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環娘嘴上這麼問,心裡卻沒真的認為鄭佑誠是瞧好了哪家的兒郎,只道他自還是看不上鄧家的出身。鄭佑誠當年娶她時「娶媳娶低」尚可說得過去,但如今明玥是嫁女卻要嫁高。
鄧環娘心裡當然明白這個理,只是她覺得所謂「嫁女嫁高」,是那些本身門第低微,又或是家中貧苦,這才需得用女兒去攀附高門,好能沾一沾榮華,抬一抬身份。
——往不好聽了說,她自己當年嫁進鄭家,也是想給鄧氏一門抬一抬身份的。
可是如今明玥兩廂都不缺,鄧文禎又爭氣,鄧環娘就不願明玥也如她一般因著門第之差再受一星半點兒的窩囊氣,不如嫁了禎哥兒,鄧家定會對她捧著、疼著的過日子。
只她對名門的怨氣苦楚對鄭佑誠說不得,遂想先瞧瞧鄭佑誠能說出甚麼花兒來。
鄭佑誠坐直身子,看看鄧環娘欲怒還嗔的模樣,張了張嘴,卻只搖頭說:「哪個當父親的不想女兒多留些日子?我自不急著叫小七嫁人,今兒夫人既說起這事了,我往後便多留意些,文禎那……夫人還是多計較計較,我瞧著是不合適的。」
鄭佑誠一向是話說的溫和,但主意極大,這話鄧環娘一聽就知道此事有的磨了,不禁心裡頭忽悠一下,往前探身抓住了鄭佑誠的胳膊道:「老爺若是哪日瞧著了好的,可得先與我細說!旁的我都能隨了老爺的意,可獨獨明玥的婚事,我是要做主的!」
鄭佑誠安撫地拍拍她的手:「那是自然。」
一路上鄧環娘都有些悶悶不樂,等回了燕州,送走了鄭佑誠之後她便想與邱養娘商量商量如何才能使得鄭佑誠同意,可邱養娘雖不是主子,卻不是一般人家出來的,她的看法與鄧環娘完全不同,可又不好對鄧家多說,遂也只是聽著,一時幫鄧環娘想不出甚麼法子。
鄧環娘歎來歎去,正琢磨著過了年要怎生同游氏說,結果入了秋後,游氏倒是先帶著鄧文禎來了,除了她們娘仨,鄧環娘的哥哥鄧若谷也來了。
正是金秋十月,他們來時帶了許多的新鮮名貴瓜果,各房有份,倒叫二夫人和三夫人好生將鄧環娘謝了一通。
鄧環娘一見游氏和鄧文禎就想到明玥的婚事,本來她與游氏就是想在明年春將親事先定下來的,如今,哎,一腔子的話都不知該從何說了。
游氏似也有些心不在焉,她沒同往日一般逗明玥,只跟鄧環娘東拉西扯的說些子閒話,鄧若谷在一旁聽了半晌,便咳了兩聲皺眉道:「你便直接同小妹說吧,總是咱們對不住小妹和玥丫兒,文禎就在這,要打要罵都由小妹!。」
說罷,狠狠瞪了自己兒子一眼,鄧文禎坐在下面,聞言便站起身,朝鄧環娘深深一躬後,撩袍子便筆直的跪在了地上。
鄧環娘微微一訝,看著鄧若□:「哥哥,這是做甚,先叫禎哥兒起來。」
鄧若谷伸手指了指鄧文禎,呼出一口氣,顯還有些餘怒未消,恨恨道:「叫他跪著!這個逆子!」
游氏聞言便是眼圈一紅,看了丈夫兩眼也沒敢說什麼,拿帕子邊印眼角邊對鄧環娘道:「小姑,嫂嫂對你不住。」
這個架勢,鄧環娘已經隱約猜到游氏要說什麼了,只是想不明白其中因由,遂道:「嫂嫂有話,直說便是。」
游氏攥著帕子,十分難以開口,看看鄧環娘又看看一旁安靜的明玥,一咬牙道:「禎哥兒……」
「文禎辜負了姑母的厚愛」,鄧文禎沒等游氏說完,將話接了過去,「日後……恐無福好好照顧表妹。」
這話已說的很是直接,儘管鄧環娘心裡已有了譜兒,仍不禁頓了頓,鄧若谷便沉聲道:「小妹,是哥哥沒管教好這個逆子,今日便是帶了他來與你賠罪,這門親事雖是一直未訂,但咱們心裡早有默契,只等著文禎科舉高中,也好叫妹妹臉上有光,如今萬事齊備,可這逆子……哎!今兒叫他跪在這裡,妹妹要打要罵儘管下手!」
游氏終究是心疼,可看看丈夫陰沉的臉色,也只敢歎了一聲扭過頭去。
要說鄧環娘丁點兒不氣那是假的,她這還正日思夜想的要怎生勸服鄭佑誠呢,鄧家這邊倒自己掉鏈子了!
鄧環娘立時先看了看明玥,——游氏從前沒少拿親事逗弄明玥,她自己也與明玥說過,這會子她真怕明玥一時戳了心,難受。
明玥端端正正的坐在下首,神情平靜,既沒有掩面奔出也沒有傷心欲泣,可瞧在鄧環娘眼裡,更是一番隱忍不發的模樣,不禁愈發的心疼了。
事已至此,鄧環娘便冷笑一記,睨著鄧文禎問:「禎哥兒莫不是在長安城裡瞧上哪家的貴女了?」
鄧文禎給鄧環娘磕了個頭,直起腰回道:「文禎實不敢對姑母扯謊,照實說,並無此事,只是……文禎眼下無心婚事。」
鄧環娘一聽,心裡頭的火卻「蹭」地拱上來,她將茶盞重重往桌上一頓,怒道:「混話!甚叫無心婚事?你是鄧家嫡長子,難道還想叫鄧家無後不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她這話細想將她哥哥也罵了,只也沒人計較,鄧文禎跪在下面,微微垂了頭,卻沒吱聲,鄧環娘心裡頭一沉,不由抽了口氣轉臉去看游氏,游氏一個傷心,掉下兩滴淚來。
鄧若谷盯著自己兒子這幅油鹽不進的樣子,堪堪壓下去的怒氣一下子又被點著了,他隨手將插在瓶裡的雞毛撣子拿了,過來對著鄧文禎的背脊就狠抽了幾下,將一旁坐著的明玥和鄧素素也嚇了一跳。
游氏見丈夫打了幾下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鄧文禎只咬唇挨著,也不出聲求饒認錯,游氏心疼兒子,不由緊著聲說:「老爺昨兒已打過一通了,禎哥兒的傷才上了藥,老爺再這麼打,是不叫他好了!」說著,又轉向鄧環娘,道:「小姑,是嫂嫂的不是,嫂嫂在這裡給你賠罪!可你哥哥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再這般打下去,禎哥兒……」
鄧環娘雖說一時憤憤,但鄧文禎畢竟也是自己的侄子,又從小看著長大,心下也有些不忍,況真要由著鄧若谷把禎哥兒打出個好歹來,那日後兩家的情分也就不在了。
遂歎了口氣,上前將鄧若谷攔住了,「哥哥莫要在打了,咱們兩家做不成親家,卻也還是親人,禎哥兒這事……還是得找到根兒才好。」
鄧若谷掐著被他抽掉了兩根毛的撣子,又敲了敲鄧文禎的肩膀,方憋著一口氣又坐回去。
鄧文禎緊咬的後牙一鬆,這才緩緩吁出一口氣來,輕聲道:「小侄有幾句話想單獨與表妹說,還請姑母應允。」
鄧環娘瞥他一眼,不悅道:「還有甚麼好說的。」
鄧文禎抿著唇,他打進來,就未敢看過明玥一眼,顯然心底裡也是十分愧疚,鄧環娘這麼一說,他更是漲的滿臉通紅,再加上他不時流下的冷汗,讓人不禁也是心頭一軟。
鄧環娘詢問的看向明玥,明玥大大方方的起身道:「母親,舅舅、舅母,明玥也正有幾句話要問表哥。」
鄧若谷又遺憾又痛心的道:「玥丫兒,唉,舅舅對你不住……」
明玥福了個身道:「舅舅快別這般說,無論如何,您總是明玥的親舅舅,舅母也是明玥的親舅母,這至親的情分到何時都是斷不了的。」
游氏一聽,便過來摟了明玥道:「好孩子!是舅母沒福氣啊!」
鄧環娘一偏頭,指指旁側:「有甚麼話,你們表兄妹在隔間說清楚,邱養娘,你瞧著明玥些。」
鄧環娘還是怕明玥一時羞憤,有些不放心,鄧素素之前一直沒出聲,當下也過來挽了明玥:「我陪著你。」
明玥笑笑,便對鄧文禎做了個「請」的手勢,鄧文禎強忍著背上火燒火燎的滋味,一臉愧疚的同鄧素素和明玥到旁邊的隔間說話。
堂屋裡,鄧環娘思忖了一陣,說實話,她氣歸氣,可初初那一會子過了,她沒來由的也鬆了一口氣,這是便蹙著眉低聲同二人道:「禎哥這般……莫不是鬧了甚麼病?請大夫瞧過沒有?」
游氏有些心虛,說:「請大夫瞧了,也好好的,這孩子性子拗,也不知怎地就轉不過彎兒來了!」
鄧若谷自當鄧文禎這是在犯倔,若非游氏拿鄧文禎的前程勸著,他大抵真要將他打出去,遂哼道:「給他褪一層皮便好了!」
鄧環娘歎口氣,臉色稍緩下來些,又道:「這親事做不成也便罷了,咱們兩家是至親,我也不至因著這個就真與哥哥嫂嫂翻臉,禎哥兒又是我從小疼到大的,咱們自己人好說,可難不成日後真不成婚了?」
鄧文禎方纔的話鄧環娘自只信一半,但瞧著游氏的神情又像有難言之隱,只琢磨著是不是鄧文禎身子有什麼病了。
游氏苦笑一聲,哈哈著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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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間裡。
鄧文禎退後兩步,先給明明深深作個長揖,明玥沒有躲,受了他這一禮,只淡淡問:「表哥,這值當麼?她已嫁了人,你既這麼執意,之前為何不搏一搏?」
鄧文禎驀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隨即僵著身子,半晌沒說上來話。
鄧素素也是愣了,有些結巴的問明玥:「你、你怎知道啦?何時知曉的?」
明玥不甚在意的拉著她坐了,說:「那表姐又是甚時候知道的,怎不來與我分說?」
一提這個鄧素素便來氣,她瞥了自己哥哥一眼扭臉道:「我也是前個兒才曉得!若不是母親逼著……」說到這,恍覺說露了嘴,忙對明玥說:「你不會怪我吧?我也真是想不通了,那人有甚麼好,倒叫哥哥這般死心眼兒!我真真是恨死啦!」
明玥一挑眉,直直看向鄧文禎,鄧文禎回過神來,倒坦然了,他輕聲道:「表妹竟瞧的這般明白,叫表哥真個無顏,幸而今日推了這樁親,否則豈不是辱了表妹的剔透心肝。」
明玥搖搖頭,問:「舅母也知曉了?」
鄧文禎微閉著眼一點頭,艱澀道:「母親也是前日才曉得,那日提起你我的親事,我之前想著表妹還小,晚些再說,如今看來無法了,便將不想結親的話說了,母親一再逼問,又是知子莫若母,自瞞不了,我傷了母親的心,卻不敢再傷父親與姑母的心。」
明玥猜著也是這般,游氏自清楚鄭明珠與鄧環娘的嫌隙,當然萬不敢與丈夫和鄧環娘透這個話,否則,非把鄧環娘氣炸了不可。
明玥輕笑了一下,揶揄似的道:「那表哥還是可以將親事應承下來的,左右旁人也不知,你日後待我好些就是了,難不成……?」
明玥後半句沒說,鄧文禎卻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面色微微一變,這話與游氏勸他的一模一樣,他不禁頓了一下,隨即又是一禮,苦澀卻又鄭重的道:「倘使真這般,就真是折辱了明玥妹妹!表妹若是有事,我自甘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於親事上……外人我尚且不忍其受罪,更何況表妹你?」
叫他娶了明玥,卻還念著鄭明珠,兩人又是這樣的姊妹關係,鄧文禎自問就是死也做不出這等折辱人的事。
明玥到笑了,她起身朝鄧文禎福了福,說:「就沖表哥方纔這話,先前的事便不提了,明玥謝謝表哥。」
鄧文禎一怔,卻聽明玥又道:「只是我也要勸表哥一句,當忘便忘吧,莫存著甚麼希望了。」
鄧素素便在旁邊狠狠白了鄧文禎一眼:「沒心肝!」
鄧文禎抿著唇沉默半晌,看向明玥時,神情卻並不扭捏,他低低但清晰地說:「我從來,就沒存過期望。日後……也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腦洞一開,想了個新坑,於是先跑去擼了會兒大綱和人設,擼著擼著就……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