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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念她入骨 文 / 悠然世

    雲菀沁就知道,他怎麼可能對呂八的要求答應得這麼爽快。

    木箱內,沒有白米和麵粉,惟獨一個光禿禿的人頭,臉上噴濺而上的血漬已經乾涸結殼,眼皮微微睜開一條縫,毫無神采地望著箱外的人,是人死以後眼皮未闔攏的僵硬,俗稱的——死不瞑目。

    人頭頸子上的鋸齒很整齊,應該是在不能動彈的情況下砍掉腦袋,——也就是說,是被人綁住行刑的。

    這人頭披頭散髮,是個瘦削男子,看皮膚的粗糙程度和膚色深淺,活著的時候,應該是個貧民,頭上綁著一條黃色巾子。

    是呂八那邊的人。

    應該是行轅官兵抓到的黃巾黨。

    他哪願意跟黃巾黨交易,分明是借口答應,約定見面,在兩軍面前,大大殺下呂八的風頭,將呂八的氣焰打下來。

    她從震驚中拉回急遽收縮的心跳,手一鬆,厚重的箱蓋「匡啷」一聲蓋上了,站了起來,轉過身,朝另一個箱子走去。

    施遙安有些驚訝,這丫頭竟有點兒膽色,非但沒嚇出什麼,還去一個個查看,望了一眼旁邊的主子,只見男子眸子幽深了幾分,泛起些許興致。

    雲菀沁打開旁邊的箱子,也是一顆人頭,第三個、第四個……全部是黃巾黨的人頭。

    她抬臉,看了一眼鞍上的男子,慢慢轉過頭,朝向呂八。

    對面一行人早就看到了慶兒丫頭的不對勁兒。

    此刻見她查驗完,望過來,粗疏的雙眉擰得緊緊,一臉的難言之隱,呂八知道箱子裡的糧草有問題,攥緊了拳,腮幫子咬得鼓如山丘,渾身氣焰驟然升騰而起,沙啞著喉嚨:「兄弟們,拿好傢伙,咱們只怕被朝廷狗耍了!」

    隊伍內一陣凝滯,繼而一陣冰冷的金屬撞擊聲響起,漢子們個個提起了刀劍長槍,臉色警惕起來。

    「慶兒丫頭!箱子裡是什麼!」呂八大聲道。

    夏侯世廷見這暴民頭目躁動起來,對面的整個隊伍有騷亂之跡,朝箱子邊沉默的女子道:「丫頭,還不告訴你主子。」

    雲菀沁見呂八一雙虎目瞪如銅鈴,深吸一口氣,壓粗了聲線:「是人頭,是咱們這邊人的人頭。」

    黃巾黨的隊伍立刻如燒沸的水下加了一把烈柴,轟隆一下,騰了起來!

    夏侯世廷眼眸飛揚,山巒般的修俊長眉斜入美鬢,長身未動,只抬起袖,一拂:「將糧草送過去吧!」

    走出十來名官兵,將箱子抬起起,放到了曠地的中央,落地一瞬,士兵們將手中的箱子打開,同時朝對面轉去。

    箱內的景象顯露在呂八一行人視線中,頓時驚呼起來——

    黃巾黨要五十抬糧米,秦王便順他們的意思,準備了五十抬箱,每個箱子裡卻備上了一顆人頭!

    前些日子兩方的下屬在城內碰到,械鬥之後,黃巾黨被秦王的兵甲俘了幾十人,聽說本來跟幾個暴民的家屬一樣,軟禁在行轅,沒想到今日一見,卻成箱中鬼!

    只當這秦王遲遲沒有出擊,如今答應交易也爽快,定是個軟弱廢物,再見青天白日下的猙獰場景,卻才知道,對面這鞍上繡袍犀帶,楚腰月容的俊美男子,原是個心狠手辣之輩。

    「反朝廷者,死。」男子拉轡,長軀挺直,遙遙欣賞著對面黃巾黨的驚惶,先前的淡泊甚至和氣,頃刻之間煙消雲散,渾身煞氣殺氣雙雙卷升,一派冷絕,雙目陡然更生氣了詭冷,「妄圖與朝廷談交易,十八層地獄不夠下。天災當前,又謀*,自相咬噬殘殺,最是適合叛賊,拿去吧,生肉活血的糧草,夠你們添腹!」

    空地對面的人馬如滾水燒炭,嘩啦啦喧嘩起來。

    聲浪沖天,幾乎劃破天際,有憤怒,有驚恐,有忐忑,有焦慮,有遲疑。

    田老使了個眼色,旁邊的下屬立刻會意,大聲道:「朝廷殺害受災民眾,狗官,不得好死!」試圖拉回黃巾黨焦躁波動起來的人心。

    「良民是不該殺,箱中人頭個個都是暴民,死有餘辜!」施遙安大聲回應。

    夏侯世廷目光投到那呂八身上,淡淡補充:「這些人,本王本來不準備殺,留待回京再罰,是你們頭領親自逼他們上了絕路。」

    若不是黃巾黨憑人質索要糧食,這些人是不會死的。

    眾人又是一陣嘩然。

    「別聽朝廷狗冠冕堂皇地挑撥離間,蠱惑人心!」呂八吼道,「兄弟們,你們忘記這些狗官賑災糧食都發一半,藏一半嗎?」

    黃巾黨舉起鋼槍刀劍,再次憤恨地叫囂起來。

    衛小鐵著急,完了完了,小慶哥兒還在對面呢,不行,看這架勢,兩邊萬一鬧起來,別說真刀實槍亂飛,就慶哥兒那身子骨兒,只怕三兩下,就得被這些人高馬大的兵士和馬蹄子踏死!趕緊頻頻示意,叫慶哥兒快點兒找個機會溜回來,丟了半天眼色,卻見她並沒動。

    今天的交易算是潑滅了,秦王是借這次機會用幾十顆暴民的人頭來震懾黃巾黨,讓晏陽百姓明白,與朝廷對抗的都沒好下場!打下黃巾黨的威風!

    既是如此,呂八也不客氣了,牙一磨:「將戚狗官帶到前面!」

    戚通判見著這場景,知道今兒完蛋了,三皇子根本就沒想過換回自己,小腹一緊,褲管一陣熱乎乎,全都尿濕了,被兩個漢子推了出來,頓時雙腿一軟,跪下來:「秦王——救下官啊,救下官啊——」

    呂八抽出腰帶中的大刀,走上前,刀尖抵著戚通判的脖子,刀把上繫著的紅纓軟軟耷下,朝對面道:「這是你們自己找的!就先叫你們的通判官,給咱們幾十個兄弟填命!說咱們暴民?堂堂五品官,死在暴民手上,老子看你們有沒有面子!」又用刀背拍拍戚通判的臉:「剛剛你們那三皇子說我逼死了五十個兄弟,現在你看清楚了,是你們那三皇子逼死你的!」

    戚通判屁滾尿流,毫無朝廷命官的氣焰,自知秦王那邊不會救自己,竟倒了戈:「呂、呂兄弟,我願意馬上卸官除職,加入黃巾黨,只要留我一條命——求你了,求你了——」

    呂八哈哈大笑起來:「那誰——秦王對吧?聽見沒!你的人,官兒都不要了,要投靠咱們呢!」

    又撇下戚通判,朝前幾步,語帶挑釁:「這可難辦了,三皇子,你說老子是將你們的通判留下來,給咱們兄弟刷馬桶洗衣裳,還是一刀子砍下人去祭我那幾十個兄弟呢!」

    黃巾黨的一群漢子也跟著大笑,有的還喝起倒彩。

    「留我一條命,留我一條命,別殺我,我,我願意為呂兄刷馬桶洗衣裳!——」戚通判聲嘶力竭。

    雲菀沁暗中喟歎,這戚通判若是有些氣節,指不定秦王還能保他一條命,可貪生怕死到這個程度,絕對難逃一死了。

    「豈有此理!」施遙安眉頭一聳,官兵們也都略騷動起來,只是到底是正規兵士,見主子不動,大部分都沉得住氣。

    夏侯世廷並沒回應呂八那邊的嘲笑,接過部屬遞來的一柄蟠龍紋朱紅長弓,夾緊馬腹,長軀略彎,搭弦對靶,筆直正朝前方。

    黃巾黨眾人一驚,只見當空一箭,破風呼嘯而來,不偏不倚,直朝那戚通判飛來,兩邊的漢子連忙條件反射避開。

    只見那鋒利箭尖破肉一聲噗的鈍響,直直沒入戚通判的胸膛肉內,從前至後,逕直貫穿!

    方纔的求饒聲餘音未消,戚通判還沒反應過來,訇然應聲而倒。

    「當官當到這個份上,活著也是耗費柴米油鹽,白吃了這麼多年朝廷俸祿,」夏侯世廷手肘一折,反手將那弓箭啪聲擲回部屬懷內,「收拾家門廢犬,就不勞煩外人了。」

    呂八驚愣半晌,已經確定了這秦王並不是之前想像中的善茬兒,幸虧今兒還多帶了個人,有個後招,就算這次沒能達到索糧的目的,也不能叫官兵坐了上風,呸一聲:「好!老子就看看你有多狠心!是不是所有人質都不要了!」一拍掌。

    只見人群退散,兩名黃巾黨從隊伍中間押了個錦衣繡服的小少年上來,約莫*歲,生得細皮嫩肉,白白淨淨,大耳闊面,一副癡肥相,一看就知道是個官家公子,一被押出來,就嚎啕大哭:「爹——爹——救兒,救兒啊!」再一看地上一箭透胸的戚通判,更是哇啦哇啦叫著起來:「兒不要死啊,爹——」

    雲菀沁傾前仔細望過去,今早跟在隊伍最後面,也沒多注意,原來呂八還多帶了個人質。

    胖公子這麼一露面,行轅那邊的人堆中,與此同時,有一匹馬動了一下,一人連滾帶爬下馬,朝對面要沖去:「兒啊,我的兒啊——」卻被施遙安下令,叫人攔住。

    是黃巾黨闖衙時僥倖逃出去的晏陽知府徐天奎。

    徐天奎忙轉身在秦王馬下跪了,慟哭:「秦王啊,那孩子是下官兒子,您可千萬要救他啊,我徐家這一代就這麼一個種啊——」

    徐天奎今年過了五十的人了,後院一妻六妾,統共七個大小老婆都沒生個兒子,直到十年前,才總算有一房小妾誕下這麼一個獨苗苗,平日裡寶貝得像什麼似的,這次知府衙門被破,幾房老婆和女兒沒逃出來不要緊,可兒子沒逃出來,卻叫徐天魁如坐針氈,成日在行轅急得捶胸頓足,現在一看竟成了黃巾黨用來威脅的人質,哪裡能不心急如焚?

    呂八見這次輪到秦王那邊熱鬧了,大笑起來:「徐天奎,快求你主子吧!你這兒子肉厚,老子割起來,還得費力氣呢!」

    徐天奎這一聽,更是臉色發紫,險些暈過去,拉住秦王的馬頭,死死不放。

    夏侯世廷眉宇一緊,馬韁平移一拉,避開徐天奎的拉扯:「弓箭手。」頭略一轉,冷冷朝徐天奎拋下一句:「黃巾黨害你喪子,徐知府從現在開始,可以考慮如何剿滅暴民報仇了。」

    一聽這話,徐天奎知道三皇子決意已定,渾身虛脫,早在秦王一箭刺死戚通判時就該明白了,他擺明是不受半點威脅的,兒子這次死定了!平日在行轅見他儀態幽沉,哪裡想到原來一旦對敵,心性竟是如斯冷酷涼血,什麼情面都不顧。

    徐天奎癱軟在地,被旁邊的梁巡撫趕緊差人架到旁邊。

    此時,馬隊兩邊退開,弓箭隊得了命令,齊齊上前,拉開一字弓,對準了空地對面的黃巾黨。

    呂八也做好了拚死一搏的準備,將徐天奎的胖兒子雙手一抱,舉上天:「好,兄弟們,準備好了嗎?」

    黃巾黨個個士氣充足:「好了!」

    「三爺,現在真要跟他們幹起來?」施遙安知道秦王的打算,這麼久沒與呂八開火,故意讓呂八有平靜日子過,就是因為還有更大目的。

    今日,並不是擒住呂八的最好時機。

    夏侯世廷也不要願意現在拿下呂八,真正的大魚還沒游過來,現在收網,太不划算了,只是呂八今日挑釁到這地步,總得拿些威嚴出來震懾一下,眉間凌厲畢現,朗聲一喝:「上箭!」

    眾將毫不猶豫,得令,從箭囊中抽箭上弦。

    百箭齊發,一場血戰在即。

    「你們真不顧人質?」田老驟然開聲,揚手指著徐天奎被舉得高高的兒子,「別忘了,還有知府衙門的十幾個官差和女眷!」

    錦鞍上,男子儀態彪美,拎緊轡繩,輕笑冷語:「本王忘不了,不過,你們最好也記得,」眼波流轉,正落在呂八臉上,「你們中有人的家屬在行轅,哦對,還有你們頭目的同胞妹妹吧!朝廷不像賊匪使這種脅迫的宵小手段,但你們膽敢再威脅,本王便也只能一個個拿來開刀!」

    呂八想著被梁巡撫俘去的妹子,雖已有遲疑,可身為主帥,是隊伍中的表率,若有一點退讓,便會士氣不振,忍住痛心和不捨,豁出去了,吼道:「帶上盾甲!」手一鬆,眼看就要將那胖公子狠狠砸在冰冷堅硬的磚石地面上。

    這一落地,整個小人兒只怕血肉橫飛,腦漿迸裂,卻聽秦王兵甲前傳來「砰」一聲清脆巨響。

    伴著聲音,火光一冒,引得兩邊的人都驚惶起來,又嗅到一股極濃的硝石味。

    呂八震得手一鬆,胖公子摔了下來,卻好歹省了力道,摔得並不太重,嗚咽著爬了起來。

    在場的都是些武夫,尤其朝廷正規兵士們,哪裡會不知道是火藥味兒。

    剛剛驗完貨再沒人多注意的那黃毛醜丫頭竟不知道什麼時候挪到了施遙安的旁邊,此刻手持一把黑色火銃,抵住施遙安的腰,聲音壓得低黯而嘶啞,像一頭狠戾的小母獸:「走!」

    「施大人——」眾將士持刀過去,只見那丫頭也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大的膽子,飛快舉起手,又朝天鳴了一記空槍:「再過來,小心俺走火傷了他!」

    眾人知道施遙安是秦王愛將心腹,傷不得,也知道那火銃比刀劍還要威猛,看了秦王一眼。

    夏侯世廷正欲找個機會消停這一場械鬥,免得這麼快將呂八綁了,接下去沒戲了,這丫頭從天而降,打斷對峙,正合自己心意,卻不做聲,跨馬朝前幾步,若有所思望住那馬下丫頭。

    雲菀沁見他不放話,那些官兵依舊步步朝自己緊逼,將火銃往施遙安的腰內又抵深一些,揚起臉,直直凝住他,憋了聲音,惡狠狠:「你,做主的,盯著俺幹嘛?叫他們退後,放下武器,離俺遠點兒!否則第一個崩了你心腹愛將!再崩了你!」

    其貌不揚,行舉也是粗鄙不堪,一雙眼睛目光卻是難得的澈亮如明鏡,似是有些熟悉。

    這樣一看,就連身形,好像也有點形肖……

    夏侯世廷眼眸微斂,心裡卻是一動,又不免有些好笑,自己這是在想什麼!這暴民亂黨野丫頭,怎會跟她生得相似!

    莫不是出門太久,念她入骨,魔怔了!

    他極力壓下這種荒謬透頂的想法,揚鞭轉圈回了原地,終是擲出命令:「別傷了施大人。」

    話一出口,官兵們放下武器,退後幾步。

    衛小鐵知道慶哥兒脅迫官兵估計是為了阻止開火,有什麼打算,卻生怕她被誤傷,見她與那三皇子周旋到這會兒,早就出了一身冷汗,眼睛都不眨地盯著。

    呂八看見局勢翻轉,雖然不知道那丫頭是如何有火銃這玩意,這會兒卻管不了那麼多,鼻翼一抽:「好!老子就說慶兒這丫頭厲害!」

    施遙安被火銃抵著,在那丫頭的挾持下,退出官兵的圈子,朝黃巾黨那邊走去,一邊走,一邊招安:「丫頭,我看你樣子老實,何必跟著暴民?你放下火門槍,跟著咱們,不愁吃喝——」

    「哪來這麼多廢話!」雲菀沁用火銃把柄往他頸子上一磕,叫他住了嘴,又朝呂八那邊喊道:「還不走!」

    呂八現在也不願意跟秦王打起來,這個光景,還不知道誰勝誰負,何必自損元氣,見狀,叫人捆了徐天魁摔得七葷八素的兒子,領著隊伍先撤了。

    衛小鐵卻不願意走:「慶兒——」

    雲菀沁惡狠狠:「滾!」衛小鐵咬牙,正要衝過去,卻被牛大叔橫腰一抱,扛起來走了。

    雲菀沁見一群隊伍走得差不多,這才用盡力氣,將施遙安猛力朝前一推,又當空一槍示警,對著泱泱朝廷官兵大聲道:「別追俺!仔細俺這火藥子彈不長眼!來一個,俺崩一個!」說著,轉身撒開兩條腿兒就跑了。

    幾名將士目色一沉,趁那丫頭還未跑遠,重新拉弓上弦瞄準,正要從背後偷襲,卻聽秦王瞄著那越縮越小的背影,開腔:「收弓,回行轅。」

    幾人遵了意思,放下弓箭。

    施遙安令人將半昏死過去徐天奎扛起來,打馬而上,跟上秦王,仍有些驚魂未定,兀自自語:「暴民中怎麼會有這種鬼丫頭,有火銃就算了,膽子滔天,還挺有眼力勁兒,剛好逮准了我!居然還知道我是三爺的心腹愛將……」剛才若是用別人當人質,其他將士還不一定有那麼避忌,只怕當場會一擁而上,將那丫頭捕住,正因為施遙安是秦王身邊的扈從,才讓眾人有顧忌心,不敢輕舉妄動。

    身邊的男子眼皮一動,稍凝一下,卻沒說什麼,一夾馬腹,領著隊朝行轅馳去。

    ——

    皇子行轅。

    眾將歸隊,盤踞前後校場,巡守的巡守,練兵的練兵。

    夏侯世廷與施遙安在梁巡撫的伴隨下,在校場練了會兵,回了行轅內的主廳,已是夕陽西下。

    梁巡撫遲疑一會兒,也跨進了主廳。

    廳內。

    秦王坐在上首,行轅內下人遞上了熱茶。男子手撫杯蓋,正在沉思今天的事,見梁巡撫進來,一抬眼。

    梁巡撫上前行了禮,道:「三王爺,今天交易之事,證明那黃巾黨已經是野心大過天,今兒敢用人質索要糧食,明兒就敢闖行轅了,如今都快火燒眉毛,還請三王爺主動出兵,乾脆趁勢將呂八一夥人收拾了吧!若等他們壯大了,咱們就處於被動地位了——」

    真不知道這秦王在想什麼,從第一次來行轅讓他調兵到現在都不同意。今天那呂八都跳到鼻子下面了,總可以了吧!

    梁巡撫正跟以往一樣,喋喋不休地念叨著,夏侯世廷手上杯盞忽的半空一滯,猛的砸向地面,瓷片碎花乍現,四散蹦開,驚得梁巡撫嚇了一跳,只聽座上男子冷道:「要不是你擅自做主,先斬後奏,將他們的親屬綁了來,晏陽如今的情況,怎麼又會走到這個境地!發兵?一月仗,三年休,到時晏陽生靈塗炭,由你來收拾爛攤子?你是不是願意捐獻全副家產來恢復民生?」

    下人趕緊重新拿了個新杯子,又蓄了熱茶。

    梁巡撫臉肌一搐,卻沒話好說,就算能辯駁也不敢,論職銜,自己比他大,可誰叫他背景比自己大?這麼一算,起碼在這晏陽城內,他們兩也算是平起平坐的。

    梁巡撫一咬牙:「那也得給點顏色黃巾黨看!」說著,一揮手:「來人!」

    梁巡撫的部將在門外,早聽了上級的吩咐,帶了七八名百姓模樣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進來。

    幾人正是梁巡撫當初一怒之下,捉的幾名暴民家屬,從被抓回來就關在行轅後院的一座廂房內。

    幾名老少一被押進來就跪下來:「官爺,咱們跟那暴民沒關係啊!雖說是親戚,可多時都沒來往啊!」

    「是啊是啊,那小子雖是我弟弟,但咱們早就分家了,他如今跟朝廷對著幹,我也不認這弟弟了,死了都跟我沒關係!官爺,放了我吧!」

    梁巡撫狠狠道:「閉嘴!來人啊,捉一個出來,砍了頭,丟到那黃巾黨的地盤上去!」

    「饒命啊!官爺——」一群驚哭聲此起彼伏。

    施遙安冷笑:「梁巡撫,秦王還在場,你這個命令,倒是下得眼睛都不眨啊!」

    梁巡撫一愣,忙道:「我這不也是為了鎮鎮那黃巾黨麼!免得百姓還以為他們敢威脅咱們,咱們只能逆來順受。」

    「你放心!今兒送了他們五十抬暴民的人頭,百姓已經知道官兵的厲害了,再多殺幾個扔出去,非但起不了作用,反倒還會叫百姓說咱們狠辣。」施遙安抱起雙臂。

    梁巡撫吞了口唾,再不敢多說什麼。

    此時,幾名暴民的家屬看出來了,能話事做主的是上座的那位,全都磕起頭來:「多謝官爺!多謝官爺!」

    夏侯世廷目光在眾人臉上巡梭一遍:「你們的心,真的向著朝廷?」

    幾人打從被抓了來,膽子都快嚇破了,跟朝廷對著幹,真不是一般人敢幹得出的,誰不想過安樂日子,點頭:「咱們都是世世代代的老實人,雖說家中出了那種逆子反骨,可咱們都是千真萬確的良民啊!求官爺放了咱們吧!咱們絕不會加入那勞什子的黃巾黨,更不可能與他們同流合污,咱們還想過安生日子呢!」

    夏侯世廷道:「放了你們,不可能,先在行轅待著吧,打打雜,這事過了再說。」

    不被官府以通賊名義懲處,就已經夠慶幸了,幾人只能先叩首謝恩,正要下去,卻聽那上座男子一疑:「誰是呂八的親人?」

    呂八是黃巾黨的頭兒,難道他的親屬得另外處置?

    梁巡撫眼睛一亮:「將呂八的妹子拎出來!」

    侍衛將第二排一個少女押出來。

    少女大約十六七,穿著粗衣簡服,怯怯懦懦,臉都不敢抬:「草、草民呂七兒,是呂八的妹妹。官爺,草民知道兄長過錯大,可草民絕不會跟兄長同流合污,請饒了小女子吧!」

    「其他人退下,呂八妹妹留下。」男子聲音傳來。

    梁巡撫一怔,卻還是帶著人下去了。

    室內一空,呂七兒更是緊張,撲通磕起頭來,剛聽人稱呼,知道這人是王爺,慟哭:「王爺,兄長做的事兒,真的跟小女子全無關係啊,王爺千萬不要罰小女子啊,王爺叫小女子做什麼都行。」

    男子掀開杯蓋,茶汁清香馥郁溢滿一室,竟讓少女的情緒稍微鎮定一些,只聽那尊貴男子開聲:「連坐,懂嗎?誰叫他偏偏是你的兄長。」

    呂七兒嚇得發顫,難道自己真的逃不過懲處,渾身仿似被抽乾力氣,軟在地上,卻又聽那男子聲音飄來:「不過,朝廷對於家屬犯罪的連坐罪名者,倒也還是有通融的機會。」

    呂七兒精神一振,只知道有活命的機會,膽子也稍微大了些,仰臉直直盯住上座男子:「怎樣能免罰?」這一看,卻心中又砰砰亂跳,比剛才單獨被拎出來還要跳得厲害,這個三皇子,五官如雨墨渲染,渾然天成的俊朗,光是撫盞動作,便一氣呵成,勾人心肉,是她在小小的晏陽城從沒見過的容姿!

    夏侯世廷並未看她一眼,自顧把玩瓷蓋:「你哥在清河決堤前後,有沒有結交什麼新友人?」

    呂七兒好容易壓下驚為天人的心緒,回憶了會兒,喃喃:「我哥素來豪爽,喜歡結交朋友,在晏陽城內,人緣很好,大家都喜歡他,因為他友人多,小女子平日也並沒多放在心上——不過王爺這麼一說,小女子倒是記起來了,晏陽發災後,有個田姓的老者來家中找了哥哥,還留宿了還幾天,兩人每次說話都是關著房門,不讓小女子聽。本來小女子對那田姓的老人印象不深,可後來想起,這田老似是很早以前就找過哥哥,只哥哥每次對他態度並不好,每次都將他趕出去,也不知道為什麼兩人關係這次倒是親近了起來……」

    那就對了。夏侯世廷一瞇眼:「嗯,算你老實。這些日子,暫時留在行轅主廳這兒做活吧。」

    呂七兒鬆了口氣,一聽能留在行轅內,不知道為什麼,莫名還多了幾分高興,磕頭:「謝謝王爺!」

    等呂七兒下去了,施遙安上前:「三爺,將呂八的妹子放在身邊打雜,要緊嗎?」

    「還有用。」夏侯世廷站起身,面色有些疲倦,朝內室走去。

    施遙安怕他太勞累,也不敢多說了,跟進房,只見他已經坐在書案後研墨提筆,攤開一張宣紙。

    施遙安知道三爺要寫家書,給娘娘的,不覺走上前,提醒:「三爺,如今這局勢,您寫了,怕是送也難得送出去……」

    男子筆尖飽蘸濃墨,已經下了第一筆,並沒動搖。

    他不想要她有半點擔心,平安信無論如何也要報一封的。

    今天不知道怎麼的,看見那暴民女子跟她眼神有點像,心裡越發有些怪異的亂。

    晏陽軍情密保回京,她應該是不知道的,不過紙包不住火,萬一拖久了,遲早還是得知道。

    一想到她會緊張自己,他的心就好像跟著扯緊了,再一想到她的芙蓉嬌面,卻又不自禁唇一抿,胸膛連著耳頸,滾起一股子難紓的炙熱。

    這兒再危險他也不擔心,只要知道她在京城過得祥和安全,吃飽喝足,他便心裡平靜,萬事知足了。

    **

    卻說雲菀沁這邊甩了施遙安,一路上停停歇歇,總算跑回了晏陽知府衙門,剛一跨進門檻,背後有腳步嘩啦啦傳來,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人扛了起來往半空拋去,還伴著男子們的吆喝聲:「喲呼——喲呼——」

    一拋一接的,雲菀沁魂兒都快沒了,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就被一群人扛到了大堂裡,只見呂八帶著田老等一群人已經在裡面等著。

    呂八見她回了,喜笑顏開:「快快快,把慶兒姑娘放下來!」

    衛小鐵一個箭步衝過來,上下查看:「沒事兒吧?」又招招手,同雲菀沁一個房間住的幾個婦人,一人手裡端著熱水和毛巾,一人端著個板凳,上前將雲菀沁攙著坐了下去。

    呂八指揮一個婆子:「去看看慶兒姑娘傷了沒?」

    雲菀沁明白了,自個兒這是成了黃巾黨的功臣,心裡一舒,卻也不意外,剛這麼做便是就是這個目的。

    這是能得呂八信任的大好機會。她咕嚕咕嚕將茶水喝到底兒,嘴巴也沒抹:「俺沒事兒!呂大哥收留了俺,俺能給你們效勞是應該的!今後有這種事兒,還請呂大哥千萬別忘了俺!讓俺有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呂八笑道:「你這丫頭,一個人過去驗貨面不改色心不跳,當著那混賬皇子的面,綁了他部將也是不喘氣兒,比咱們許多兄弟還厲害啊,不重用你還重用誰?」

    話一落,卻聽陰沉的老者聲音飄來,充滿著質疑:「只是不知道,慶兒姑娘一個普通小鎮女子,怎會有火門槍這種西洋玩意兒?」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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