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依次落座,鄧環娘作為長房長媳又帶著鄭明珠和鄭澤瑞單獨謝過徐璟今日的援手,徐璟擺手,燦然一笑,說:「本不算什麼事,夫人這般鄭重,倒教我慚愧得很了。」
他去了背上的箭袋,腰間卻仍懸著含光寶劍,腰背挺直的跨步坐在上首,給人一種將帥壓帳的錯覺。即便刻意收斂了自身的銳氣,卻仍舊使在座的女眷有種壓迫之感,直至這笑聲一出,女眷們才下意識地鬆下一口氣。
鄭明珠站在鄧環娘身後半尺之處,聞聲稍微一抬頭,心裡略略有些不喜,——這毅郡王嚴肅的時候到像個王爺,這會子笑起來怎的跟個公子哥兒似的?全沒了威嚴。先前在鄭府門前,自己下車向他道謝,他不是板著一張臉?到底是覺得她沒娘好欺負麼。
如此想著,心裡竟愈發不忿,規矩地福了一福便跟著鄧環娘坐回座位,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鄧環娘倒是放鬆下來,拉家常似的說道:「幾個月前在刺史府見了王爺,回來同父親、母親說起,二老直歎沒來得及請王爺來家裡坐坐,今兒真是得了這個機會了,想來這就叫『機緣湊巧』。」
徐璟有點不好意思,在座位上朝老太爺和王氏欠了欠身,說:「上次實在是一時心性,統共在城裡停了不到半日的功夫,也就沒敢來打擾老太爺、老夫人。到剛巧碰見了二公子,跟著二公子等人蹭酒吃時有幸見過府裡兩位夫人和幾位小姐一面。」
說著朝二夫人微微頷首,目光迅速從鄭明薇、鄭明霞以及明玥身上略過,幾人起身在原地微微一福,還了禮。
林氏原本對徐璟揣了一腔子好奇,這會子心下有事,心不在焉地應了個「是」便也坐下,沒注意到一旁鄭明薇臉上的紅暈。
鄭老太爺捋著鬍鬚「唔」了一聲,王氏笑道:「得虧王爺當日遇見的是昭哥兒,若是瑞哥兒這個闖禍頭子在,不定又鬧出什麼事來。他敬仰王爺統領的黑騎衛已久,偷偷跟了去都是沒準兒的,今日能得一見,可算是償了他的願。」
鄭澤瑞心裡正高興,就聽王氏的話鋒一轉,說:「不過這孩子身上那點兒功夫,強身健體勉強可以,其他的就談不上了。聽聞黑騎個個英武,一眾世家兒郎們都欽佩又羨慕,有時難免小孩子心性,王爺不要往心裡頭去,他們哪裡曉得這其中的艱困,還望王爺體諒一二。」
這話一說完,眾人都聽出王氏的意思了。
——世家子弟清貴,多是要揚才名入仕途的;或是不入仕途,博個清名,薦一散官,靠著祖宗的基業也能逍遙的過一輩子,這些都尚可,但少有人願意讓兒孫們去入行伍,更何況是黑騎衛這般不論出身只論軍功的隊伍,又不是將門出身,作甚要到這些粗人中博聲望?
王氏定然是已聽說了鄭澤瑞在前院與黑騎比試之事,又揣著鄭澤瑞平日的性子,怕他一時起了心,顧趁著徐璟在這裡先將話撂明瞭。她的意思擺在那,徐璟若是顧念鄭老太爺,一旦鄭澤瑞真執拗起來,徐璟也該拒絕。
眾人都看著王氏,就連老太爺也有些意外,雖然他們覺得這話裡的意思無可厚非,但在徐璟聽起來大約不是那麼舒服。
鄭澤瑞臉色漲得通紅,卻不得不說王氏真是分外曉得他的脾性,方才同邙三郎交過手後,愈發激起了他的熱血,真正想策馬揚鞭立時跟著黑騎衛去見識見識。剛到攏翠齋的一路上沒少同徐璟打聽,一進這屋子他就開始盤算要如何說服祖母和父親,正想要不要求了徐璟讓他向王氏或老太爺開口,興許容易得多。
結果他這裡還沒盤算好,王氏就先將他的路給截了,並且把徐璟的嘴也給堵了!真是急的他想跳腳!可惜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不敢。
不過跳腳雖不敢,起身說話他還是敢的,犯倔的性子上來了,他索性豁出去往地上一跪,朗聲道:「祖父祖母,父親母親,我今年已然一十二歲了,也該出去磨練磨練,倘若能跟在毅郡王身邊,祖父祖母理應更放心才是!孫兒今日便想跟了黑騎衛去,還請祖父祖母應允,孫兒定不會丟鄭家的臉面。」
明玥坐在鄭澤瑞的下首,見他起身的時候悄悄拉了他一把,可惜沒拉住,心裡想著鄭澤瑞總拗不過王氏,但還是忍不住朝徐璟看了看。
這人從剛才起就一直沒吭聲,從明玥的角度只能看見他微低著頭,在用杯蓋蔽茶葉,不知為何,明玥覺得他的眉頭應該是蹙著的,因為他手上的動作有些緩慢。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明玥的目光,他驀地抬頭朝這邊看來,並沒有蹙眉頭,而是笑吟吟的。
在旁人看來他是看向了鄭澤瑞,明玥卻覺得那眼神在自己臉上掃了一記,她忙若無其事的轉向別處,心裡罵自己是「做賊心虛」。
王氏明顯被鄭澤瑞的話氣到了,粗著嗓子斥道:「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回去坐好!」
老太爺瞇著眼睛不發話,顯然也是不同意的。
鄭明珠見祖母臉色不虞,忙轉頭對著鄭澤瑞使眼色,可鄭澤瑞見祖父、祖母不同意,正一臉求救地看向父親鄭佑誠,鄭佑誠瞪著他,示意他不要胡鬧。
「四公子的功夫委實不弱」,徐璟終於開了口,鄭澤瑞本已經洩氣,聞言立即又挺直了腰板,徐璟起身上前,自將他扶起來,說:「不過同黑騎衛比起來,尚且有些不敵。你方才同邙三過過招,大約曉得哪裡不足,再練個兩三年功夫,應更紮實些,那時四公子若還瞧得起黑騎衛,想老太爺和老夫人也不至如此擔心了。」
說罷,轉頭看著王氏,王氏心說兩三年後還不知是怎生的光景,只道這是徐璟的說辭,點頭道:「當是王爺這話。」
鄭澤瑞卻不當說辭,徐璟語氣誠懇,別人不清楚,他心裡卻明白徐璟說的是實話,他此刻對徐璟很是信服,遂想了一會兒答道:「符信記住了王爺這話。」
徐璟拍拍他肩膀,又坐回去了。
明玥暗暗點頭,這毅郡王身上有一種讓人信服的特質,三兩句話,闡述事實一般,既使得鄭澤瑞不致對王氏生怨,又給了王氏的面子,自然地像是他常遇到這般境況。
剛剛這下離得近,明玥清楚的知道徐璟的目光並沒有掃向自己,連一丁丁兒都沒有,她不禁好笑,心想自己方才是有多心虛啊。
說了會兒話,二老爺輕輕碰了碰二夫人,林氏終於神魂歸位,站起身笑道:「瞧這記性喲,宴都擺好了,卻叫郡王在這裡空著肚子說話,有罪有罪,不若先請王爺用了飯,一會子再好生說話?」
鄭佑誠和鄭佑禮也起身笑道:「光顧著說話了,倒忘了這茬,這是哪門子待客之道了。王爺,快請。」
三老爺不在,三夫人今兒心裡得意,又見徐璟很是隨和,也跟著林氏打趣兒說:「二嫂你上次也在刺史府,今兒準備的可是王爺愛吃的酒?我先前見下人們送了些果釀過來,都是『一醉居』裡極難得的,不知合不合王爺的口味?」
徐璟正起身,聞言謝道:「兩位夫人有心。」
三夫人微微掩唇,拉著明霞說道:「這倒不敢當,父親、母親吩咐過的,王爺只飲果釀。只是這『一醉居』裡的酒確實難得,每年只得幾壇,不到時候便是有銀子卻也沒處買去。不過有大哥大嫂在,就容易得多。」
這話聽在外人耳裡並沒什麼,但鄭府的主子們都曉得那「一醉居」是鄧環娘娘家的產業,若是徐璟問一句「為何?」少不得又要知悉了鄧環娘是出身商賈之家的。
雖鄧家如今已然有人考科舉入仕,但這話聽在鄧環娘和王氏耳裡仍是戳心。
鄧環娘一時沒說話,正盯了三夫人一眼,卻見徐璟略帶詫異的看向她和明玥的身後,然後喚了一聲:「邱嬤嬤?」
明玥也是微微一愣,轉身見邱養娘行了個跪拜禮,恭敬道:「老奴見過毅郡王。」
徐璟親自過來將她扶起,語帶親切:「多年未見,嬤嬤還好麼?」
「老奴一切都好,勞王爺掛心了。」邱養娘笑著答。
他們主僕在這一問一答,不僅明玥一愣,二夫人、三夫人甚至王氏都有點兒吃驚,她們雖曉得邱養娘是鄧環娘特地請來教導明玥的,卻也想不到竟是宮裡出來的嬤嬤。
二夫人和三夫人各自咬了咬唇,看鄧環娘的眼神裡不敢再帶輕視,反有些討好了。
明玥也看著鄧環娘,此前她雖想過邱養娘非是尋常人家出來的,但鄧環娘從未對她細說過,因而她也是今兒才知曉。
主僕二人說了幾句敘舊的話,徐璟便朝著鄧環娘和明玥微微一揖,說:「多謝夫人和七姑娘照應嬤嬤。」
鄧環娘和明玥忙閃身避開他這一揖,鄧環娘道:「王爺太客氣了。」其餘的話卻不多說。
徐璟點點頭,微微笑了下,這才讓了一下鄭老爺,跟著眾人往擺宴的偏廳去。
明玥不知剛剛這下徐璟是真的才看到邱養娘,還是有心解圍,想了想,徐璟沒有理由幫她們,應該只是無心,遂也隨著鄧環娘等人到了偏廳,廳中以屏風隔開,分兩面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