擷樂宴過後,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沂嗣王本想在宴上向皇上推舉自家表妹的,當天皇上也剛好來了,唐氏都準備好自薦辭了,沒想到皇帝一句戲言侃語,引得宴上人發笑,那唐氏就像被雷擊了一下,哪裡還好意思繼續往下說,皇上又以公務未畢為名,施施然牽著皇貴妃離開了擷樂宴。
那天剩下的辰光,眾人看見唐氏的臉一直是黑的,若不是因為還住在慈寧宮,恐怕會馬上調頭回府。
如今皇上的心意很明確,後宮並不是菜市場,不是隨便什麼雞鴨牛羊肉都能往裡頭塞。
到這個份兒上,臉皮薄的女子,就算皇上和太皇太后不說,也應該主動請辭出宮回府了。住在慈寧宮就是為著巴上天子,既然皇上都甩了臉,還有待下去的必要麼?
可那唐氏,還就真是生了根似的,即便沒名沒分,身份尷尬,還是雷打不動,繼續留居在慈寧宮。
宮人們背後笑話歸笑話,倒也欽佩這唐氏的韌性,主動提出出宮,那就是竹籃打水,留下來至少還有點兒希望,臉皮厚些又算得什麼。
沂嗣王那邊的意思也很明朗,反正皇上沒說趕表妹走,他也不接走表妹,暗示表妹在擷樂宴上已經以曲子袒露想要侍奉君王的心意,既然如此,京城沒哪家門戶敢要了,說白了,表妹這輩子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魂,若皇上還顧念著沂嗣王的功勳,再怎麼也該給表妹個名分。
幾方的態度都很明確,揣著明白裝糊塗地僵持著,就看哪方先敗陣。
福清宮,悠閒午後,雲菀沁與往日一樣,在天井內將甑架在水鍋上蒸香水,一邊與身邊的晴雪珍珠等人侃天。
漢人也是有香水的,卻多是摘取花瓣擠壓出液體,然後配置出來的花露,香味不持久,為了保持時間長,加了杏仁油等其他東西,香味又過於濃膩了。
之前翻了些古香經書後,她嘗試用波斯的燒酒蒸餾工藝,如法炮製了幾回,調出的香水果然比傳統的花露更持久,香味也均勻淡雅多了,如今在宮裡,練習了多了,她蒸香的手法就更熟練,因為醫術也比往日精進,有時還會調配出一些有養生效果的藥露。
宮裡貴人的衣裳會用香來熏,一般是龍涎香、沉水香、蘇合香、杜衡香等香料,多半濃郁醇厚,那日她照著方劑,將香精減半,加了些柑橘和橙花,蒸出的香水聞著神清氣爽,令人濁郁驟消,她心思一動,用這種低濃度的淡香給三爺熏過一次日常穿的袍子,他說比往那些香熏提神,辦公起來精神都好了,從那日開始,成了專用的熏衣香,吩咐下去,讓尚服局的人每月專門來福清宮,找皇貴妃領香熏衣裳。
蒸香一次,能管大半個月,今兒這一甑,也全是皇上的熏衣香料,晴雪和珍珠一個搖著扇子,一個注意水鍋下的火。
初夏從外面回來,一走進庭院,就嗅到甑底孔眼散發出來的淡香,笑著過去道:「剛碰見馬嬤嬤了,說主子上次給太皇太后送去的霜桑葉露味道很好,香甜又不膩,吃了幾個療程後,腦子清爽,眼睛也不容易像以前那樣發脹,似是有些效果,叫主子這邊要是有空了,再送幾盅過去。」
賈太后樣樣保養得好,皮膚身材都跟年輕婦人差不多,身子也沒什麼大病,只年紀大了,避免不了老花眼,尤其近兩年,視力越發下降得厲害,有時甚至眼前一團糊,還容易眼睛酸痛發脹,這老花眼是自然規律,人到了一定歲數,都逃不過,也沒什麼藥可治。
賈太后花粉過敏嚴重,接觸都不行,別說吃了,雲菀沁便用疏散風熱、清肝明目的霜桑葉調了些藥露,送去慈寧宮,沒料吃了些下來,果真還有些效果,雲菀沁聽著也很高興,放下手頭事,進去拿了些霜桑葉的濃縮精華出來,用另一個甑蒸出藥露,叫人盛進幾個乾淨瓷盅裡,叫初夏送過去。正好這時,熏衣香也制好了,便讓她一塊兒帶著,順便送去尚服局。
初夏將霜桑葉露放進食籃裡,去了慈寧宮。
賈太后午睡剛起來,正在廳內喝茶,叫人將初夏傳進廳內。
初夏提著籃子進去,一抬眼,看見一個熟悉身影坐在賈太后的下方,滿臉諂媚地對著賈太后,語氣儘是討好。都已經死皮賴臉留在慈寧宮了,怎會不使出渾身解數討好太皇太后呢?見不到的皇上的人,能跟太皇太后混好關係,讓太皇太后幫自己引薦也是好的。如今,除了娘娘來慈寧宮請安時,唐無憂留在配殿迴避不見,其他時間,天天圍在太皇太后身邊,不是陪說話,就是捶肩捶腿,極盡所能地伺候著。
初夏睨了一眼那人,卻不動聲色,恭恭敬敬地提籃上前,跪下行禮:「奴婢照著主子吩咐,來為太皇太后送霜桑葉露了。」
只可惜,賈太后不是赫連貴嬪,唐無憂也不是韓湘湘。
皇上那邊既否決了沂嗣王這表妹,那麼,賈太后也知道,自己得與皇上站在一條線上,從她一道懿旨扶老三監國,又默認了他登基,皇上的意思,件件也注定都是她的意思。所以,這唐氏伺候得再上天,也是勁兒使錯了地方,賈太后再怎麼也不會幫她去開金口,勸諫皇上納了她。
只是,沂嗣王畢竟是有大功的,不管在北邊還是朝上都有一定勢力,皇上登基尚不久,根底淺,賈太后也不得罪,沂嗣王既不接表妹走,這女孩子也臉皮不薄,愛留在宮裡那就留下吧,等耐性磨完了,仍得不到皇上的回應,遲早得走,每天見她貼過來伺候,賈太后態度也和藹,與她閒聊笑談,唐無憂想要聽到的卻一句也聽不到,急個半死。
此刻見初夏來了,賈太后道:「你家主子也是,說送過來還真的馬上就送過來了,哀家也沒那麼急。」說是這樣,臉色浮出滿意的微笑。
「娘娘說了,太皇太后一放話,她就算天大的事也得放一邊,先給太皇太后辦好。」初夏嘴甜道。
唐無憂眉梢一挑,將太皇太后馬匹拍得響,就能讓太皇太后維護她,阻止自己進宮麼?
也不知道真正拍馬屁的是誰,初夏瞥見唐無憂的不屑神色,猜得出她心思。
唐無憂見她雙目盛滿譏諷,頭一轉,懶得多看,跟一個奴婢有什麼好置氣的,爭贏了又怎樣,她要的可不是這些。
「來人,賜茶。快起身,拿上來,給哀家看看。」賈太后被初夏一席話說得心裡舒服,招招手。
初夏跨著食盒上前,掀開蓋子,拿出裝霜桑葉的瓷盅。賈太后隨意揀出一盅,揭開蓋子嗅了嗅芬芳,已覺得目清心明,腦子舒泰,十分滿意,目光一掃,無意見籃子裡還有一瓶什麼,問:「怎麼還有一瓶?那是什麼?」
初夏從食籃裡拿出個跟裝霜桑葉露的器皿不一樣的瓷瓶,笑道:「回太皇太后的話,這是娘娘給皇上蒸的熏衣香水,準備送去尚服局。」
賈太后明白了:「前幾天哀家跟皇上見面,隱約是覺著皇上衣袍上的味道很獨特,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原來又是你家主子的巧手,是什麼,來讓哀家看看。」
初夏擰開瓷瓶,捧給太皇太后。
瓶蓋一旋,淡香飄出,嗅之讓人心曠神怡,毛孔舒張,有種清冽乾淨的感覺,精神也隨之一振。
唐無憂只聽是皇上的熏衣香,心裡一動,頭一轉,望過去,又覺得這個淡香聞著有些熟,可卻一定不是在大宣聞過的,這香味,既淡雅,又綿長,渾然天成,低調醇雅,倒像是——她那個年代的男香。
正這時,賈太后開了口:「這味道好聞,既然是皇上專用的熏衣香料,總得有個名字,不能直接便叫香水吧。」
「皇上問過娘娘,讓娘娘取名,娘娘說這熏衣香的主料是花,又是用波斯國的蒸餾工藝做的,波斯語裡,花的寫法是,」初夏指尖兒浸入自己的茶水裡,在紅木桌面上寫下三個詞。
賈太后好奇一看,也不知道是什麼,只看見三個像蚯蚓似的字兒,g—o—l。
初夏笑著繼續:「波斯語中,花的發音,差不多就是漢語的『古勒』,娘娘說,既是給皇上用的,叫古勒水,不如叫古龍水,發音差不多,還更貼切。」
「哀家倒還忘記了,你家娘娘是會些波斯語的。」賈太后笑得細紋舒平了,「古——龍水?這名字當真應景。可不就是真龍天子用的水麼。」
唐無憂卻是有些震撼,百般不大相信,古龍水,後世代表著男士香水最出名的名字,竟被這好幾百年前的一個女子信口無意說出來。前人的歷史她比自己精通,連後世的事兒她也能提前知道?想著有幾分酸妒。
賈太后和初夏閒侃了幾句,叫唐氏先下去,開了口:「對了,沈家二小姐跟沂嗣王是熟人嗎?」
初夏一愣:「娘娘跟二姑娘交往這麼久,還沒聽說二姑娘跟沂嗣王見過面呢。太皇太后何出此言?」
「也沒什麼,」賈太后語氣緩緩,「只是那日擷樂宴皇上與皇貴妃一行人走後,酒過三巡,照往年規矩,一群貴胄子弟和世家名媛們陪著哀家逛承天湖和御花園,哀家瞧見沈二姑娘與沂嗣王私下走在一起,還說了些話,雖兩個人臉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但看上去還挺熟的。說來老將軍家的二姑娘倒也真是個人物,整個京城,連皇上都敬沂嗣王三分,可哀家親眼看見她瞪著沂嗣王,那厲害勁兒可不小,哀家還當老花眼又厲害了,看錯了呢……難怪那丫頭還沒許人家,這個性子又有幾個公子能消受得起。」
初夏明白了,沈子菱最是愛打抱不平的,一定是見沂嗣王塞唐氏進宮,看不慣那沂嗣王作為,給雲菀沁出頭了,這個二姑娘,膽子也是大,竟連沂嗣王都不怕,眼下一聽,怕太皇太后遷怒沈子菱,忙道:「二姑娘人雖凶了些,可心卻是好的,回頭奴婢跟娘娘說一聲,娘娘一定會提醒二姑娘,免得下次又冒犯了沂嗣王。」
「不用,」賈太后立馬揮揮手,「提醒個什麼?女孩子的性子,就是奼紫嫣紅的才好看,全是溫良恭順一個模子搗騰出來的有什麼意思,冒犯?」莫名笑了笑,「哀家看沂嗣王倒也沒發脾氣,倒是很吃那丫頭這一套呢。」
那不是沒脾氣,而是在宮裡不好發出來吧,這個二姑娘,太不知天高地厚,萬一真惹毛了沂嗣王可怎麼辦。初夏哭笑不得,卻聽賈太后開口:「再過幾天,便是宮裡的馬球賽,沈二小姐武門出身,之前又參加過秋狩,騎術肯定不錯,你叫你家娘娘到時將沈二小姐召進宮,到時一塊兒去吧。」
打馬球是大宣皇宮常年舉行的娛樂,貴胄們當中精通馬球的很多,像燕王就是一把好手。
歷代皇帝為了讓皇子鳳孫們不好逸惡勞,不忘馬背上創國的祖業,十分重視這項宮廷運動,當天也不拘男女,能人者便能上。久而久之行成慣例,每年都會擇天氣好的幾天,在宮內的尚林苑舉行,當天打馬球的大半是皇子、郡王等皇室子弟,也有部分馬術不錯的公主、郡主或者應邀參加的官家千金,後宮妃嬪和應邀的外命婦、臣子家的千金則會在旁邊的觀景台上欣賞賽事。
初夏領了太皇太后意思,回福清宮了。
人一走,馬氏實在忍不住,上前幾步:「太皇太后還真想將沂嗣王跟那沈二姑娘送做堆?可不是開玩笑吧?太皇太后當天也親眼看見兩人相處的模樣了,離得遠遠都能聞到一股子硝煙味,沂嗣王對著沈二姑娘時,一張臉黑得不行,哪裡有半點男子看著心怡女子的情意啊!若不是在宮裡顧忌著顏面,只怕得將那沈二姑娘當場扔出去!兩個人完全配不攏啊,若真的在一起,掀了房頂還算好的,只怕鬧出人命啊。」這不是亂點鴛鴦譜麼,只是這話不敢說。
賈太后卻搖頭:「哀家還就真瞧上那丫頭的烈勁兒了。沂嗣王是頭野馬,京城裡的一個個嬌弱千金,有幾個能馴服得住他?沂嗣王這些年怎麼對待在北邊的那些侍妾,哀家也聽說過,厭棄了的女人,要麼送給部將,要麼一個不順心直接殺了,這麼一個男人,尋常女子怎麼鎮的得住?這女孩兒不一樣,膽子夠大,性子夠強夠潑,初生牛犢不怕虎,說不定倒還是沂嗣王的剋星!關鍵是,她是皇貴妃的閨友,也就是說,是皇上這邊的人,若能與那沂嗣王結親,降得住沂嗣王,倒也算是我社稷之福。」
功臣歷來都是兩面刃,現在有功於皇上,難保日後不會利用功勞脅迫君王,現在不就是有苗頭了麼?這才多久,就已經知道進獻表妹,皇上暗示拒絕,他卻裝糊塗,就是不接那唐氏回去,這不是想藉著自己的功勞和權勢,逼皇上不得不同意嗎?
「若是那沈二姑娘降不住呢?」馬氏苦笑。
賈太后一笑:「老話說,妻賢夫禍少,反言之,府上要是個成天鬧不停的刁潑悍婦,沂嗣王只怕得分一半心思,估計也少些精神去跟皇上對著幹。」
馬氏一愣,嘴角略一搐,一向端莊的太皇太后,這會兒怎麼有幾分老狐狸的模子了。
馬球賽的早上,內侍來福清宮有情,隔著簾子恭聲:「宮外各府女眷們都差不多了到了尚林苑,幾位長公主也到了場,娘娘可以移駕過去了」。
唯聽影影綽綽的珠簾內,傳來女子恬聲:「慈寧宮那邊呢?」
內侍一頓,知道簾子內人真正想問的是誰,道:「有人已經去請了,太皇太后稍後也會帶著馬嬤嬤和配殿的唐氏過去觀賽。」
「好,下去吧。」女子一聲,內侍彎身退下。
簾子內,雲莞眸子一轉,望一眼身邊的初夏,見她不住摸袖子裡早就準備好的東西,臉色還有些發白,極其不自在,笑:「東西準備好了?怎麼,不怕吧?」畢竟,大多數女子對這玩意都是噁心甚至恐懼的,不是每個人都是唐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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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差不多到尾聲,過幾天應該會請一個星期左右的假寫完結章,具體時間到時會在公告裡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