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接到皇命的雲玄昶攜著兒子和白氏進了宮。
白雪惠聽說皇上賜雲家一家進宮與雲菀沁見面的聖旨後,心裡跳得慌,本來叫老爺打著自己身懷六甲的、不免進宮的借口給推了。
新帝登基伊始,正是臣子跟皇上搞好關係的時候,雲玄昶不願意違抗新皇的聖旨,見她的胎近日懷穩了,非要她應旨一塊兒去,哄著:「你還沒進過宮,難得咱們家錦重爭氣,皇上讓咱們闔府進宮。進一趟宮,貴人們隨便給女眷賞賜的東西,比得上我大半年俸祿,心情好,說不定還能給你頒個誥命。過了這村再沒這店了,你考慮清楚。」
白雪惠一聽,心眼兒活泛了,到底是忍不住,誥命,當官家夫人的,不就等著這個麼?
那妮子如今懷了龍胎,指不定皇帝一高興,還真有可能。
說到這個,白雪惠不免嘴一撇,殉葬也被她躲過了,也不知道是靠的什麼運氣,當初得知她上了給先帝殉葬的名單,笑得胎都快高興掉了,眨個眼,還沒高興完,卻成了新皇上的後宮人,更懷上了龍胎……呸,還當她是什麼冰清玉潔的人呢,還不是什麼個攀高踩低的,原先將秦王當成脫離娘家的大樹,如今又抱上了新君的大腿,還有臉指著鼻子對自己說三道四?若是忠貞,就該一頭撞死為夫守節啊!還不是個貪生戀貴、不要臉的小賤人。
不過,老爺說得對,藉著她此刻的身份和肚子裡的皇嗣,指不定能滿足自個兒最的夙願。
想到這兒,白雪惠也沒多推脫了,前兒晚上喝了幾副安胎藥,美滋滋睡了個飽覺,養足了精神,次日起了個大早,盛裝打扮後,跟著老爺和繼子登車進宮。
年公公一大早就來給初夏和齊懷恩傳了話,皇上憐恤雲美人身體不便,將會面場所就安排在瑤台閣附近的翠湖軒,幾步之遙,安靜,沒人打擾。
一家三口被大內侍衛與幾個公公領到了翠湖軒,隔著遙遙距離,雲錦重一眼看到了小軒裡的人影,小案邊立著初夏等人,姐姐坐在旁邊,披著一藕色張薔薇薄紗鶴氅,持一杯香茗,邊飲著,邊不時與旁邊宮人們淺笑慢談,氣態悠和。
「嘖,老爺您看,難怪您總罵她是個薄情性子,也沒罵錯。有了新人,早將那舊人忘得不知哪裡去了,看這樣子,過得不知道多滋潤呢。」白雪惠小聲嘀咕一聲,被雲玄昶呵斥制住:「閉嘴,在宮裡亂說話,想死啊。」
宮裡又如何?在宮外這妮子還能鬧騰,宮裡規矩多,她能拿自己如何?還能像在外面一樣毫無顧忌,無法無天?吵到了皇上那邊,叫這後宮其他的人知道,她自己也難堪。白雪惠一哼。
雲錦重管不著爹和繼母各自打什麼盤算,許久不見姐姐,還當她逃不過那一劫,此刻一見,紅了眼眶,淚汪汪輕喊了一聲:「姐姐。」
雲玄昶將兒子一拉,低罵:「別亂喊!」說罷牽了白氏和兒子,走到小軒階下,按宮規行了禮。
三人齊齊跪在階下,初夏親自下階,手一伸:「少爺,裡面跟著美人一道坐吧。」
雲錦重知道宮規森嚴,道:「可以嗎?」
初夏笑著將他攙起:「皇上恩賜雲家一家四口敘天倫,哪裡有那麼多規矩。」說著將雲錦重領進了裡面,坐在雲菀沁身邊
雲菀沁也沒理睬門外階下還跪著的兩個人,跟弟弟說起話來。
雲玄昶和白雪惠跪了也不知道多久,只覺膝蓋小腿酸痛,再看看門內,姐弟兩人相談正歡,還不知道說到什麼時候,雙雙臉色一訕。
只是她這會兒是宮內的主子,不喊起身,雲玄昶也只能帶著白氏,硬生生跪下去。
不知不覺,日上三竿。
白雪惠被曬得發昏,早知進宮估計會被她丟冷面甚至使下馬威,卻不想一來就對著她下跪半天,扶住腰,可憐巴巴地望了老爺一眼,小聲道:「老爺,妾身的肚子覺得有點兒不大舒服。」
雲玄昶怕沒出生的兒子出了問題,再忍不住,語氣夾雜了些怒氣,大聲:「內子身懷六甲,也是美人的弟弟,難不成美人就這樣看著懷胎的母親跪在地上被太陽烤嗎?」
此話一出,領雲家進宮的幾個宮人都朝小軒內的雲美人望去。
小軒內,姐弟總算停下說話。
雲菀沁道:「看我這腦子,不知是不是有身子的緣故,這幾個月健忘,忘了爹和母親還跪著,」轉頭望向初夏幾人,「你們也是,怎麼也不提醒我一聲?還不給尚書賜座。」
初夏彎身:「是奴婢們怠慢了。」又端了一把椅子,下階放到一邊:「請坐,雲尚書。」
雲玄昶這才滿意,曬了近半個時辰,早就一身汗,氣喘吁吁地坐了下來。白雪惠只當宮人會在遞第二把椅子來,跪了半天,已經快搖搖欲墜了,卻還是等不著,再一抬頭,見宮人們沒動靜,頓失聲喊起來:「為什麼妾身沒有……」
雲玄昶也是反應過來:「怎麼還叫你母親跪著?再跪下去,若是有什麼紕漏,傷了雲家子嗣,美人真的是沒有半點愧疚麼?」
初夏笑道:「尚書老爺莫急,等會兒還有個貴人要過來,怕是還要行跪拜禮,起來下去來回折騰,只怕越是容易傷了子嗣,不如直接等那貴人來了,夫人再起身,主子這還是為夫人著想呢。」
雲玄昶語塞,壓下忿忿不平,卻又一疑:「哪位宮中貴人要來?」
正說著,小軒對面步履人聲漸近,雲菀沁瞥過去一眼,領著著弟弟起身。
只見一襲素色宮裝的少婦走過來,髮髻上簪著白珠花,一看便是宮裡的孀居婦人。雲玄昶一訝,竟是已榮升為太嬪的莫貴人。
雲菀沁帶著弟弟將妙兒迎到小軒庭院,道:「太嬪也算是雲家自家人,兄長還在雲府當差呢。今天雲家闔家進宮,我也特意跟年公公打過招呼,讓太嬪也來一聚,爹不會反對吧?」
「不,不反對。」雲玄昶喉嚨乾澀,這個見不得光的閨女自從雞犬升天,進宮侍聖,他心裡就有些懸得慌,就怕她記仇。本想著她一入深宮,再不會見面,如今寧熙帝一崩,更沒見面的機會了,可今天……
他不覺得妙兒來,真是為了跟舊家人見面,心裡發慌。
妙兒嘴角微微牽起,雖在笑,卻笑得讓雲玄昶心驚肉跳,攙了雲菀沁,踱到雲玄昶面前,傾身一福:「雲老爺,好久不見了,府上一切可好。」
「好,好,有勞太嬪掛心,府上一切都齊整,莫管事也好,太嬪放心。」雲玄昶只盼她問完了快些走,忙不迭答道。
「真的?」妙兒盯住他閃爍的眼神,湊近幾寸,袖口一揮,敕令宮人們離得遠些,低道:「那為何上次我聽風聲,說雲家好像是跟高利貸有染?」
雲玄昶一震,這事兒怎可能有風聲傳出去,但凡有一點兒風聲被舉報上去,自己早就被問罪了,只怕是妙兒自己私下探聽到了。
還當是什麼貴人要來,原來是家生奴才,就算飛得再高,也掩飾不了下賤出身,白雪惠聽妙兒揭短,鼻息一涼,她從頭到尾都瞧不起妙兒,一日為婢,終身在自己眼裡就是個婢子,原先在雲府,給自己打洗腳水自己還得考慮呢,跟著主子去了一趟秋狩就爬上了龍床,有什麼了不起,那次幫襯雲菀沁冤枉自家霏姐兒的那筆恨,還記在心裡頭,當時就該在家祠外家法處置,將她打死,誰想被老爺攔下來,留她一條命到現在竟能對著自己蹬鼻子上臉了。
見她將這件事兒搬出來威脅,白雪惠語氣恭敬,卻綿裡藏針:「妾身沒見識,卻也聽說過,深宮的女子要安分守己,不能跟外面有一點兒結交和接觸,太嬪人在深宮,怎麼會清楚外面的事?冤枉了老爺不要緊,被宮裡說您跟外人有什麼交往,應該算是違反了宮規,——是不得了的死罪吧?」
「母親跪著說話耗力氣,傷了胎兒,爹可得真的拿我是問了,起來吧。」雲菀沁見她反倒去侮蔑妙兒,柔柔一聲打斷,伸出手去。
白雪惠得了口頭便宜,見莫太嬪不說話了,再見雲菀沁親自伸手來阻止自己說話,心中得意,一手搭在雲菀沁手上,支起身子,剛起來一半,抓住自己的那隻手兒驀然一鬆。
她失去了支點,身子一晃,只見雲菀沁亦是朝後退了幾步,一臉的驚慌。
「主子。」初夏將雲菀沁攙得緊緊,裝模作樣地叫了一聲,聶嬤嬤和戚嬤嬤馬上慌忙出來,攙了雲菀沁。
白雪惠卻沒人攙著,踉蹌幾下,差點兒摔著,好容易才站穩,驚出了一身汗。
「怎麼了?」小軒外面的幾個侍衛和太監聽到叫聲,只見雲美人被婢子們簇得緊緊,循聲望過來。
「我扶雲夫人起身,怕是夫人手心有汗,滑了出去,將我不小心反推了一下,差點摔了,沒事兒了,別慌。」雲菀沁捧住肚子。
幾人大驚失色,皇嗣竟差點兒在這進宮探親的雲夫人手上傷了,眼光一下齊刷刷落到白雪惠身上,白雪惠還未出聲,妙兒已是刷刷兩巴掌,飛摔她臉上:「豈有此理!竟敢推搡美人,差點傷了皇嗣,還不跪下!」
白雪惠自知這個罪責帽子不輕,腿膝一軟,帶著沉甸甸的肚子,跪了下去:「妾身只是失手——」
「內子只是無意的,美人這不沒事兒麼。」雲玄昶也忙求情。
「難道非要等到有事兒嗎?」妙兒吩咐鄭華秋和初夏將雲菀沁扶進小軒內坐下,「不行,這事兒可大可小,得跟皇上和太后那邊說一聲。」
白雪惠見她分明想要鬧大,哪裡還管得著她原來是自家的家生婢女,屁滾尿流爬過去一把抱住她小腿:「太嬪恕罪,妾身真是不小心的啊……」
雲菀沁靠在椅背上,摸著肚子,語氣仿似玩笑:「本是家人共聚天倫,也沒出什麼事兒,鬧到皇上和太后那邊去,確實不好看。」
妙兒斥一聲:「既然美人都這麼說了,那就不拎去皇上那兒了,不過險些誤傷皇嗣的罪責也不能完了。鄭姑姑。」
雲玄昶見她們兩個分明是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再見鄭華秋朝白氏走去,忙展臂護住,哭喪著臉:「打不得啊打不得,內子有孕在身啊——」
「那就,」妙兒輕飄飄丟下一句,睫毛一眨,「別打肚子。」
「是。」鄭華秋領著兩個宮人上前。兩個宮人架住白雪惠,鄭華秋擼了袖,朝她臉上便開始啪啪作響,左右開弓。
白雪惠被摁在地上,被摑得奄奄一息,什麼誥命……今兒能保住命就不錯了,只能無助地望住老爺,剛轉過頭嗚咽呼出聲,又被一巴掌橫甩了過去。
雲玄昶緊張她腹中胎兒,氣得小腹脹痛,老毛病快要發了,自顧不暇還得苦苦哀求:「下手輕點……輕點……哎呀……小心啊……」
庭院內,一片清脆巴掌風起雲動,外加婦人的嚎哭聲。
好容易等體罰完了,雲菀沁使了個眼色,聶嬤嬤和戚嬤嬤出去,將豬頭腫臉的白雪惠攙到一邊兒去。
雲玄昶見白氏已打得暈頭轉向,咬咬牙,知道今兒進宮完全是自取其辱,羊落虎口,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正要叫家僕攙了白氏一塊離宮,卻聽女兒聲音飄來:「爹這樣就要走了?太嬪方才問的話,您還沒好生回答呢。」
雲玄昶步子一停,背後冷汗又冒了出來,幾步跨進小軒,嘶啞著嗓子:「你,你要怎麼樣?難不成要將雲家私下放貸的事兒捅出去麼?你便是再恨為父,也得考慮一下你弟弟!」
「弟弟如今爭氣,已有了候補官員的身份,前途再不愁,這等人才,才是江山社稷需要的,至於爹,」雲菀沁唇一動,「也該回泰州鄉下頤養天年了。」
頤養天年?他正值壯年,剛坐上一部之長的交椅,屁股還沒坐熱,諂媚奉承還沒聽夠,怎麼甘願重新成為沒權沒勢的平頭百姓?他心頭一冷,這女兒是分明將自己利用完了的節奏,卻見妙兒攏袖悠悠看過來:
「兩條路,雲尚書自個兒拿主意吧,一則,咱們將罪證親自送到皇上那邊,由皇上定奪你夫妻二人私通黑幫派,謀取不義之財的罪名,二來,您以身子患了重疾為由,主動卸職回鄉養病。雲少爺已考取功名,即將建功立業,快是國家棟樑,也不好跟您一塊兒回去,哎,那就只好將京城雲府留給雲少爺,嗯,這樣吧,再將莫管事和那蕙蘭姨娘留下來照料少爺。雲尚書聰明老道,選哪一個,應該很容易,不用多想吧?」
雲玄昶幾欲吐血,卻終是如喪家之犬跪下來,趴地上:「兩位主子,就放過我一馬吧……我好歹,好歹也是你們的爹啊——」
眼前兩個女兒,一個是在襁褓中就要掐死、永遠不會承認的女兒,一個是為了攀富貴在京城尋的妻房生下的感情淡薄,素來不受重視的女兒,從來都沒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跪在兩人眼前,成落水狗。
想著,又抓住妙兒的褲腿管子,低嚎:「妙兒,我知道為父的虧欠了你,可我那也是沒法子啊……對不起,對不起,為父好容易熬到這個位置,你就將為父的當個屁,放了吧!為父再不好,總算也給了你這條命啊。」
妙兒見他這個關頭,終於承認自己是他雲家女兒,心頭惡氣盡舒,兩步上前揪住他衣領:「若不是,早將你碎屍萬段了~!」
「爹帶著嬌妻和快要誕生的小弟,回泰州鄉下祖母和大伯那兒,也算是和美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麼?」雲菀沁輕聲。
白氏在庭院內,隱約見裡面情況不對頭,撐著身子,奄奄一息喊:「老爺…」
這回真是被白氏害死了!寒窗苦讀,辛勞奔波了半輩子,竟因這內幃婦人的貪財,讓自己的錦繡前途給盡數斷了!雲玄昶氣不打一處,調頭出門,啪一聲,摔了白氏一巴掌,只恨不得再當場兩腳踹上去洩心頭恨。
「不要——不要老爺——別傷了孩子——」白雪惠見丈夫暴怒,驚喊一聲,雲玄昶看見她的大肚子,好歹壓下了肝火,收回手腳,卻聽小軒內傳來聲音。
「雲尚書請過來,美人有話對您說。」初夏喊了一聲。
雲玄昶見門口幾名宮人厲色,不得不轉頭回去,進去了,身子一俯,只聽女兒在耳畔邊說了幾句,臉色漸漸發白,卻深吸一口氣,喃喃:「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這不孝逆女又在污蔑你母親……」
「雲尚書身子怎樣,自己最清楚。那高利貸全是黑社會的,什麼事兒做不出?對著你家夫人做過什麼,一查就知道了。」妙兒自然知道雲菀沁對他說的是什麼。
雲玄昶回頭望了白雪惠一眼,眸如噴火,拳頭捏得嘎吱嘎吱響,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當然最清楚,這十來年,難得讓妻妾們受孕,那次白氏懷孕流產之後,無論再怎麼灑種,後院也沒女人懷上,找大夫看過,也喝過無數副方子,卻都不頂用,本來早就絕了希望,這次白氏能懷上,雖然有點兒驚疑,卻還是大喜過望的,沒料竟是——
罷罷罷,好歹還有一個親生兒子,他雲玄昶還是有後繼香火的!
庭院內,白雪惠見老爺眼瞳似要將自己剝皮削骨,也不知道出什麼事兒了,卻又隱隱猜到幾分,身子打了個顫。
不知耗了多少心力,雲玄昶才壓下渾身騰燒的氣血,朝外面走去,卻又聽女兒開口:「還有件事,也需要跟爹知會一聲。」
雲玄昶渾身發抖,這女兒果真是來還債的,雖不動刀槍,不傷自己一寸皮肉,可已將自己傷得鮮血淋淋。
雖然再禁不起任何打擊,可仿似有無形的誘惑力,讓雲玄昶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勞煩太嬪可否暫時移駕。」雲菀沁斂衽柔聲。
妙兒領著雲錦重、鄭華秋和初夏等人,離了小軒,虛掩上門。
雲菀沁透過門縫,望了一眼弟弟,湊在雲玄昶耳邊,只句只句,飄進他耳裡。
男子臉肌震顫,若說剛才聽見白氏肚子中胎兒的真相是臉色慘白,此刻便是褪盡血色,不一會兒,悔恨席滿臉上,整個人卻抽走了魂兒,跌跌撞撞地出去了,走到白雪惠前面,只又一巴掌抽過去,失心瘋似地笑了兩聲。
白雪惠毛骨悚然,捂著臉撐起身子,還未說話,又被他一把拎起她衣領,帶著家中老小出宮。
雲錦重見要走了,依依不捨,回望好幾遍。雲菀沁只揚起聲音,和婉安撫:「沒事兒,回去吧,爹一定會待你好的,比往日更要好。」
雲玄昶一聽這話,眉頭一搐,身子也顫了一下,卻耷拉下頭。
妙兒見他這副神色,像是比剛才得知老婆懷了孽種更要大受打擊,進去奇怪地問:「說什麼了?」
「沒什麼,」雲菀沁淡道,「只是叫他下半生悔不當初的一些話罷了。」
——
五日後,朝上傳來信,兵部尚書雲玄昶身體不適,再不適應官場,對上提出請辭,攜妻回鄉療養,皇上初登基,正是用人之際,挽留臣子,見其去意堅決,也就不強留,准了奏請。
十日後,雲玄昶備車,攜白氏落魄離京,鄴京原本的宅子及莫開來和一干下人留給已經考獨子在京城應考入仕,皇上見偌大府邸只有雲家獨子少爺居住,體恤國家良才,又為表彰其父為朝廷效力過,一道恩旨頒下來,重新修繕雲府,賜四名內管事,十名護院,二十名侍婢進府充實宅院,以便照顧雲錦重。
與此同時,京城對外開戰的聖旨也下達了,北邊與蒙奴的戰事正式拉開帷幕,主力仍是沂嗣王親兵及景陽王部分駐北嫡系軍隊,本就抗敵多年,有了經驗,又多加入了北上的一股秦王兵力,加上新帝剛即位,銳氣滿滿,準備充足,調兵遣將、輜重糧草全都親力親為地督促著,所以幾個回合下來,連勝多場,將蒙奴幾隻草原強兵打得落花流水,竟逼退國境百里開外之遙。
雖只是幾場小戰役,可已經是開門紅,傳到鄴京,朝上一片歡騰喜慶之餘,對此後的大戰事志在必得,沂嗣王也來了奏請,恭請皇上乾脆趁這個時候御駕親征,士兵們一定越戰越勇,節節勝利。
御駕親征一來鼓舞士氣,二來對於初登皇位的天子來說,是個能夠在最短時間內積蓄人心,握牢權柄的法子,目前前線戰事順利,倒也安全,故此,沂嗣王的奏請一到,朝上不少臣子紛紛贊同,皇上那邊卻遲遲沒發話,將沂嗣王的提議暫時壓下了。
與蒙奴開戰是皇上一登基就主動提出的,這場仗,皇上比誰都想盡快搞定,臣子們猜來想去,皇上估計不是畏懼前線沙場凶險,怕是因為秦王正在北方——
皇上一離,京城空虛,只怕會引來憂患。
這般想通後,大多數臣子也不敢多勸了。
——
同光宮。
蔣妤聽婢子將皇上封賞雲錦重的事稟報了一番,目光直勾勾:「皇上對雲家那小子如此厚愛,我看不是因為表彰那小子學問厲害,也不是因為他父親為朝廷做過貢獻,全是因為瑤台閣的那人吧。」
婢子油嘴滑舌,安撫:「惠妃根本不用擔心。您看,皇上這麼久了,連一次瑤台閣都沒過去,就算孕期不方便侍寢,可她若真是皇上的心頭肉,皇上總得也去看看啊。叫奴婢看啊,皇上就算對她厚愛,也不過是看在她肚子裡的這一胎罷了——」話沒說完,妝台前女子娥眉一立,反手一巴掌摔了她臉上!
婢子惶恐地跪下來,會意自己說錯話了,哭道:「奴婢錯了。」
此話正提到蔣妤不願意提的傷心事,自己是皇上身邊最老的人,到現在卻是最沒用的一個,被那姑媽害了身子,調養了這麼久還沒音訊,想想就恨。
與自己眼下一塊兒協理後宮的徐康妃為皇上生過長女,已被封了嬪的蘭昭訓生了孝兒,現在,竟然連那雲氏都後來居上,懷上龍胎。
徐康妃在東宮時就比自己低一級,一向為自己馬首是瞻,生的又是個公主,倒不怕。那蘭嬪雖然生的兒子,可出身太低了,也沒什麼好擔心。可,雲氏若一旦得子,指不定卻是會步步高陞,超過自己。
如今,皇上賞賜雲家公子,就是個警鐘,蔣妤不得不重視。
正是心潮起伏,外頭有宮人來報:「今兒天氣好,太皇太后想下午去長青觀拜佛,特請惠妃負責安排後宮同行的女眷。」
慶功宴,蔣妤會意過來,這陣子,大宣軍隊在前線連連得勝,傳到後宮,太皇太后也很高興,當時就說要領著後宮妃嬪一塊兒去長青觀酬神拜佛,想為沙場將士們祈福。
蔣妤應了一聲,待那宮人一走,心思一轉:「派人去瑤台殿,邀雲氏同去。」
——
長青觀,庭院內。
賈太后瞥見妃嬪中的熟悉身影,臉色儘是不滿:「哀家不是早就放了話,免了雲美人的進出請安麼。這大腹便便的,你把她叫來佛堂幹什麼?」
蔣妤忙一躬身:「太皇太后恕罪,若是一般的事兒就算了,可今天事關社稷江山,既是在菩薩面前為士兵們祈福,妾身想,得要全後宮的女眷一塊來參拜才算虔誠,這才喊上了雲美人。來之前也問過,得知雲美人最近身子穩當,才敢叫上。」
徐康妃也是幫蔣妤說話:「太皇太后莫操心,看雲美人的精神不錯,出來走走,對生產倒還有益呢。」
賈太后聽惠妃這般說,再見徐康妃幫腔,畢竟是兩個協理後宮的人,也沒什麼話好講,只望向雲菀沁:「你身子受不受得住?」
「妾身安好,多謝太皇太后掛心。」雲菀沁躬身道,因晚報孕期兩個月,在外人眼裡,自己起碼還有一兩個月生產,其實自己的臨產期只怕就是這些天了,但正因為這樣,不得不出來,免得外人猜疑。
反正已是孕晚期了,肚子已經大到了極致,再不需要像之前那樣遮掩了。
賈太后領了眾女進殿室之內,淨逸師太早讓尼姑們將蒲團們備好,後宮眾人依身份地位順序一排排跪下來。
淨逸帶著尼姑為一群貴人們分發清香,走到雲菀沁身邊時,臉色微微一變,很有些驚訝,脫口而出:「秦王妃?…這……是秦王妃嗎?」
蔣妤眼眸一動,這老尼姑一交代便明白了,稍後得要好好賞賞,幾步上前:「休得亂喊,這位是皇上後宮的雲美人。」
淨逸忙跪下:「老尼失言了。」
賈太后被後面的動靜驚擾,轉過頭來。
蔣妤看了一眼徐氏,徐康妃立刻按著她的意思,大聲道:「這也怪不得淨逸師太,想當初,雲美人進這長青觀受罰時,還是秦王妃呢,這長青觀是禮佛的清淨地,與外面隔絕,淨逸師太還不知道雲氏當了皇上的美人,反應慢點兒也正常,不知者無罪。」
蔣妤一斥:「康妃不得胡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什麼秦王妃,這稱呼,再沒有了!從此再不准提!」
徐康妃努努嘴,卻又小聲嘀咕:「妾身也是有一說一,再怎麼自欺欺人,也抹殺不了過去啊。今兒咱們都是為前線的將士們祈福,她卻是給前夫祈福……」
聲音雖小,可佛堂安靜,十分清晰。
眾妃嬪窸窣起來,連幾個尼姑都瞄了過去,一時之間,目光全聚集在後排肚子隆起的女子身上,卻見她語氣恭敬:「今日妾身只隨太皇太后一道誠心為前線戰士祈福,私以為,上到將軍元帥,下到兵卒走馬,不管身份地位,只要是為大宣征戰的,全都應該是值得菩薩護佑的,妾身倒真的沒康妃想得這麼複雜。」
一席話揭過,眾人噤住議論,蔣妤和徐康妃臉色一訕。
「這才是皇帝身邊女子該說的雍容大氣話,」賈太后臉沉下來,「前線戰事正酣,皇上為這個費心勞力,有人卻還在為爭風吃醋的破事,在菩薩面前酸酸唧唧,丟人顯眼。」
雲菀沁目光望過去,這個蔣妤,至今還沒搞清楚,讓她總離正位差一步的原因,並不是生不了子嗣,也並不是庶出,而是永遠不在合適的環境最合適的事。
蔣妤銀牙一咬,雍容大氣,用來描述皇后還差不多。大氣?再大氣也是個美人,從正妻落成了妾,一個妾,能有多大氣。
馬氏打圓場:「惠妃,康妃,吉時不可誤,快過來陪太皇太后進香。」
徐康妃雖維護蔣妤,卻也怕太皇太后不高興。沒讓雲菀沁在眾人面前丟了臉,反被太皇太后訓斥,得不償失,她拉了蔣妤一把,示意算了。
兩人一前一後過去了。
拜佛完畢,天色不早,眾女恭送太皇太后離開,正要隨蔣惠妃和徐康妃一塊兒後腳走出殿室,卻見惠妃眼光在人群中一巡梭,落定一人身上:「除了雲美人,你們先走吧。」
幾個妃嬪見情勢不對頭,領著各自侍從先匆匆離開了。
室內靜下來,初夏見只餘下蔣妤和徐康妃,不易察覺走到前面,擋住雲菀沁:「不知道惠妃留下奴婢主子有什麼事。」
「呵,還真是個忠奴,本宮話都沒說,就急著護主子了,」蔣妤勒令隨行太監將初夏拉開。
「你們幹嘛?」初夏又掙又摔,喊了起來。雲菀沁有些好笑,凝視蔣妤:「太皇太后剛出長青觀,只怕還沒拐彎,便就算是拐了彎,慈寧宮的路,妾身還是認得的,」
「惠妃,今兒就罷了。」徐康妃聽她提起太皇太后,怕出事,到底有些緊張,走到蔣妤跟前,小聲湊耳說。
蔣妤氣得鼻頰一紅,不就是仗著在後宮有個撐腰的太皇太后,讓自己不能隨意動她,只笑起來:「雲美人這反應也太激動了,本宮只是好意,你都大著肚子來了佛堂,不如多拜拜。你剛剛說得輕巧,其實到底還是擔心秦王的吧?聽說前兩日,又開了一場火,還沒完呢,在北邊最險峻的雪蓮山山谷裡開戰,哎,危險著,雲美人不如多祈祈福。哦對,當然,不是給秦王,是給大宣所有的戰士。」
初夏見蔣妤是找借口讓雲菀沁多跪會兒,一掙:「美人這麼大的肚子,已經陪著太皇太后跪了一下午,再跪下去,只怕會出問題!」
話音未落,卻見雲菀沁走到中間的蒲團上,掀了裙角,跪了下來。
蔣妤見她跪下,也沒多刁難了,笑著說:「這跪拜菩薩的時辰是有講究的,可不要半途而廢哦,菩薩會不高興的,跟咱們下午一樣,起碼得一口氣跪個一個時辰。」說罷,帶著徐康妃走了,
初夏見人一走,忙過去道:「奴婢這就去告訴太皇太后去,肯定不會讓您跪——」
「算了,不過就是跪一下而已,她這會兒到底是後宮最大的,不讓她用用手上的權利,她就像個小孩子,總記掛著。順了她的心意,她就覺得沒意思了,以後咱們也能少些滋擾,也不能件件事都去麻煩太皇太后。」她淡道。
初夏見主子決意忍下,也就安靜陪跪在旁邊蒲團,不時給她膝腿下加些柔軟厚實的蒲團,又幫她扶住腰和背,為她省些力氣。
日頭漸移,斜陽透過窗欞,灑進室內,鍍上一層層金黃光芒。
時辰差不多了,雲菀沁腰身酸軟,果真是快要生了,身子一日沉過一日,前幾日還能在庭院走好幾圈,今兒就有些脫力了,扶著初夏的肩,正要起身,卻見門外一陣風刮入,有人一溜煙兒地跑進了長青觀,竟是齊懷恩。
「快,來搭把手,幫我扶一下。」初夏喊道。
齊懷恩也沒怠慢,趕忙上前攙住雲菀沁,卻偷偷看一眼雲菀沁。
雲菀沁本來想齊懷恩是見自己遲遲沒回瑤台閣才過來找,這會兒見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眼角竟還有幹掉的淚痕,就像是受了驚嚇之後的模樣。
她心裡一動,並沒走,問道:「怎麼了。」
「沒,沒事。」齊懷恩吞吐著回應。
「到底什麼事!」初夏也看出他的異狀,啐了一口。
「說了沒事就沒事!」齊懷恩狠狠望一眼初夏。
「說。」女子清冽一聲。齊懷恩再不敢多瞞,俯過頭去,啞著嗓子,將聽到的事兒一字不漏地說了一番。
雲菀沁心跳一漏,半晌沒動。兩人見她沒動,也不敢動。
她忽覺小腹一陣疼,有什麼往下嘩嘩直滑,初夏一看,裙子下面竟是一灘水,還沒反應過來,倒是齊懷恩這幾日找聶嬤嬤和戚嬤嬤問過生產的一些事兒,先反應過來:「快,快,破羊水了,只怕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