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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
赫連氏聲音清冷，臉上慈母光芒驟然全無：「別當我不知道，你這幾天日日進宮去求見太后，在慈寧宮外一跪就是一兩個時辰，每次都是給她求情，前日還觸怒了太后，被杖責了十五板子，現在還疼得緊吧？不然怎麼坐都不能坐？今日只是打板子，明日又是什麼？你要被那女人害死嗎？皇兒，母嬪給你搬走了一個又一個絆腳石，也不在意再多搬走一個！」
背影步履一停。
赫連氏見他下階，音量一揚：「有什麼事啊？去哪裡啊？是不是又去慈寧宮找太后，求太后赦了你的王妃啊？」
終究，夏侯世廷道：「兒子還有些事，先告退了。」
亭子內，長長的沉默。
赫連氏站起來，幾步走過去，伸出手，輕握一下皇兒的手，臉上充盈和藹的柔光：「放心，這事，已經全部解決了，韋家，再沒一個人能害你，也沒一個人能成你的絆腳石了，不要怕，就像當年，皇后要害你，為娘還不是能將你送出宮，避她毒手，這次也一樣。」
夏侯世廷心頭微涼。
赫連氏輕喟一聲，若有所思：「說來，徐天奎也確實是強，拓跋將軍綁了他兒子後，怎麼威脅他都咬死牙關，最後依我意思，切了那公子一條手臂丟去徐家大宅，徐天奎才哭著答應下來。」
夏侯世廷靜道：「母嬪說的小事，便是吩咐高駿，叫他連夜趕去晏陽，劫持徐天奎的子女，威脅徐天奎揭發韋紹輝？」
赫連氏既叫高駿去辦事，也早知道皇兒會知道，忽的淺笑，笑容綻放一瞬，幾乎讓夏侯世廷有些陌生：「當年我叫拓跋將軍死遁，卻也猜出他不會安心走，後來暗中查過，得知他隱居在高家村，還跟你有往來。他既不願意走，我也不強求了，更不想多說什麼，只當做不知道。若不是今時今日，正好需要他辦點小事，也就裝聾作啞到底了。」
「母嬪是什麼時候知道拓跋將軍在高家村。」
高駿當年為躲蔣皇后迫害，死遁後沒回蒙奴而是隱居高家村的事，他一直以為母嬪是不知道的。
夏侯世廷緩緩站起來，從岳五娘那邊得知情形，到現在看到母嬪，還是有點不敢相信。
赫連氏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兒子的反應，美目中閃過一絲怪異的光芒，忽然笑起來：「你想站著就站著吧。」
夏侯世廷遲疑一小會，走到石墩邊，面對赫連氏，撩袍坐下，在坐下去的一瞬間，臉色忽然一白，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赫連氏見他不坐，有些感概：「你從小跟我分開，與我素來不像其他母子那麼親熱過，如今連坐著同母嬪近距離說話也不願意了嗎。」
夏侯世廷看看那石墩，喉結一動，敷衍：「不妨，兒子站著與母嬪說話就好。」
赫連氏見他沉默，只笑著道：「有什麼坐下說吧。」說著，自己已經坐在亭子裡青石案邊的石墩上。
夏侯世廷凝視母嬪，一時沒說話。
赫連氏見到皇兒，面上不無歡喜，慈愛道：「你剛回京，這會兒是正忙的時候，怎麼進宮了？」
拙政亭內，英魁頎長的男子站在亭子樑柱旁邊。
**
正在這時，章德海進了殿內，稟道：「三爺進了宮，在御花園的拙政亭，求見主子。」
藍亭說話之間，赫連氏持筆繼續臨帖，似乎並無半點分心，一列小楷寫得一如平時的水準，似流雲錦花。
既是謀逆之罪，又怎麼能留一個？
藍亭扒開簾子，輕巧上前，低聲道：「皇上將佐證都送去了刑部。聽說刑部下午重新提審了韋國舅，這會兒還押天牢，似是已經確鑿了罪名，只等著定案後公告了。剛奴婢從外面回來，又聽人說太子得了皇上的旨意，令人逮了韋國舅在京城的子侄和一干朋黨門客，又草擬了傳詔，將韋國舅的兩個兒子從地方調回來……看樣子，是準備將韋家一個不留了，主子，韋家完了。」
赫連氏卻並無半點欣喜之色，聽畢垂頸，繼續在珠簾後臨摹小楷，一派安靜祥和。
殿內的宮人，不管是老的還是新的，都知道這十幾年主子受夠了貴妃的氣，如今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個個歡欣都寫在了臉上。
韋貴妃在養心殿被玻璃紮了眼，送回常寧宮後，宮人叫了太醫去看，雖馬上用大量清水清洗出來玻璃渣，又用棉布包紮了眼睛，卻因為眼球被戳得太深，只怕是瞎了。
晚間，藍亭、青檀等人從萃茗殿外帶了消息回來。
直到這一刻，章德海仍不敢相信是主子安排的這一切，這真的是自個兒服侍的貴嬪麼，好半天才醒了神兒，匆匆追趕上主子的腳步。
今兒早上，晏陽的徐知府來了急函，檢舉了韋紹輝是長川郡官員守護傘和韋紹輝每次去晏陽的私密行動一事。
回宮後，貴嬪將五年前國舅出京尋貢馬，藉機與山匪勾結有關的折子已經寫好了，給了藍亭，秘呈皇上。
章德海從來不會質問主子緣由，雖有些奇怪，仍去做了。
那天在養心殿門口被韋氏侮辱，貴嬪回了寢殿後，從多寶閣內拿出一塊蒙奴帶來的陪嫁玉珮，然後寫了一封密信，最後將信物和密信全都封在信封中，叫章德海出一趟宮，微服去京郊龍鼎山的高家村，交予村內的村長。
也許，——主子根本就沒有變，本來就是如此？畢竟，短短幾日，不足以讓人變得這麼徹底。
可這幾天，卻讓章德海迷惑了，眼前的主子，好似變了一個人。
這幾年，主子的懦弱忍讓，避忌膽小，他早就熟悉了。
自從貴嬪進宮，章德海就伺候在身邊，覺得自己與她算是至親至近的人。
赫連氏搖搖手，目光淡漠：「回殿。」
養心殿門口，章德海剛剛見韋貴妃雙目流血被人架出來，驚得不淺，這會兒見主子出來，忙迎上去：「貴嬪沒事吧？」
赫連氏福了一福，也沒多話：「皇上保重龍體。」裊裊離開。
寧熙帝好容易鎮下來，揮揮手：「貴嬪先回去吧，這兒有貴人伺候著就行了。」
經此一鬧，寧熙帝渾身力氣抽乾，肺部又覺得不適，妙兒見狀，端了茶水過來，又輕揉了一下皇帝胸口。
姚福壽和妙兒聽見慘呼，跑了進來，見到這一幕，嚇了一跳，去外面叫了兩個太監，將疼得奄奄一息的韋貴妃送回了常寧宮。
赫連氏低下頭，再不說什麼。
寧熙帝早坐回了小几邊，目光中沒一點憐惜，冷道：「這種吃裡扒外的貨，要一雙眼睛幹嗎？她剛那樣打你，虧你還緊張她！」
赫連氏驚惶失措，上前幾步，想要扒開韋貴妃的手查看，卻又似乎怕玻璃碎片扎進了貴妃皮膚裡，不敢隨便動，轉頭哀求：「皇上，快叫太醫吧，好像戳了眼睛……」又慌著提醒：「貴妃不要揉了，小心碎片傷了眼睛！」
韋貴妃撲到地上，剛一落地就啊的一聲尖利慘叫，呼疼聲有些異樣，不像僅僅只是摔疼，接著，捧著臉在地上打起滾來，血絲順著手縫流出來，原來摔到剛才碰倒的鏡子附近，臉正撲進玻璃渣裡。
寧熙帝見她當面施暴於赫連氏，心頭暴怒早就壓抑不住，拎起來朝前面扔去！
就這麼短暫一下，整個人已經從背後被人拽起來。
韋貴妃面目剎那凝固，好像有些受驚過度，掐住赫連氏的雙手也滯住了一小下。
今天，可不就是她一箭雙鵰的時刻？
好深的心！韋家勢力大，輕易撼動不了，赫連氏就算早就知道，沒什麼實證，也無法告狀，若輕率行動，恐怕還會被她整死！一直便等著機會！
尖銳的斥罵中，韋貴妃脊背更是一片寒涼，若真是赫連氏當年弄死她一匹又一匹的貢馬，就是說，有可能赫連氏早就查到韋紹輝與山匪交往，猜測韋紹輝去晏陽為妹妹挑馬，是為了與山匪會晤，乾脆將計就計，讓韋貴妃也跟韋紹輝的事牽扯到一起。
韋貴妃辯解無門，這輩子只有自己騎跨別人頭上，從沒有被別人冤屈過，立時一股氣血往上湧，轉身便去掐赫連氏的脖子：「你這個賤人！你冤枉我！我根本就沒殺過馬！是你！是你對不對！是你殺的！」
寧熙帝笑得叫人悚然：「剛好貴妃喜歡深山野馬，韋紹輝便去晏陽給貴妃挑馬，貴妃的馬剛巧每次難得長命，韋紹輝便幾次能堂堂正正去晏陽——當真是巧得很啊。」
韋貴妃抱住刺痛的臉，膽戰心驚地望過去，龍顏震怒不堪，宛如從冰窟中走過一遭，頓時渾身毛髮豎起，牙齒打著顫：「皇上，妾身沒有，妾身沒有弄死那些馬！就算韋紹輝真的與山匪勾結，妾身從頭到尾也是不知道的——皇上千萬得信妾身啊——」
還沒等韋貴妃回神，「啪」一聲，寧熙帝一巴掌甩到她臉上，將她打得趴下！
赫連氏不僅要害了韋家，還要趁機弄死自己！
這個賤人是在說，她和韋紹輝根本就是竄通一氣，韋紹輝與山匪的陰謀，她早就知情，想與韋家內外合伙，一同顛覆夏侯家的江山！
韋貴妃瞪大眼，半晌才意識赫連氏是什麼意思，自己毒殺了馬，哥哥才有機會叫人再去晏陽尋馬，這樣，去晏陽的機會也就頻繁了。
「那馬，每次並非正常死亡，而是貴妃在食料中加了少量瀉肚藥，乳馬耐受不住，拉稀而死，只每次下的量少，馬廄的宮人察覺不出，只當馬是不適應京城的環境。草原上家家戶戶都有馬，馬有任何問題，妾身都看得出來，那段日子又接觸貴妃的馬匹多，才從食料中發覺了，當時覺得奇怪，不明白貴妃為何要這麼做，怕惹事，所以並不敢多說。」赫連氏一字一句。
「嗯。」寧熙帝眉頭一緊。
赫連氏看貴妃一眼，低道：「……妾身當年為貴妃馴晏陽馬，每隔一段日子，馬熬不住氣候死亡，韋國舅便會去晏陽尋新馬，重新送進宮……」
還有什麼？韋貴妃背上滾汗，直直看著赫連氏。
寧熙帝冷道：「說。」
韋貴妃惡狠狠瞪去一眼，卻見赫連氏第一次抬起臉頰，迎著自己的目光，往日畏懼閃爍蕩然無存，繼而轉身，朝皇上平靜開聲：「另有一事，不知該說不該說。」
防誰都行，又哪裡想過防她！
她一個北方異族女，在大宣能安生過活兒就不錯，無依無傍，在後宮這麼多年，從來都是將自己湮在泥地裡，——不想披著與世無爭的皮子，竟暗中查韋家的脈！
這件事一爆發，赫連氏馬上就能聯想到當初馴的馬可能出自馬頭山，以此推斷韋紹輝和山匪有勾結，這只能說明一件事，赫連氏一直盯著韋家的一舉一動！
這麼一想，韋貴妃又發了寒——
想到這裡，韋貴妃氣得說不出話，五年前叫她馴晏陽馬，她原來一直記在心上，沒有忘記過，今兒成了她的好機會，讓她利用那事兒給韋家潑污水！
從此，赫連氏每日來馬場陪同韋貴妃馴馬，沒過半個月，乳馬死了，韋紹輝又調了馬進來，赫連氏開始馴新馬，之後，馬熬不過京城環境，又死了，再換新馬，每次都是赫連氏來馴。
眾人想貴嬪雖懦弱，但肯定不會答應這種屈辱的事，沒料赫連氏臉色一紅，猶豫了一小會兒，竟應承下來了。
韋貴妃見她果真對馬瞭解，打定了主意，既然赫連氏會馴馬，那就將這野馬給她馴一馴，一來能早點兒將馬的野性壓下來，二來也能在後宮抖抖威風，連貴嬪都成了給自己馴馬的。
赫連氏恭恭敬敬告訴貴妃這種馬的性格要怎麼安撫，平日吃什麼喝什麼，休息時辰，說得面面俱到。
笑完了，韋貴妃又問起正經問題，見赫連氏說說怎麼馴服的。
韋貴妃見她還有點兒馴馬的技巧，笑著嘀咕一聲：「還果真是北方蒙奴的野蠻人，跟畜牲一下子就混熟了！」眾人逢迎貴妃，又是跟著笑起來。
赫連氏跟平時一樣，也沒說什麼，爬起來，見自己沒受傷，繼續馴馬，沒一會兒，那乳馬安靜了不少，在赫連氏的駕馭下，還真乖乖走了幾步。
那馬兒頓時就發了狂，將赫連氏摔了下來，引得韋貴妃和宮人們哈哈大笑。
赫連氏唯唯諾諾地答應，剛騎上馬鞍，韋貴妃故意叫人去刺激乳馬。
五年前的某一日，韋紹輝送來的晏陽馬進了宮，韋貴妃跟平時一樣去了御花園旁邊的馬場，馴了半天，不想宴陽馬果真烈，連靠近摸一下都不行，正是惱火，恰巧見著赫連氏在御花園散心，叫人把她喊了過來，說她是北方草原上長大的，肯定通熟馬性，叫她馴馴。
竟然是赫連氏背後捅刀！
她就是懷疑，八百年前的一點兒進獻馬匹的破事，誰都快不記得了，怎麼被皇上又翻出來細查，還與山匪扯上了關係？
韋貴妃忽的全都明白了，是她，居然是赫連氏！
是赫連貴嬪。
寧熙帝並沒說話，卻見左邊樑柱的簾子後，走出個人影，躬身朝皇帝一福，又面朝韋貴妃。
「誰！是誰詆毀韋家！」她五指一攥，急火冒上來，只恨不得揚起蔻甲，撕了那人。
一聽「……打從進宮」四個字，韋貴妃好像明白了點什麼，是宮裡人？
寧熙帝見她事到如今還在強詞奪理，只覺得血管微賁，太陽穴亂跳，鐵青著臉：「你放心！給朕證據的人，人品厚重，打從進宮，不爭不搶，從無半句怨言，只有你壓在她頭上，她可從來沒欺負過別人！至於徐天奎，朕也並沒用他的刑，是他自己連夜主動報到京城的！」
「不會的！妾身不信……這證據，都是誰報上來的？可是信得過的人？您可別中了奸險小人的計！還有，那徐天奎是不是屈打成招才誣賴妾身哥哥——皇上，這些您可都得查清楚啊！」
韋貴妃身子一軟，連梁巡撫在刑部那般被質問和用刑，都沒說什麼，韋家，竟害在了徐天奎這個小小的知府嘴巴上！徐天奎為何會突然揭發哥哥！
另一封折子嘩一下甩到她懷裡，男子聲調似淬了碎冰的刀子：「長川郡的知府徐天奎也主動承認了！你哥哥確實是他與梁巡撫上頭照應的人！這些年，縱容山鷹坐大，全是你哥哥縱容默許！徐天奎曾不滿山匪與官府分薄和共享百姓的民脂民膏，曾提出將土匪一網打盡，卻被你哥哥暗中攔阻過好幾次，死活不准！徐天奎還說，你哥哥每次來晏陽藉著找馬的機會，離開前，都會帶著信函，私下微服去一趟東城！徐天奎雖不敢多問，卻早就生了懷疑，東城僻靜，馬頭山就在那裡！不用說，該是與那土匪王親自會面通氣兒，密謀策劃今日的事吧！如今人證物證全都在，你還要強辯？」
韋貴妃喃喃：「不會的，不會的……而且，光憑這個，怎就能說我哥哥與山匪有染？」
寧熙帝早知道她會辯解不休，目光中冷意已降至最低：「這種晏陽馬天生天養，性子太過野，傷人，很難馴。朕已派人快馬連夜去晏陽調查過，長川郡的官兵根本不用這種馬，有幾戶人家縱是養了這種馬，也都是趁這馬年紀老了，沒了烈性，不會傷人，才低價買來拉車。若想要搜集年輕的乳馬，只有在馬頭山上去找，馬頭山上全是土匪，你那哥哥若是與山匪不認識，且完全沒點兒交情，能一次又一次地找著，進獻給你？」
韋貴妃看得一呆，卻依舊強著：「便是這樣，也不能說妾身兄長跟山匪有交往啊——」
這晏陽野馬，與今秦王在馬頭山繳獲的山匪慣用坐騎，一模一樣。
如此這樣，每次乳馬沒養活，韋紹輝便去一趟晏陽，直到韋貴妃膩了，才作罷。
韋紹輝便又去晏陽運了幾頭回京，沒料到，乳馬受不住環境，仍是死了。
第一匹送進宮的乳馬，估計從外地來京城，適應不了，死了。
韋紹輝為著巴結，特意去找了來，但因為這種馬確實太躁烈，怕貴妃受傷，又是挑的幼小乳馬，脾氣稍微綿軟一些。
這種晏陽馬在同類中是數一數二的脾氣暴烈，沒馴服前，能將馴馬者踢死，但一經馴服，又是難得的忠心，聽聞與家犬一樣有靈性，終生只侍一主，剛好完全滿足韋貴妃鍾愛馴馬的目的。
因是晏陽本土兩種馬的混交品種，這種馬，只有在晏陽城才有，算得上當地特產，其他地方找不到。
長川郡除了民風刁，辣椒辣，當地馬也是烈性無比。
奏折上，清清楚楚記錄著，韋紹輝出京尋的山野馬匹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出自長川郡晏陽。
但彼時，正是韋貴妃的盛寵巔峰時期，寧熙帝對她百依百順，怕貴妃不開心，同意了韋紹輝出京為貴妃尋找貢馬的要求。
京官若無天子的旨意，為了避免與地方官員私交，不可隨便出城，尤其又是像韋紹輝這種權臣。
時間久了，韋貴妃騎術漸漸高明，興趣不見反增，一般的馬匹已經滿足不了，對於京城土生土長的馬匹失去了興致，覺得太容易馴服，沒有什麼挑戰性，想要外地馬，最好是那些在天然環境下長大，山裡、草原上的彪悍野馬，然後在宮裡的馬場上一點點地調教、馴服，這樣方能有成就感和滿足感。
韋紹輝就靠著這妹子了，哪裡會不順著她的心意，讓子侄與一干門客搜羅鄴京各式各樣的寶馬，進獻給韋貴妃。
五年前，韋貴妃癡迷上騎馬，喜歡搜集京城的良駒，要求還高得很，既要身體好，更要品相上成。
她瞳仁縮緊，變了臉色。
是一封檢舉函。
韋貴妃抖抖索索拾起奏折，黃綾外皮包裹著一張紙，上面記錄著密密麻麻的文字。
寧熙帝將方纔看的奏折拿起來，狠狠擲在寵妃身上。
她骨碌碌地爬了過去，這次再不敢拉他袍子角兒，只隔得幾寸遠，哭道：「皇上，這到底是怎麼了——」
絲毫不像是看著一個寵了十幾年，且為自己生養過子嗣的女子。
男人的目光，一如面對野獸天敵，充滿著警惕，敵視，厭惡，冷絕，以及隨時隨地的撲殺。
韋貴妃險些摔進銀晃晃的玻璃碎渣中，幸虧手肘一撐，坐了起來，忍住骨頭快要散架的疼痛，驚慌地抬頭，望向皇帝。
鏡子被撞倒，一聲巨響，摔得一地的碎片碎渣！
韋貴妃始料未及，沒防範，整個身子往後騰空飛去，正好摔在了背後一面西洋金邊衣冠鏡上。
男子一腳，用盡十成力氣，狠狠踹開跪著的女子，全無半點憐愛。
韋貴妃驚住，半晌醒悟，跪下來抱住皇帝腿膝，狂亂搖頭：「不會的，是什麼證據？不可能！韋家絕不會作亂！不會做出那種事！」
皇帝的聲音如鐵一般，剛才的溫和氣息滌蕩一空。
「證據？證據不在刑部！在朕這兒！」
仿似是豪雨來臨前的掉落的第一粒雨珠，可以預見之後下得翻天覆地，日月無光的場景。
「啪」一聲，男人手中的黃綾奏折甩在了小几上，不慎碰翻了案上的小暖爐，暖爐骨碌碌滾在地上，與地面相撞，匡啷一聲，打破了室內的安寧。
韋貴妃心肉忽的像線團被貓爪一下子抓亂了，莫名發了慌，刷的站起來，盯住皇帝，語氣已有些不自在了：「皇、皇上這是說哪裡的話，妾身當然是皇室的人！皇上……您，您不會還是懷疑妾身的哥哥吧，連刑部都調查不出鐵打的證據，根本就沒證據說哥哥同山匪有半點交往過的痕跡啊……」
寧熙帝淡淡看她一眼，語氣柔和：「那麼，若皇家與你韋家利益有什麼衝突，貴妃當自己是韋家的女兒，還是皇室的人？」
韋貴妃一愣：「妾身自然是一心向著皇上，妾身自從進宮，這麼多年伺候皇上是如何盡心盡力，皇上還看不出來麼……」
「他們忠或者不忠於朕，朕都不奇怪，到底是外人。貴妃呢？」中年男子唇角笑意凝著，語氣略有些感觸，「貴妃跟了朕十幾二十年了吧。」
韋貴妃驚喜不已，只見莫貴人頷首退下，打簾出去，心中更是滿滿的雀躍，一屁股坐在皇帝身邊，牽了男人袖子撒嬌：「皇上，刑部那邊的消息，您該都聽說了吧？至今還沒找到實際證據，妾身兄長真的是冤枉的……妾身就說了嘛，妾身兄弟侄子怎麼會有那種大逆不道的心，他們個個都忠於皇上，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
韋貴妃哼了一聲，上次莫貴人為秦王說話，氣都沒全消，這會兒也是百般看不順眼，只是當著皇帝的面，再不敢多說什麼，正在這時，只聽皇帝開口：「貴人先退下去吧。」
妙兒看著面前到這一刻為止，寵冠後宮十幾年不衰的女子，面無表情，只眼色頗為憐憫，恭敬道：「妾身魯鈍，下次一定謹記。」
韋貴妃只覺這幾天的負擔全都消失一空，對著莫貴人冷嗤一聲，換了喜滋滋的模樣，碎步輕盈走到皇帝旁邊，並沒行禮，恢復了以往跟皇帝相處時親熱，手搭在皇帝的肩頭，將披風往上扯了一扯，嬌柔：「皇上少看些折子，朝堂上有太子、郁相和一群肱骨大臣們頂著，何須操心。龍體為重，等病痊癒了再辦公也不遲啊。」又轉過頭，不無嚴厲：「莫貴人既然侍疾在旁，就該時刻提醒。侍疾是大事，不是說端個藥送個水就完了，要做的事兒多得很。」
可是比起那日的冷淡厭惡，到底好多了。
語氣淡淡，如溪澗潺潺流水，聽不出什麼大動靜。
手邊的小几上攤放著一些物事，除了皇帝日常的用藥，還有一沓折子，他手裡攥著一本，正在看著，唇角微微揚著，這會兒見到韋貴妃，頭一抬：「貴妃來了。」
韋貴妃見皇帝換下寢服，頭戴五龍鎏金珠冠，一身淡金袍子，外面披著個保暖的棉披風，穿戴齊整，坐在靠窗的大榻上，蒼白虛弱消退了些，臉頰透出一絲紅潤，精神好像真是好多了。
妙兒對著韋氏提裙行禮：「娘娘，皇上在那邊。」
韋貴妃走進去，只見莫貴人站在樑柱邊，一如既往貼身伺候著皇帝，半步沒離，不覺娥眉一挑。
「嗯，確實有喜事，高興得很。」姚福壽一笑，撩簾，手一引：「娘娘請，進去面聖吧。」
韋貴妃喜色一添，更是歡欣，進去之前，忍不住低聲試探：「姚公公，皇上今兒好像有什麼喜事似的，很高興啊。」
莫非因為查不出韋家不臣的實證，皇帝愧疚誤會韋氏一族，怕哥哥韋紹輝心有不滿，特意把自己叫來，藉此安撫韋家？
今日聽上去，中氣飽滿多了，似是很精神，語調也是沒什麼起伏，十分平和。
室內傳來男子聲音：「叫貴妃進來。」
姚福壽在門口通傳：「皇上，貴妃娘娘來了。」
養心殿，寢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