壓內亂的經驗,又當過指揮使同知,更在宮裡做過大內官員,有你壓境,朕十分放心,今後,江北城鄰近的玉龍城地界,交由你看管。」
一轉頸,目光飄至沂嗣王身上:「阿軫,是你主動提出離京,還是朕下旨,你自己拿主意。」
語氣玩味,又充滿著冷肅告誡。
沂嗣王喉結一緊,若自己賴著不走,沈肇獨自去往北地,豈不是由著他無拘無束地坐大,佔了自己的資源?
心不甘情不願,他拱手,垂下頭頸:「是,皇上。」
待沂嗣王離開,夏侯世廷方才道:「沈大人真的決定好了?」
弄個人過去制肘沂嗣王,讓他產生壓力,他才能乖乖離開。這個人選,夏侯世廷一開始並沒考慮到沈肇的頭上,畢竟邊關不是什麼好地方,沈家兄妹與雲菀沁的關係他也知道,只沒料到沈肇聽說了這事兒,昨天竟來毛遂自薦了。
沈肇道,「臣的心願本就是上陣,去北方能建功立業,更能平衡北方權力。沂嗣王自恃功勳,不將皇貴妃放眼裡,便是將皇上也不看在眼裡,這個氣焰,需要打下來。」
夏侯世廷道:「就怕沁兒會怨朕將你派去那麼遠的北地。」
沈肇難得一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襯得臉龐愈發颯爽:「臣視娘娘如妹妹,既是兄妹,心意亦是相通,娘娘一定明白臣想要建功立業的心意。」
是為了建功立業,還是為了誰,夏侯世廷還真不知道麼,暗中唇角一抽,卻笑道:「那卿家先下去吧。」
人散淨,殿內一空。
夏侯世廷拿起壓在卷宗下的隆昌帝的告別函。
最後四個字,「防沂嗣王」,雖然小,卻鮮明。
那日在殿上看到這四個字,讓他警覺,開始盤查沂嗣王的私下舉動。
這才讓他知道,沂嗣王早期收養了姚福壽在江北的嗣王府,還派人暗地聯繫魏王。
順籐摸瓜,方知他提前知道秘旨,故意透露給魏王。夏侯世廷估計魏王遲早一日會藉機進宮,提出宣佈先帝秘旨,便讓雲菀沁召雲錦重進宮,提前說了這事,又秘密安排遣返沂嗣王返江北的事務。
齊懷恩不禁好奇:「隆昌帝怎麼會知道要提防沂嗣王,又怎麼會好心提醒皇上?」
「沂嗣王害得他丟了皇位,你說,他恨不恨沂嗣王?」夏侯世廷神色微動,「他是做過皇帝的人,該知道,普天之下天子的共同特性,多疑。不過四個字,就能讓朕對沂嗣王起疑心,若調查出什麼沂嗣王的不軌,他即便走了,也能借用朕的手報復一把沂嗣王,何樂而不為。」
齊懷恩聽得愣住,半晌才道:「皇上英明。」又吁了口氣,幸虧隆昌帝想通了,離開了鄴京,若執著偏要回來,新舊二帝,京城只怕又是不平靜。
雲錦重離開議政殿,與燕王等人告別後,正想去福清宮看望姐姐,經過宮牆,聽後面傳來有女子清脆聲音:「可是雲家少爺?」
雲錦重回頭,看見是個宮女,點點頭。
宮女指著不遠處的一處涼亭,笑道:「奴婢家主子得知雲少爺進宮了,問問雲少爺要不要過去看看她。」
雲錦重奇怪,跟著宮女走到亭子外。
亭子內,一襲清秀身影見到人來了,站起身,水藍齊胸襦裙,寶環雙髻,腰身不盈一握,筍臂楊柳腰,剛發育的胸脯微微隆起,雙目如盈湖,看到少年,充滿驚喜。
當年走路都帶喘,喜歡瞞著表哥胡天滿地跑的粉嫩胖娃,已是十二歲的文靜小少女。
雲錦重咋了咋舌:「你是……」
看起來矜持的少女原來是假象,上前拍了一下他,嗔怪:「你說呢!這才幾年功夫!」
旁邊一個公公忙道:「雲少爺,這是丹陽縣主!」
雲錦重自然知道她是誰,只是一時沒想到她完全是女大十八變,揉揉胳膊。
崔茵蘿忙收了手,眸子如小鹿,叫人憐惜:「沒事吧雲哥哥,我失手了!」又要上前查看:「沒把你打疼吧?」
雲錦重忙道:「沒事。」又沒話找話:「縣主怎麼瘦了這麼多,是陝西郡的伙食不好嗎?」
崔茵蘿捕捉到他偷看自己的目光,笑了起來,望一眼面前少年,還不是變了個樣子,眉眼俊美,原先就比自己高,現在……自己居然只到他的肩膀了。長得真高。
她叫宮人都退下,走近幾步:「雲哥哥應該還沒定親吧?有沒與哪家閨秀相好?」
雲錦重有些警惕:「怎麼了?」
崔茵蘿撓撓後腦勺笑:「沒事,就是關心關心。」又收起笑意:「我聽說議政殿的事了,雲哥哥,哦不,應該馬上就要叫你郡王了吧?」
一靠近,小少女檀口天然香氣撲面而來,雲錦重盡量讓自己保持坐懷不亂的君子儀態,點點頭。
崔茵蘿沒料他身世竟是這樣,剛一聽說憾然許久,想不到先帝爺竟然這麼重視這個私生皇子,這會兒悄聲道:「那你不覺得委屈麼?真的甘願讓給表哥?你也很能幹的,連中兩試,舊帝都誇過你,比同齡人不知勝過多少。」
雲錦重一怔,淺笑:「考場上的本事跟坐天下的本事,不一樣,臣有自知之明,也從來無心,更從來沒將自己看做過什麼皇子。當皇帝也沒什麼好,至少,因皇上這帝位,我姐姐便過了不少坎兒,幸虧皇上對她一心,不過像姐夫這樣的皇帝,又有幾個。」
崔茵蘿抱起雙臂放在腦後:「噢?那雲哥哥若是當皇帝,也會像表哥一樣,只要一個貴妃嗎?」
「縣主不要亂說,被人聽到可是不敬之罪。」雲錦重眉一皺,嚴加阻止。
「咱們私下說說,怕什麼,難道皇上還將你我的腦袋砍了麼。」崔茵蘿扯扯他袍角兒,眨巴眼,這個雲哥哥,比小時候還要守禮了,真是的,又親近了幾寸,「還是雲哥哥怕我被罰啊?那你會幫我擋罰麼?」
雲錦重見她拉著自己袍子不放,鼻樑飛起一抹赤,語氣卻愈發嚴厲,若不是看她是女孩兒,又是宮裡的貴人,要一手拍過去了:「丹陽縣主請自重,鬆手,被人看到了。」
「那你要誰當貴妃?」她緊逼不放。
這丫頭真是越說越離譜了。雲錦重無奈,崔茵蘿勢必要得到個答案,瞪了一雙美目望著他。
隱約聽到有腳步傳來,他一顆心都要跳出來,生怕被人看見,不滿地瞥面前頑皮少女一眼,蚊吶了一聲,趁她不注意,背著手,埋頭大步走了。
崔茵蘿咯咯抱著肚子笑起來。
——
三日後,沂嗣王主動請旨離開鄴京,奏請上表明,北方戰情緊急,若無皇上特旨,再不返京,天子准奏,繼而另兩道旨意也一塊下發,賜沈肇為鎮北將軍,戌守玉龍城,另依照先帝爺寧熙帝的托孤遺願,賜雲府少爺雲錦重為郡王爵,封號淳,另賜郡王府邸和奴從、外宅、田地等。
最後,下旨降被俘後失蹤的舊帝夏侯世諄為恩國公。
沂嗣王和沈子菱的婚禮因為男方提前突然離開,提前進行。
婚後七日,沂嗣王夫婦北上,去了江北城,沈肇在府上做準備,隨時攜沈家軍後繼跟上,去往玉龍。
臨走前日,夏侯世廷來福清宮,正抱著禛兒逗玩,雲菀沁坐在旁邊,不時也笑著逗逗老二,只想起沈肇馬上也要走,有些不捨得,千算萬算也沒料到,今生沈肇居然還是去了北方,而且也是同沈子菱一起。
沈子菱是隨夫同去,倒是情理之中,可沈肇離開,卻又是因為自己,他是怕沂嗣王在京城會繼續為禍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今生去往北方,畢竟是堂堂正正,光耀門楣的事。
「沂嗣王是沈大人的妹夫,由沈大人在北方監管沂嗣王,合適麼?」她驀然開聲。
「兩人是親戚關係,監管人未免旁人說三道四,反而會更加公正嚴明,不會徇私,」夏侯世廷目一閃,望向她,意味深長,「何況,妹夫算得了什麼。愛妃在沈卿家心目中,絕對是比一個妹夫要強得多。」
「說什麼吶。」她打開他伸過來的手。
他笑起來,也知道她心意,攬住她腰肢,貼近她耳下:「放心,玉龍是個好地方,沈肇年紀輕輕就能掌管北方一座城池,還有什麼委屈?只要他肯為朝廷忠心實幹,朕大把機會給他,絕不會叫你這大哥受委屈。」
雲菀沁心內主意一定,道:「我想讓沈大人帶個人一起去,三爺能答應麼?」
「誰?」夏侯世廷一疑。
她附他耳邊吐出個名字。
他眉宇一動,是莫太嬪。卻又釋然下來,前陣子太妃太嬪們去宮外庵堂禱告拜神,包括那莫氏,女眷便是由沈肇領著禁衛護駕,那段日子,指不定這兩人有什麼接觸,動了塵心。
兩人能不能有什麼未來,她不敢保證,只是不想不到二十的妙兒,一生就這麼葬送在後宮裡。
那日從庵堂回宮,她因協理後宮,去正陽門接過太妃們,親眼看到了妙兒進宮上轎之前,回頭看沈肇的目光。
橫豎妙兒除了自己,再沒有五親六眷了,不如出宮去尋自己的小日子。
後宮少一個先帝爺留下的太嬪,又有誰會多心。
五日後,太嬪所未央殿內傳出音訊,寧熙帝遺孀貴人莫氏因急病溘然長逝,遺體入棺,連夜送出宮,去往萬壽山的妃寢安葬。
三日後,沈肇領沈家軍出京,前往北方玉龍。
細雨微飄,沈家軍在京外十里的羊草坡停駐,年輕將軍勒令隊伍等待片刻,獨自下鞍,拉著一輛小巧的馬車,上了不遠處的小丘。
丘上,亭子中,年輕女子身穿民間婦人的粗衣簡服,褪去脂粉繁華,面色如少女一樣執著和堅持,已經提前等了三日。
見到男子的身影,女子眼睫一閃,舉著傘,幾步下階,傾身一福,眸中仿似染了亭子外的雨霧,閃爍著晶瑩光澤。
「從此,勞煩將軍多多關照。」
季節一變,花開富饒,草生蔥鬱。
後宮議論,皇上在朝上宣佈了立後之事。眼看福清宮的皇貴妃,便要正式成為後宮之主了。
對於皇貴妃冊立皇后的事兒,朝上大半臣子並無異議,這本就是順其自然的事了,只小半衛道士臣子仍是嘴巴免不了多叨叨兩句。
深得帝寵,育有兩子,娘家同母弟為當朝郡王,這三點,便已經是後宮女子最能傍身的砝碼,還能有什麼好說,無非便還是將皇貴妃在隆昌朝當過美人的事兒,翻來覆去地說。
不過,胳膊擰不過大腿,寡不能敵眾,說歸說,滿朝的贊同附議浪潮中,該辦的仍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午後陽光暖暖,許是天氣漸熱的緣故,雲菀沁最近困乏,午飯後小憩會兒才起身,剛翻看了會兒內書館送來的小元宵近日的課業,又叫人抱了禛兒來。
初夏幾人從外面走來,嘴巴裡猶自嘰嘰喳喳,雲菀沁只當三人又在說朝堂上那幾個勸諫皇上對立後事再考慮的言官,笑笑:「又怎麼了。」
今兒幾人卻不像平時撅嘴罵那幾個陳腐老臣,初夏與晴雪和珍珠對望一眼,幾步上前,輕聲道:「娘娘,聽齊懷恩說,皇上將翰林院的嚴大人、甄大人、羅大人他們幾個叫去了御書房。」
乍一聽沒什麼,一琢磨,雲菀沁嚼出味了,這幾人不是編撰天子實錄和錄史的嗎。
晚間,夏侯世廷來來了福清宮,進了內室,神色有些疲倦,可雙目卻灼灼,很有精神,雲菀沁過去給他褪下外面的披風,開口:「三爺今天召過史官?」他見她聽說了,點點頭,沉吟須臾:「隆昌一朝,短如流星,還未來得及施展就終結,無須供後世觀摩。」頓了一頓,又道:「若無隆昌朝,便無雲美人。我不會讓你背上這個二嫁的名聲,再給後人埋汰。」
果然。她心頭一動,雖然差不多能肯定了,可親耳聽到還是訝異。
他令史官篡改了朝代史,抹殺了隆昌朝的存在。
歷史本就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勝者為王,誰當家,這一段歷史就是由誰說了算。
前世並沒太子夏侯世諄的隆昌朝,這一世,果然也是一樣,至少在後世人眼裡。
男子環住她腰,沉聲從耳邊傳來,語氣包含著柔情的憧憬,又有幾分調笑:「準備好受冊大典了麼,朕的皇后。」
一聲皇后,將她心緒拉回來,只覺男子大手裹住自己手,心頭暖意洋洋。
受冊當日,天清氣朗,風和日麗。
奉天殿內,紅毯幾丈,從殿外的丹墀下,一直延綿至殿內的玉階上。
樂鼓三響,雲菀沁在宮人的攙扶下,站在大殿中心。
比起當初冊封皇貴妃,今日觀禮的人數多了幾倍不止。
身邊兩側和奉天殿外,聚集了執事官員和百官,一片人潮,目光統統聚焦在中間那一襲正紅宛如彤雲的女子身上。
有了冊皇貴妃的經驗,冊立皇后大典,雲菀沁應該算是駕輕就熟了,只是沒料到人這麼多,都快有些透不過氣兒來,比初次冊封皇貴妃倒還要緊張。
承製官傳制皇后受冊開始後,內史令端著寶冊走過來,向雲菀沁跪拜,然後開始大聲宣讀冊封詔書。
丹陛上,身著袞冕的帝王幽眸修唇,長眉入鬢,風華威姿,令人不可直視,雙目中的柔和與鼓勵,卻只朝著下方一人。
宣讀完畢,雲菀沁從內史令手裡接過了皇后冊寶和詔書,行過跪拜禮,正副使朗聲:「皇后受冊禮畢。」
音樂奏起,禮部官員立刻派人到正陽門外,去宣讀詔書,向天下公告新後冊立的事。
她吁了口氣,總算完了。
他見她額前香汗淋漓,從宮人手裡接過她的手,帝后二人站起來,接受皇親國戚和百官恭賀。
百官一個個魚貫經過拜賀,恭祝聲潮陣陣。
「喜歡這件禮嗎。」男子低語。
登上至高鳳位,卻抵不過身邊有他。
朝賀時辰不短,他察覺她百無聊賴,還不時輕蹙秀眉,知道站長了辛苦,為分散她注意力,悄悄與她說話:「能堅持?」說著,趁人不注意手一滑,扣住她的手,在喧嘩聲中,雙目仍舊直視下方。
「不是已經堅持到這一步了嗎。」她微微一側臉,朱唇輕啟,頭上鳳冠如慾火,襯得肌膚賽雪,天下無雙的國天名香,袖子下反手一勾,緊緊環扣住他手。
十指緊扣,兩心歸一。
他感到她手心出了汗,將蒲扇般大掌抵住她後腰,當她的天然靠背:「上次冊封皇貴妃時都不緊張,怎麼這次還差勁了。」
正巧恭賀步驟結束,禮官一聲下,群臣齊齊跪下為帝后行禮,她再不遲疑,趁一片烏泱泱的人頭朝下,踮起腳兒,附他頸邊,吐出幾個字。
想來想去,他還求什麼?這份禮,才最符合這憶女成狂的男人的心意。
夏侯世廷卻並沒她預料中的高興,目光瞟向她層疊朱紅綢緞後的小腹,眉宇一緊,連平身都顧不得說,低道:「不是用……」
生了禛兒以後,他再不願意她受生育之苦,又開始採取之前的措施。
那玩意兒不居然這樣不保險?豈有此理!這簡直是誅九族的罪!
皇上沒有叫人平身,所有人只能跪著,連頭都不敢抬,也不知出了什麼事。
齊懷恩望向帝后二人,也不知道該不該提醒。殿中氣氛緊繃繃的。
她臉色一紅,聲音似蚊子一般,很不好意思,纖聲:「不是有針嗎……」偷偷扎破,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眉頭終是舒展開來,握緊她手,示意齊懷恩過來。
齊懷恩附耳聽了天子一番話,大喜,面朝諸臣:「皇后娘娘有喜,皇上大赦天下!」
她還沒來得及後悔現在就跟他說了,已被丹墀下的恭賀聲湮沒。
殿內喜氣洋洋,妙音繚繞,殿外陽光燦爛,國祚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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