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議政殿,一群臣子巍巍跪了一排,正在勸諫營救隆昌帝一事。()全
一個個說得口沫子直飛,有個年紀大的甚至快要體力不支,卻還沒停下來的意思。
自從隆昌帝被俘,通過皇上委派沂嗣王在北邊的暗查明問,才打聽到音訊,原來隆昌帝被俘後,作為黃金人質,一直被蒙奴朝廷安置在京城上都靠近皇宮的一處宅邸內,由朝廷士兵和官員看守。
可就算知道也沒用,蒙奴那邊壓根不放話,想要施救也無力可出。
直到上個月,蒙奴終於來了音訊,表示願意將隆昌帝還給大宣,只指定大宣北方的四座城池為交換條件。
齊懷恩站在皇上的御案邊,眉頭皺緊。
太子太傅楊敬,殿閣大學士何元中,翰林院掌院學士塗繼祖,三個全是扎扎實實的內閣元老,還有三人帶領下的一群臣子,全部是仍將隆昌帝夏侯世諄作為正主兒的舊皇黨。
皇上即位前,這群人的反對聲就最大,後來看見皇上政績斐然,又丟出罷選六宮,待隆昌帝回來後還政的旨意,暫時沒話好說,如今一聽北邊的信,又染起了希望,在朝上吵了好幾天,皇上對蒙奴的條件卻持保留態度,並不發話。
舊皇黨們雖嘴上不說,卻多了些話裡藏針的諷刺,暗示皇上完全不盡心,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迎回舊帝。
虧得皇上大度寬宏,不惱怒,要是齊懷恩,早就發飆了,這些老兒,心裡只有那隆昌帝,只想著不能貽誤舊帝的性命,難道就不知道那四座城池全是北方的關卡和大宣邊境的屏障?
可哪裡跟這群死心眼的人說得通?在他們心裡,區區幾座城池,又哪裡得過舊天子的性命?!
「皇上要快些定奪啊,蒙奴朝廷難得遞了信過來,願意還回隆昌帝,若是耽誤了,惹蒙奴人不快,不願意交換了怎麼辦?」何元中苦口婆心,說得鬍子翻飛。
「臣等知道四城是機關要卡,很重要,可能重要過堂堂天子麼?我大宣幅員遼闊,護守北境的精兵多得很,不在乎幾個城啊,今後若有機會,還能將城池奪回來,可隆昌帝若是沒了,便再無挽回之地了,咱們都得愧對先帝爺和大宣的列祖列宗啊!」楊敬是中間年紀最大,也是最德高望重的,便是塗、何二人都曾是他的門下學生,或者有些姻親關係。
此話一出,塗繼祖和何元中也攜著其他下屬呼應起來。
「皇上已拖了好幾天,請快些決斷,給蒙奴回話吧!」
「請皇上決斷!」
這話未免太重了,若是皇上不撥出城池去換人,就是個不孝子了?齊懷恩臉色一變,正要制止,卻見御案後,皇上抬眼環掃一遭,神色並無波瀾:「若不答應蒙奴人的條件,救不回皇弟,是對先祖不孝。若是答應蒙奴人的條件,失去北方重鎮,致使北人入侵,也是不孝。若是你們,會如何決斷?」
幾人啞然,嘀咕:「難道我大宣就是靠那四座城池保著麼?沒有那北邊的四座城,還能垮了不成?」
「那幾位卿家可能用百年名譽和身家性命擔保?」夏侯世廷唇角一撇,猶自溫和。
幾人自然不敢輕易下這保證,轉移話題,仍是執拗:「蒙奴便是拿了那四座城池,也不一定有能耐……」
「你們不敢,朕卻敢,」夏侯世廷語氣驀然一涼,聲音漸鏗,一字一句加重,「你們千方百計想要迎回隆昌帝,不顧北境安全,不惜以江山為代價,朕還當你們多忠貞,卻連個保證都不敢下。朕卻告訴你們,朕寧可用不孝的罵名做擔保,也不會給蒙奴人一絲能侵犯大宣的機會!」
座上天子雖未怒,儀自威,雖沒丹陛下的元老們年紀大,一身氣勢足可鎮住臣工。
一群臣子屏了呼吸,半天不敢說話。半晌,楊敬依舊不甘心:「隆昌帝那邊怎麼是好?若蒙奴得知咱們拒絕,惱怒之下,這不是將隆昌帝置於險地嗎……」
夏侯世廷並未直接回答,只俊顏浮上一絲莫名冷冽:「幾位卿家就不曾多想一下,為什麼隆昌帝被俘兩年,蒙奴都不提出條件,只將人禁在上都待價而沽,偏偏最近卻放話過來,著急想要跟大宣談判了?」
楊敬等人被問住,面面相覷,抱袖彎腰:「臣等愚鈍,還請皇上釋疑。」
殿門咯吱一聲開了,一名黃門官匆匆進來,對著皇上低低稟報了幾句話。
「釋疑的人來了。」夏侯世廷道,「傳沂嗣王覲見。」
殿中,眾人統統回首望去。
朱門後,年輕男子因為進宮面聖,已卸去了兵器,此刻一襲紫袍,金冠緇靴,雖然從江北城星夜快馬趕路到京城,卻沒有半點倉惶匆忙和風塵僕僕,不緊不慢行禮:「臣拜見皇上。」
眼前的男子,若看外表,著實不像個長年駐守邊關的粗莽武將,反倒精緻如璞玉,有一股渾然天成的閑雅翩然,五官是夏侯皇室中男子典型的長相,比起皇上眉眼鐫刻的深邃幽曠,不可逼視,沂嗣王倒跟寧熙帝這個叔父和隆昌帝這個堂兄弟有些相似,身姿清瘦頎長,長劍眉,瑞鳳眸,容姿雋永溫潤,可因為長期駐外,多了歷練的緣故,一舉手,一投足之間,目光中又暗藏幾分說不出的凌厲。
齊懷恩第一次見到時,也不免有些驚歎,這沂嗣王近年才頻繁進出京城,以前只聞其名,卻哪裡知道是這種儀表與氣態,若是一直在京城,只怕又是無數門戶夢寐以求的攀結人物。
「阿軫起身。」夏侯世廷叫人賜座奉茶,「將上都那邊打聽到的情況,說一遍吧。」
三個老臣在這兒說到唾沫星子干了都沒得個座位,沂嗣王一來,卻又是端茶又是賜座,皇上還口呼其名,足可顯示帝王對他的優渥待遇。
他也並不拘禮,一撩錦袍下擺,坐在金絲圈椅裡,睨一眼殿內臣子,面朝丹陛上:「蒙奴提出交換條件後,臣奉皇上的秘令,派人買通了一個上都的小官員,請他幫忙去質子宅打探,果然正中皇上懷疑,有問題。」
一群舊皇黨們一驚,原來這些日子皇上拖著懸而不決,是叫沂嗣王去查,這是——查出什麼了?
正這時,沂嗣王雙目一暗:「據那官員回報,就在蒙奴提出換人的前幾天,質子府看起來跟平時差不多,其實看守隆昌帝的人暗中減少了一些,門外崗哨也鬆懈了不少。」
臣子們到底個個老辣精明,這會兒卻有些懵,什麼意思?看管天子人質的質子府,肯定是嚴而又嚴,而且近來又面臨換人,怎麼會反倒還放鬆了?
沂嗣王話音飄來:「正跟皇上和諸位大人所想的一樣,臣懷疑質子府內出了問題,請那上都官員在外面探聽,結果終是探得了消息——」
「到底什麼事!」何元忠一驚,迫不及待。
沂嗣王臉色一轉,陡然哀慟不已,起身抱拳,面朝御案跪下:「皇上恕罪!臣等保駕不力,才致使隆昌皇帝夭於異地!」
「胡說!什麼意思?!」沂嗣王話一出口,殿上大亂,楊敬本就年紀大,老人病不少,剛又跪了許久,這會兒險些喘不過氣,顫抖著指著沂嗣王。
沂嗣王仍是跪在地上,語氣黯然:「那名上都官員匯報,在蒙奴提出談判換人之前,一日,隆昌帝被召進宮面見蒙奴天子,出宮時,趁看守不備,跳進皇宮旁邊的暗河,自盡而亡!隆昌帝這是不甘再為俘虜,成為蒙奴要挾大宣的砝碼,才以身殉了國啊!」
楊敬雙眼一黑,差點兒暈厥過去,卻撐著一口氣,不相信:「不可能——屍體呢,屍體可找著?」
「皇宮外護城的城壕暗河,楊大人應該比本王更清楚,河床深窄,水流急湍,一掉下去,就像石頭墜進了古井裡,連撈都撈不上來,哪裡還有屍體!」沂嗣王眉頭緊蹙,眼眶發紅,拳頭紮緊,幾乎聲淚俱下,又面朝御案:「蒙奴人當真是奸詐狡猾,只當做沒事一般,並不放出任何消息,馬上提出交換人質,便是隆昌帝沒了,也得撈一票,反正有利無害,若我大宣答應,迎回的許是個打撈上來的一具遺體,他們卻能得四座城池!虧得皇上英明,覺得北人不對勁,提前叫臣暗中打探,不然險些中了蒙奴的奸計啊!」
舊皇黨們驚滯半晌,正如皇上剛剛說的,蒙奴幾年不提交易,突然這麼著急提出換人,原來果真是有詐,隆昌帝已經沒了!
眾臣希望破滅,殿上一片哀嚎,楊敬年老,受不住打擊,身子竟一顫,癱在一名臣子懷內,眼斜嘴歪,抽搐起來。
「太傅——」一群人騷亂起來。
夏侯世廷厲聲:「還不叫太醫來。」
不消一會兒,太醫過來,急急給楊敬把了脈,看了舌苔,跪下稟:「楊太傅這是中風了!得趕緊送回府上。」
「備轎,太醫隨行。」齊懷恩得了皇上的眼色,吩咐下去。
塗繼祖和何元忠一看主心骨倒了,慌了手腳,帶著人行了禮,嘩啦啦都往外湧。
議政殿內,吵嚷頓弭,齊懷恩舒口氣,今兒以後,舊皇黨算是徹底消停了,又不禁嘀咕:「這楊太傅也是的,年紀大了就火氣小點兒啊,還把自己當毛頭小伙子一樣精壯呢,現在好了吧,中風了。」
卻聽沂嗣王哈哈大笑起來,最後竟笑得彎下腰,再見座上男子沉靜不動地盯著自己,再看齊懷恩驚呆了的樣子,才捧腹站直了,擺手:「對不住皇上,臣知道楊太傅也是可憐,可一想他剛才歪了嘴巴的樣子,又實在是忍不住。」
又馬上擺出哀容,刷的跪下,淚濕衣襟:「隆昌帝一事,還請皇上節哀。」
這個變臉速度,不能再快。齊懷恩不禁咋舌。
夏侯世廷沒怪罪他,長年駐外,與士兵和北人混在一起,又不是正規朝臣,也不苛求他能有多規規矩矩,在江北城與他共同抗擊北人時,也早習慣了,只淡道:「皇弟的事,真是確鑿了?」
「是。」沂嗣王揩接過侍從遞來的手帕,拭一拭眼角,整理了御前儀容,卻仍有哽咽,「根本沒有生還可能。」又低聲:「皇上也該放心了。」
話裡一語雙關,既表明蒙奴陰謀破產,大宣再不用理會,更重要的是,隆昌帝一沒,座上這人的新朝,便也徹底坐穩了。
夏侯世廷眼瞳一動,並無感情/色彩:「沂嗣王亦是功不可沒,記一等功,賜京城王府奴從五百,精衛三百,西域良駒百匹,另配丹書鐵券一副。」
京城的溧陽王府自從溧陽王夫婦過世,沂嗣王駐紮江北城以後,早就凋零,從沂嗣王回京擁立新帝那年起,夏侯世廷就為他開府建邸,修葺了嗣王宅,方便他來京城時居住,不用每次都住驛館。
這次賞賜不小,不用說也知道極其得聖上的滿意。沂嗣王卻並沒馬上謝恩,只唇角凝出笑意:「臣有一事相求,若皇上能允許,其他賞賜,臣不要也罷。」
夏侯世廷見他難得主動開口,雖有幾分猜測,仍目光一晃,慢道:「說吧。」
沂嗣王抱拳再次跪下:「臣有一名娘家表妹,一直跟在臣身邊,這一年來,承蒙皇上在京城賜府,臣心疼表妹跟隨臣在北方顛沛,想京城安寧繁華,便送到了京城嗣王府上居住。如今,臣這表妹年紀業已不小,想若是有機會,為她尋個好人家,可這表妹無父無母,家道中落,只怕真正的好人家瞧不起,臣對京城的名門世家子弟又不熟,更怕選錯了,便看能不能伺候太皇太后一段日子,再讓太皇太后做主幫忙挑選。」
齊懷恩一怔,陪伴太皇太后一段日子,對於未出閣的小姐,算是莫大的榮譽,也是嫁給好人家的一份好履歷,可沂嗣王已經是皇上的功臣和紅人,若真的想給表妹招婿,直接請皇上指一門好婚事不就行了,也是一樣無上光耀,到時夫家也不敢瞧不起啊,何必繞個圈子,先送到慈寧宮去呢?
沂嗣王這分明是想將自家表妹送進後宮,只怕皇上以暫時不選六宮的旨意來拒絕,沒有迴旋餘地,才說得委婉些罷了。
換個說法,拒絕都不好了,這沂嗣王,倒是有些能耐。
夏侯世廷問:「溧陽王妃是世家千金出身,在京城的娘家各房到現在都算蓬勃,原來家中還有個這種身世的?」
「是母妃那邊離得遠的一房親戚,臣也是近幾年才打探到這表妹的消息,心生憐惜,便收留了她。長兄如父,她的婚事,臣自然也得操心著。」沂嗣王有條不紊地恭敬道。
沉吟片刻,夏侯世廷眉微挑,似是閒話家常:「你這樣一說,朕倒是記起來了。朕初登基時,你率兵還沒離開京城,那年就將你那表妹帶來了京城吧。」
沂嗣王心頭一疑:「是,——皇上怎麼清楚?」
夏侯世廷兀自又道:「你那年進出宮闈領功頗多,應該有幾次還帶著你表妹一起吧。」
「是……臣也是想讓表妹多見識一下,」沂嗣王更有些訝異,「原來,皇上那時早就知道臣有個表妹了……」
「倒不是朕刻意打聽,」夏侯世廷凝住他,「倒也算是個巧合吧,一日蜀王在御花園玩耍,卻冒出條蛇來,幸虧有驚無險,可朕怕是有人故意加害蜀王,事後特意盤查過當天進出後宮的所有人。你這樣一說,朕倒記起來了,當時翻查進出人員時,好像就有沂嗣王家中女眷。所以朕今日一聽,有印象了,想必那女眷就是你今天提起的表妹,才知道沂嗣王的表妹那年就來了京城。」
沂嗣王心頭一動,表妹進宮那天,剛好蜀王遇蛇,皇上特意將這件事拎出來說,難道是懷疑表妹,鎮定了心神,語氣仍是平和:「原來如此,難怪。」頓了一頓,語氣漫不經心:「蜀王那次的事,皇上可查出什麼了?」
夏侯世廷目色澄澄,語氣自然:「怕只是不及清理的蛇蟲鼠蟻吧。回頭想想,怕是朕小題大做了,誰敢在宮裡謀害朕皇子?一旦查出,朕必叫他全家不得超生。」
沂嗣王喉結一動,脊背有些冷意,只點了點頭,又道:「那剛才臣的請求……」
夏侯世廷見他仍在孜孜不倦,輕笑:「既然沂嗣王都主動提出來了,朕又怎麼好拒絕,小事而已,齊懷恩,到時去安排一下吧。」
「是。」齊懷恩忙應旨。
福清宮,花廳內,雲菀沁正和岳五娘和沈子菱倚在臨窗的大榻上,圍著個小紅泥爐,一邊品著親自烹製的玫瑰蜜棗茶,一邊侃著近日的瑣事。
哪裡住久了都悶,後宮也不例外,其實雲菀沁倒是不覺得什麼,只是夏侯世廷怕她原先喜歡跑進跑出的人,受不住這個憋,在宮裡又再不能像以前在王府一樣,出去頻繁,便跟拓跋駿打了招呼,叫他時不時讓自家老婆來福清宮,陪陪雲菀沁,岳五娘如今是有誥命在身的,進宮方便,自打去年重新喜得貴女,在家中也沒什麼事,早就想見雲菀沁了,每次便也樂滋滋地進宮與她嘮嗑。
叫一個人是叫,叫兩個人也是叫,雲菀沁乾脆便讓初夏跟沈肇說了一聲,讓沈子菱也偶爾進宮。
今兒恰好兩個人撞在一起了,三人聊得愈發盡興,說到許慕甄,更是話題開了,有些感慨。
紅胭比雲菀沁早生幾個月,生了個大胖小子,祝四嬸親自照顧,恢復得很快,許澤韜一聽說紅胭給許家生了個孫子,心早就軟了一大半,卻還是拉不下臉,只是開始默默地叫府上管事去成天送些催奶滋補的食材,後來還特意派了家中一個養過孩子的嬤嬤去照顧嬰兒。
隆昌帝御駕親征前,許慕甄就從嶺南大赦召回了,一回來就當了爹,喜得將紅胭和兒子帶到府上給爹看。這一看,許澤韜再也撒不開手了,默認了紅胭的家媳地位,准她帶著孫兒回府住,總算是一家三口團聚,只紅胭丟不開香盈袖,已經有了感情,更捨不得解散一群幫傭,進府前跟家翁請過,看能不能今後還是隔兩天去一趟香盈袖,打理打理。
許家本就是商戶人家,許家的媳婦兒料理個生意又算得了什麼,何況背後東家還是自家外甥女,許澤韜這會兒逗孫子還來不及,哪裡閒工夫管兒媳,別說隔兩天,每天去都成,二話不說,答應了。
如今兒子回了,大胖孫子也有了,那日聽表哥捎話進宮,舅舅每天就跟年輕了二十歲一樣,紅光滿面的,之前因受了打擊攢下的病痛,早就沒了,聽得雲菀沁心裡頭也舒服多了。
雲菀沁知道,三爺本來有意提拔自己娘家人,撥官給表哥。這其實本來也是她重生以後的心願,讓表哥遠太子,親秦王,可表哥那邊卻婉拒了,只說經歷了這一劫,很多事想通了,為政不是不好,只是風險大,如今家父年紀越老越大,身側有嬌妻,膝下還有幼子,再不想別的,乾脆一門心料理家中的香料產業,倒也踏實,叫家裡人安心。
許澤韜就是發愁百年後家業怎麼辦,一聽兒子這回復,也忙不迭附和,紅胭更是遷就丈夫,於是三爺那邊也沒強求了。
雲菀沁猜得出幾分,表哥拒官,除了對舅舅有愧疚,想多陪陪紅胭母子,還有一層原因,估計是因為隆昌帝,表哥始終是太子的舊黨,一旦官位惹人注目,這個背景一定會被人大肆渲染,表哥是不想自己難做。
不過,雲菀沁見他打理舅舅生意的勁頭確實很足,便也隨他了,不管怎麼活,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三人聊著聊著,不自覺,一壺玫瑰蜜棗茶見了底,雲菀沁笑道:「不急,還有。」又叫晴雪去將風乾好的玫瑰拿一些來。
「怎麼有這麼多西洋品種的玫瑰,還都是新鮮的。」沈子菱揀一塊甜餅,塞進嘴。
「沈二姑娘不知道,」岳五娘來得比沈子菱多些,自然清楚,眨了眨巴眼:「皇上從沒叫福清宮這邊的西洋玫瑰斷過呢。我家那口子說了,洋人這花兒代表什麼天長地久,在西域諸國流行得很,就跟咱們大宣送繡帕啊香囊啊當定情物一樣。」
「就算是定情物,也不至於每天送吧,」沈子菱砸吧了吃得甜膩的嘴,呡了口花茶涮涮口,「要我,寧可要西域的青銅刀和汗血馬。」
這丫頭完全是沒開竅的,雲菀沁笑著與岳五娘對視一眼,正這時,初夏回來了,腳步匆匆,走到主子跟前,彎下身,將議政殿那邊的情況說了一遍。
岳五娘和沈子菱見雲菀沁聽著聽著臉色恍惚,匿去笑意,忙問:「怎麼了?」
雲菀沁也不瞞,橫豎兩人一個伯爺夫人,一個將門小姐,回去也得知道,定了定神:「沂嗣王剛來京,帶了信回宮,隆昌帝在上都投河自盡了。」
這樣一字一字說出口,心裡還是有些發緊。前世的夏侯世諄,了無蹤跡,生死不明,難道今生也是一樣,就這麼沒了?
「什麼?」岳五娘一驚。
沈子菱一口甜餅也咬了一半。
兩人雖驚訝,卻也不奇怪,那隆昌帝被北兵俘了去,本就不指望能有什麼太好的下場了,只是沒料到竟是這種法子了結。
氣氛有些沉悶,雲菀沁心頭算不上舒坦,不願意多想,打破寂靜,轉移話題:「多虧了沂嗣王及時回來傳報,才讓那些老臣沒有繼續迫使皇上用城池換人。」
初夏撇撇嘴:「沂嗣王倒也很會邀功呢,來回一趟,得了奴從良駒,丹書鐵券,還送了人進宮。」
「什麼意思?」岳五娘眉一蹙。
初夏望了一眼主子,一五一十說了。
岳五娘聽了,雖啐了兩口,倒也沒什麼太大反應,別說皇上,便是自家那口子,自從封了伯位,都有不少人上桿子想要送女人呢,只是,她對雲菀沁有信心得很,自己是看著皇上與雲妹子從開始到現在的,知道皇上對雲妹子是個什麼情分,眼睛裡哪裡容得了別人,一點兒不擔心有旁人分了寵。
沈子菱卻是口一鬆,放下甜餅,眼睛一沉,呸了一口:「這個沂嗣王,沒事便給人送女人,是前線的仗不夠打了麼?」
雲菀沁見她比自己還要痛恨的模樣,忍俊不禁,可不知道怎麼,沈子菱倒還好像真的氣上了,餘下時辰,連茶點都吃不進去了,在旁邊悶聲不語。
又聊了幾句,齊懷恩過來了,在簾子外道:「娘娘,皇上在御書房批折子批得餓了,問您今天的點心怎麼還沒送過去。」
這人每天還成了習慣了,那次送了一次,他隔幾天就要自己親自送去,雷打不動,不去或者晚去,倒還催起來了。
岳五娘笑了起來,見皇上要召雲菀沁,與沈子菱也不多留了,雙雙起身告辭,在各自婢子伴隨下,離開了福清宮。
退出議政殿,沂嗣王攜著侍從朝正陽門走去。
正陽門口,一頂華蓋葳蕤,兩匹高頭大馬拉的大車泊了多時,似是在等沂嗣王出來。
見男子身影慢慢走近,馬車門簾一飄,打了起來。
沂嗣王經過哨崗,出了宮門,只見馬車上一名頭戴帷帽的纖細身影下來,他步子一停,臉色暗了幾分。
雖看不見容顏,可絲綢荷葉袖露出的一雙嫩白酥手,還有窈窕的身段,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蘸在蜜糖罐子裡的千金小姐。
沂嗣王身邊的侍從見得那女子,道:「表姑娘。」都退後了幾步。
女子沒顧得上觀察沂嗣王的表情,左右一望,見沒人,撒嬌地將表哥拉到一邊,迫不及待地試探:「表哥,皇上答應了麼?」
沂嗣王沒回答她的問題,冷聲反問:「那次本王帶你進宮,你和你的丫鬟是不是去過御花園?」
女子一愣,吞吐起來:「表哥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說。」沂嗣王口吻嚴峻,不容置喙。
女子再不敢隱瞞,捏住裙側,支吾:「我就隨便逛了下……這都一年多了……不記得了……好像是去過吧……」
話未落音,面前男子揚起蒲扇大的巴掌,毫不留情地一耳光甩她臉上!
女子遮面的帷帽險些被打翻,一個趔趄,不敢置信,隔著輕紗,摀住嬌容,帶著哭音:「怎麼了,表哥……」
沂嗣王兩步上前,虎口一開,捏住她嬌嫩纖巧的下巴,壓低聲音,狠道:「你這是做什麼?這皇貴妃和蜀王是他的眼珠子,你這是想讓我和整個嗣王府的人為你陪葬嗎?」
女子一聽「皇貴妃和蜀王是他的眼珠子」這句話,輕紗下神色一緊,眼梢勾起,眸裡生起一股痛恨不甘,卻轉瞬一變,哭起來:「表哥,我沒有——」
「沒有?皇上早就發覺了!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早便將你找出來,碎屍萬段了,只見到蜀王毫髮無損,你是嗣王府的家眷,才忍了這一次。剛剛在殿上,皇上已經放了話,暗示過,若有下一次,叫我全家不得超生!」沂嗣王瞳仁陰涔涔,盯住面前女子,「是還讓我重複一遍嗎?我給你鋪路進宮,不是為了讓你爭寵,是希望你在後宮能幫我多勸諫,讓皇上與蒙奴人打下去,不要議和,就跟我為什麼要處處擁護皇上一樣,因為我要扶一個主戰的人!我駐北就是為了殺淨北人,給父王母妃報仇,與蒙奴之戰,決不能停!父王若不是中了北人流箭,怎會死,母妃也不至於早產而亡!可現在,你看看你在做什麼!你自己死了就算了,不要連累了我和我的軍隊!」
字字冷酷,截然是軍人鐵血作風,完全沒有一絲情面。
「表哥,我若不爭得寵愛,又怎能有機會替你勸諫!……那雲……皇貴妃若是騎在我頭上,皇上又怎麼會聽我的?」女子哭得梨花帶雨。
「那也不需做這種摸他龍鱗的事!你想進宮,為兄替你鋪路,你想博得他注意,為兄也有法子,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安分守己,一切聽我的。反正你記著,要是再不經允許做些我不喜歡的,別怪我不客氣!」沂嗣王冷冷,說罷,手指一鬆,不輕不重推開,「滾回去!進宮前,再不要出現在皇宮附近,給我老實點!」
女子踉蹌幾步,深感他的週身寒氣,再不多說,強打精神,回到馬車上。不一會兒,馬車轉向,駛離了正陽門。
待馬車駛遠,沂嗣王才整理了一下儀容和服侍,恢復容色,從城門側牆走出來,兩個隨從也上前,正要跟著主子一塊兒上馬車,卻聽背後傳來女聲,不大不小,清脆洪亮,含著蔑視:「以前以為沂嗣王年紀輕輕,不要錦繡前程,不戀棧京城繁華,隻身去往條件艱苦的江北城抗敵,還當是個多了不起的人,原來不過跟其他臣子一樣,是個想靠著裙帶關係上位的——小人而已。」
兩個侍從回頭一看,只見是個少女,梳著還沒出閣的在室雙鬟,身穿碧藍衣衫,腳踏一雙羊皮小靴,眉眼英美,身邊帶著個丫鬟,剛從正陽門出來,看起來不像是宮裡的人,不禁大怒:「竟敢辱罵沂嗣王!你是哪家養的丫頭?」
「不是小人家養的就行了。」沈子菱頭也不回,從沂嗣王三人身邊走過,逕直朝停在城門那邊家中的轎子走去。
京城的小姐們不都是淑女嗎,既然能進宮的,不是皇親國戚,也起碼是溫婉端莊,知書達理的世家女,怎會有這種刁貨?!
兩人呆住,沂嗣王卻是唇一抿,大步上前,趁得沒人,將少女攔腰一抱,抗在肩膀上,
「小姐——」冬兒嚇了一跳。
沈子菱懸空而起,被扛在肩膀上,也是一驚,一邊奮力往下跳,一邊扣緊拳大力捶他脊背:「放我下來!你有毛病啊——」
「本王又沒得罪你,更不認識你,你一見本王就亂罵一氣,是誰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