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坡靠近京郊,平日人際稀少,韓湘湘湘帶著丫鬟和呂七兒過去時,正前方斜坡上的涼亭已經站著人,旁邊還有隨扈陪在一起。
    韓湘湘腳步一駐,這一次跟前兩次不一樣,是在偏僻荒郊私下見面,還是跟未來夫婿的弟弟,到底有些不合禮儀,再加上環境安靜,叫人緊張,更是生了幾分怯意。
    呂七兒看見燕王站在亭內,珠冠綢袍,器宇軒昂,比上次在王府後院驚鴻一瞥更具風采,不禁心頭猛跳,若不是藉著這韓湘湘,自己哪裡有與燕王親近的機會?就算能夠接近,燕王不過也只拿自己當個下人,不會放在心上。
    無論如何,今天便是她難得的機會。
    見韓湘湘遲遲不走,呂七兒暗中不無輕蔑,還真是個膽小的,也就是托胎托得好些,半點用都沒,卻將她手一捉,溫和道:「韓小姐,過去吧,不用怕,奴婢跟小彤都在您身邊,若有什麼,奴婢幫您應付。」
    韓湘湘聽了她打氣,感激地看她一眼,點點頭,這才鼓起勇氣,一起走過去。
    進了亭子,燕王走近幾步,道:「韓小姐遲到了,叫本王好等。」
    呂七兒見燕王主動踱步上前,悄悄仰起臉,不著痕跡地盯住他,只等著機會叫他注意。
    韓湘湘始終忌憚他身份,見他表情有些嚴肅,怕觸怒他,解釋:「第一次來七里坡,也不知道在哪裡,又是步行來的……路上的時辰耗久了。」
    燕王本將這事兒當成個任務,接觸兩次,倒覺得這少女逗弄逗弄還是挺有趣的,隨口一說,每次都緊張得像個兔子,也不知是個什麼水晶膽子,笑道:「好了,姑娘家腿短步子慢,本王不怪你。」
    韓湘湘見他說話比前兩次更加輕佻,臉一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卻聽身邊有個嬌柔女聲響起來:「燕王寬宏大度。」
    韓湘湘見呂七兒幫自己打破僵持,噓一口氣。
    燕王循聲望向說話人,是個婢女,有點兒眼熟,也不知道在哪裡看過,目光多停留了一會兒。
    呂七兒見他看著自己,目光久久不散,心中一陣狂喜,扭腰一福:「奴婢呂七兒,冒犯了殿下與韓小姐說話,殿下切勿怪罪。」
    呂七兒?一報家門,燕王就想起來了,是三哥府上的那個丫頭,被皇嫂帶回的。
    這個丫頭,怎麼會跟韓湘湘在一塊?
    尋常家奴,怎會與外人勾勾搭搭,雖說這呂七兒不是王府家生子,是有自由權限的,可既然身居王府,在王府當差,也該懂得避諱,免得瓜田李下。
    燕王有些不悅,下次去秦王府,得要跟皇嫂順便說一聲,直道:「你不是秦王府的人嗎,怎麼跟韓小姐在一起?」
    呂七兒見他臉上不喜,被問住,一時啞然。
    韓湘湘忙脫口而出:「殿下,七兒姑娘是上次我去王府認識的,剛巧來過七里坡,知道怎麼走,我便自作主張,叫她為我帶路,七兒姑娘得知我……快要進秦王府,也不好拒絕我。我知道,叫別人家中的奴婢為我使喚,不大好,可七兒姑娘也是個好意,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誤會,求殿下切勿跟秦王府的人說。」
    燕王眼眸浮笑:「你難得跟本王說這麼長的話,本王居然有點受寵若驚,只有答應你了。」
    韓湘湘從沒聽過男子這種類似**的話,渾身發熱,實在不好意思多待下去,叫小彤將男子綢帕遞過去,小聲道:「殿下的帕子已經洗乾淨了,請殿下拿回去。」
    燕王叫喬威接過來,瞥了一眼,卻發現好像多出些什麼,拿到手裡,一攤開,用皂角洗過的帕子清香撲鼻,邊緣用金線繡了很小一株萱草,與波浪狀的勾金線連為一體,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一奇:「這是本王的帕子?」
    韓湘湘見他當場發現,螓首冒汗,臉色大紅,卻只能道:「殿下恕罪,這帕子我拿回去時不慎勾鬆了線,怕殿下責怪,便私自用金黃色的線縫了一下。打個普通的補丁,只怕配不起這帕子,便繡了個形狀差不多的萱草紋……」
    見燕王捏著帕子不語,韓湘湘惶恐:「我……我女紅一般,繡得丑了,殿下是不是嫌棄?」
    呂七兒不禁蹙眉,堂堂皇子的帕子被她繡朵小草,一般人不是該緊張亂改御用物麼,她卻緊張繡得太醜,這個韓湘湘,腦子真不知道是怎麼做的,卻見燕王竟吃她這一套:「不醜,還挺好。」說罷,將帕子放進袖口內。
    韓湘湘鬆了口氣,也不想多都逗留了,正要告辭,燕王卻看了一眼亭外:「天色不大好啊。你們沒乘轎子,回去路上只怕剛好趕上雨,先等會兒吧。」
    幾人抬頭看了看天色,果不其然,三月天,孩子臉,來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蔚藍一片,此刻已是黑壓壓的,風雨欲來。
    「不用了,咱們腿腳快些,趕在下雨前應該能回去。」韓湘湘想著跟這男子在一個亭子裡避雨,還不知待多久,不安起來。
    呂七兒巴不得多些與燕王相處的機會,眼珠一轉,勸道:「韓小姐,這季節的雨來得猛,去得也快,等雨勢過去也不會太久……萬一中途遇著雨,咱們連個傘具都沒有,咱們這些糙皮粗骨的倒沒什麼,您卻是個嬌嬌弱弱的,又是馬上要出閣的人,受了風寒可怎麼辦。」
    韓湘湘一聽,倒是猶豫起來,之前害相思,本就生了一場大病,剛剛痊癒不多久,如今這天氣還涼著,萬一又染了病影響了婚事確實麻煩,這個婚事本就波折重重,再不想多添任何阻礙。
    想到這裡,韓湘湘拉了小彤走到亭子一角坐下來。
    燕王見她避得遠遠,沒在意,只叫喬威擇了快乾淨的地方,撣撣灰塵,也坐了下來。
    兩人坐下沒多久,天際深處一陣轟隆隆的響雷,伴著銀光電閃,憋了許久的雨水嘩啦啦從天而降。
    一時之間,豪雨如注。七里坡本就空曠寬敞,沒多久,下得天地變色,風吹草搖,閃電雷鳴震得漫天巨響。
    韓湘湘只顧著離燕王遠些,正坐著個靠亭子外的風口,沒料到雨這麼大,眼看著風雨一陣股股灌進來,裙子角兒都打濕了,也不好意思挪到裡面去,沒一會兒,鼻頭、臉蛋都吹紅了,卻見有人手臂一伸,將剛才送還的手帕又遞過來:「你頭髮衣裳都濕了,揩揩。」
    韓湘湘抬頭一看,忙道:「不用,我有手帕。」明明還了他的帕子,再收一次,跟他還真是糾纏不清了。
    燕王見她自顧掏出繡帕擦水,也不強求:「那你就坐進來吧,正對著風口子,你是想順便淋個浴?」
    這人說話,當真是沒規矩。韓湘湘臉色愈紅,卻下定決心,嘩的起身,鼓起勇氣咬唇道:「男女有別,殿下在裡面,湘湘不敢進去。能夠結識殿下,是湘湘的福分,可我馬上就要嫁給秦王了,關係需要避忌,今日還了帕子,湘湘再不會跟殿下見面,今後見著,最好也當做不認識……請殿下不要為難湘湘了!」
    燕王臉色一沉,沒說話。
    呂七兒見韓湘湘要跟燕王徹底絕了關係,還惹得燕王不高興,心中咯登一聲,忙一扯韓湘湘的袖子,湊耳道:「燕王到底是皇子,又是秦王的親密手足,隨便在秦王面前說個什麼,韓小姐能擔當得起嗎?不可太得罪。」
    韓湘湘又急又無奈,不能得罪,可又不能跟他來往,莫非成了燙手山芋甩不掉了,聽呂七兒說得厲害,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辦,竟紅了眼圈。
    「那麼,本王跟你換個位置。」燕王示意小彤將她攙進去,自己繞過去,坐在了韓湘湘的位置。
    韓湘湘一呆,被小彤和呂七兒推了兩把,才坐了進去,只聽小彤在耳邊細聲道:「小姐,燕王殿下果真風度翩翩,奴婢就說燕王不比那秦王差吧。」
    她轉過頭頸,燕王坐在亭子廊下,隨從脫下外面的披風,替主子遮住簷下滴著的雨水,饒是如此,因風雨太烈,仍是吹得燕王髮冠微鬆,袍子下緣沾了雨水。
    幸虧一場雨去得快,不一會兒,雲收雨散,天空如碧藍寶石一般澄淨,彩虹架橋,又展現一幅氣象安寧祥和的晴和美景。
    呂七兒只恨不得這場雨下得久一些,可既然停了,也沒法子,只得跟著韓湘湘起身。
    韓湘湘正要離開,忍不住回頭,見燕王剛擰乾了下擺,手帕揩了臉頸後,早已透濕不頂用,袍子濕噠噠地貼在身上,想了想,終究將自己乾爽的繡帕遞給呂七兒:「你去將這個給殿下。」
    呂七兒接過帕子,輕巧上前遞給燕王:「殿下擦擦。」
    燕王接過帕子,朝著韓湘湘一笑:「韓小姐原來也不是那麼鐵石心腸。」
    韓湘湘垂下頭:「萬一殿下病了,我擔當不起,這帕子……殿下就不用還給我了,比不上殿下的帕子值錢,用完了直接撕了剪了,尋個地兒扔了吧。」說罷,踩著碎步,朝亭子外走去。
    正在這時,只聽耳後傳來燕王聲音:「不到半個月,便是韓小姐的嫁杏之期了吧。」
    韓湘湘腳步一駐,輕側粉頰:「是。」
    「怎麼,到現在,還是想要一頭栽進秦王府嗎?本王之前的話,韓小姐還是聽不進去?」
    韓湘湘眉心一顰:「我那日也對殿下說過答覆了。」
    一個女子,是怎樣能將執拗的堅決和傻氣的單純結合在一起。燕王原先只覺她是個毫無主見的閨秀,無非就是跟京城其他花癡女一樣,貪愛三哥儀容,又看上秦王府如今蒸蒸日上的前途。
    但是依她這種謹守禮儀的性子,若真是花癡到這份兒上,無論怎麼打擊怎麼勸服,又看著三哥夫妻恩愛,卻還是想要拚命試一試,——倒也難得。
    想著,他心中倒有些說不出的頹喪,語氣卻淡道:「嗯,那本王也就只好祝願韓小姐得償所願,永不後悔。」
    韓湘湘心中一動,輕福:「多謝殿下。」說著,便與兩人匆匆離開涼亭。
    呂七兒捨不得就這麼走了,走了幾步仍是忍不住回頭,只見燕王站在亭簷下,手裡緊握著韓湘湘的那一方繡帕,嘴角竟是浮出一絲莫名笑意。
    她忍不住撇撇嘴,這個韓湘湘,看著也就是一般的千金小姐,也不知道燕王怎麼會獨獨青睞她,明明知道她就要嫁為人婦,卻還像蜜蜂沾了蜜兒似的舔個不放。
    難道就是因為出身官宦人家,所以韓湘湘先天就有優勢?就能被人關注?
    撇開出身,無論容貌,性情,她又哪裡比不上韓湘湘,論腦子和手腕,這韓湘湘更是只有被自己碾壓的份兒。
    不過,韓湘湘一旦進府,可以靠著她在秦王府謀一處安生地兒,二來,可以借韓湘湘與燕王拉近。
    如此看來,韓湘湘倒還真成了自己的命中貴人,不能放過。
    ——
    雲錦重進宮上了幾天的學後,一切漸漸上了軌道。
    內書館內一群天潢貴胄的學子們初見雲家的子弟進來,都有些驚詫,驚詫了幾天,大部分人也就釋然了,這個雲家少爺,果真如皇上賜其入內書館的旨意一樣,天資不凡。
    在一群人中,他的年齡不算最大,可學問和應變能力,當屬第一,難怪皇上如此器重。
    既被皇上親眼有加的,就免不了遭人嫉妒,尤其雲錦重是侍讀的子弟,不是主位,內書館的學生也並不會有什麼顧忌。
    雲錦重卻將姐姐的囑咐聽進去了,低調謹慎,不跟人爭,即便遇到有人言辭挑釁,也只當沒看見沒聽見,挑釁的人也只能落個沒趣。時日一久,大部分人覺得沒意思,也就消停了。
    這日早晨,內書館內,授課夫子未到,學子們已經到齊。
    三名皇子並排坐在前排位置,小太監侍立左右,伴讀的子弟坐在皇子們的後方。
    夫子還沒到的時辰,永遠都是內書館最放鬆的時刻。十五皇子汾王是寧熙帝的末尾子,自然是疼到手心,生母麗嬪,是韋貴妃舅家的一名遠房外甥女,當年也是韋貴妃引薦入宮。
    麗嬪的位份比不上書館在讀的景王生母賢妃和厲王生母惠妃,卻勝在為皇帝生了一個最幼的老來子。
    最小的汾王年紀剛滿七歲,生得白淨俊俏,又嘴巴甜,很會討皇上歡心,因為在皇子中最小,又仗著天子尾兒的特殊寵愛,所以不到七歲就賜了親王爵位,足可見天子對這老來子的厚愛,汾王向來也是內書館裡眾家子弟最捧的一個。
    夫子還沒到,照理,學子們各自溫習靜待。
    待小太監研好墨,攤開卷,汾王瞄了幾眼,坐不住了,展臂伸了個懶腰:「劉夫子今日是睡晚了嗎?怎麼還沒過來。」
    一名平時就巴結汾王的世家子弟從書卷中抬起頭,順著汾王的話,笑道:「可不是,都日上三竿了。」
    汾王趴在圈椅上,烏黑的眼睛在教室內滴溜溜一轉,來了興趣:「劉夫子還沒到,那由本王上講台來當一回夫子怎樣?」
    陪讀學子們俱是一愣,這顯然於理不合,甚至有些侮蔑師道,可誰又敢主動說不好。
    景王皺眉:「十五弟,不要造次。」
    汾王卻眨眨眼,毫無退讓的意思:「皇兄,好玩而已,上次父皇還說我唸書時形似夫子,頗有鴻儒之氣。」
    景王見這傢伙又將父皇托出來,暗中翻個白眼,跟旁邊的歷王對視一眼,懶得說什麼,愛怎麼鬧怎麼鬧去。
    幾名陪讀子弟見景王和厲王都沒說什麼,全都使勁兒奉承起來:「那就請汾王賜教了,咱們洗耳恭聽!」
    汾王推開椅子,上了講台,拿起尺長教鞭,朝案上使勁兒敲了兩下,咳道:「好了,本王來上課,你們全是本王學生,本王說什麼你們都得照著做!不然,本王就像夫子一樣,用這教鞭行師長之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