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木崖上
山花爛漫,鳥語鳴啾,正是早春時節。遠的山脊陷於暖萎中,頗具幾分朦朧之態,這山崖位於河北境內,極是險峻,一條小道蜿蜒盤旋,纏繞其上,卻也不知是何年何日而建。這山道既細且滑,行之稍有不慎便會滑落崖底,端的是危險之極,便是孔武大漢也未必敢走,可此時卻有一名鶴髮童顏的老者踏足其上,懷中竟還抱了一名三四歲的女童。
那女童自老者懷中探出頭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轉了幾轉,直直望向腳下的萬丈深崖,滿面好奇之色,竟是渾無半點畏懼。那老者看她這般形狀,不由哈哈一笑,道:「小小孩子膽子卻是不小,莫非你便不怕我一個失手將你跌落下去麼?」
那女童嘻嘻笑道:「爺爺的武功天下無敵,即便這道路再險上十倍我也是不怕的……」那老者不禁失笑,道:「非非莫要亂說,天下能者甚眾,我這些微末的功夫又怎能稱得上無敵了?單是聖教之中也有不少人武功在我之上……」
那女童眨了眨眼,道:「爺爺說的人是任我行,任教主麼?」那老者輕撫著那女童的頭髮,笑道:「教主掌管日月神教,武功自然是極高的。」
談笑之間二人已行至了山腰之處,茫茫霧靄之間,隱隱有一道庭院依山而建,前方卻是再無路途,只有一根碗口粗的籐條自崖壁垂下,那老者將女童向懷中攏了一攏,單手擎了那粗籐,雙足交替輕點,自崖壁一攀而上,輕輕巧巧地便落在了那庭院之中。
立於那庭院之中的兩名黑衣男子望向了那老者,面上同時露出了警戒之色,待到看清了那老者面容旋卻又放鬆了下來。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抱拳笑道:「原來是曲洋長老,教主此刻正在後院。」
那老者曲洋點了點頭,將懷中的女童放了下來,向那黑衣男子道:「煩勞你幫我照看這孩子片刻,我這便去面見教主。」他雖尚未見到任我行,卻也能大致猜出其此次召見的意圖。教主夫人方去世了數月,只遺下了一名孤女,此次任我行不但在這私居召見與他,更還特別交代了讓他帶著孫女前來。想來也不過是想要為那位大小姐找個玩伴罷。這雖然只是小事,但曲洋天性謹慎,不願因此而落人口實,卻是早已打了推辭的心思,是以才欲將孫女暫時托付在此處。
那黑衣男子笑道:「教主已交代過,若曲長老攜了曲姑娘前來,便不必再行通報了,直接一同前去覲見便是。」
曲洋心中微驚,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應下了。拉著那女童向外走去。只穿過數道迴廊,便走入了一個精緻的花園,遙遙一片奼紫嫣紅,極是美麗。那女童見到此番情景。不禁大是開心,笑道:「爺爺,我們所住的北疆卻是沒有這般美麗的鮮花呢。」
她話音還未落,不遠處便已有人朗聲笑道:「小丫頭若是喜歡。不妨在此長住便是。」那女童吃了一驚,抬首望去,只見一名三十出頭的俊朗男子坐於石椅之上。雙目炯炯地望著二人,眉間眼底儘是霸氣,膝上還伏著一名六七歲的女孩。
曲洋躬身道:「參見教主。」又反手拉過身後的女童命她施禮。任我行點了點頭,揮手命他站起,垂首打量著面前的女童,笑道:「想來這便是曲長老你的寶貝孫女了罷,果然是精靈可愛,倒是將我盈盈比下去了。」
曲洋垂首道:「非煙頑劣異常,又怎敢和小姐相提並論?」他口中雖然謙遜,但聽得任我行誇讚愛孫,還是不禁心內暗喜,唇角也忍不住微微勾了起來。任盈盈本對曲非煙甚是好奇,頗有親近之意,可畢竟是孩童心性,聽得任我行說出此話頓時心中不豫,自父親膝上一躍而起,急聲道:「誰說我及不上她了?」
任我行皺眉道:「盈盈,不得無禮。」但任盈盈既已起了攀比的心思,又如何會就此住口?抬步奔到曲非煙身前,傲然道:「你可會武功麼?可會四書五經麼?可懂得音律麼?」曲非煙抬首瞥了她一眼,嫣然道:「你說的這些我盡都不會,你比我厲害。」
任盈盈聽她這麼一說,心中急怒頓消,笑盈盈地拉起了她的手,道:「你不會也沒關係,我盡可以教你。」曲非煙眼珠轉了轉,垂首笑道:「那麼便多謝小姐了。」
曲洋望著眼前情景,心中也不禁猶豫了起來。這數年來他只因不願參與教內糾紛,一直攜曲非煙居於北疆,那處所莫說沒有任盈盈這般的同齡玩伴,即便是人煙也是罕至,此刻想起來自己也未免太過自私!任我行笑道:「這兩個孩子看來倒甚是投契。」見曲洋默然點了點頭,話鋒一轉,道:「盈盈數月前方自喪母,一直鬱鬱寡歡,直至今日才開心了些許,不若將非煙暫寄與我黑木崖之上和她作個伴如何?」
他見曲洋仍自遲疑,索性拉過了曲非煙,笑道:「丫頭,你可願留在此處和盈盈一起麼?」他只道曲非煙小小孩童,見得此處美景,更有同齡玩伴,必會樂不思蜀,卻未料曲非煙瞥了他一眼,目中天真之色驟地一斂,淡淡道:「爺爺在哪裡,我便在哪裡。」
任我行吃了一驚,定神望去,卻見曲非煙眉間眼底依然是一片跳脫天真,哪有半分深沉之色?他目光閃動,大笑道:「曲長老願意留在黑木崖之上,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曲洋聽出任我行話中的拉攏之意,只微微一笑,便即不語。他日月神教長老一職乃是前代教主所封,在教中雖無實權,地位之尊崇卻不在教主之下,爭取他之支持自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他沉吟了片刻,望了孫女一眼,溫然道:「非非,你若喜歡這裡,我們便留下罷。」他話音方落,任盈盈便已拍手笑道:「今後我便有個妹妹了!」她拉了曲非煙的手便向後堂奔去,兀自咯咯笑個不停。顯是極為開心。曲非煙隨著她跌撞前行,面上雖仍自帶笑,眸中卻閃過了一絲淡淡的憂慮。
(二)總角之交
任盈盈拉著曲非煙只是急奔,卻險些撞在了迎面走來的一名青衫男子身上。這男子不
到三十歲年紀,身材頎長,五官雖略顯陰柔了些,眉底卻是神采熠然,絕不虞被人誤認為女子。任盈盈看清這男子的容貌,立刻笑道:「東方叔叔,今日怎地有空來此?」聽她語氣與那男子竟是頗為熟絡。那俊逸男子扶住了她的身子。笑道:「小姐慢些,莫要摔著了……屬下有要事稟報教主,教主可在屋內?」
他雖然面上滿是笑意,眸底卻閃過了一絲淡淡的嫌惡之色,不著痕跡地翻起了袖子籠在了掌心之處,彷彿極厭惡與他人肌膚相觸一般。任盈盈卻是絲毫未察,點頭道:「爹爹和曲長老在花園中談話。」
那男子目光一閃,道:「原來曲長老也來了……」他上下打量曲非煙半晌,忽地展顏一笑。道:「想來這位姑娘便是曲家的千金了罷。卻不知此次曲長老會在黑木崖盤桓多久?若曲長老得空,在下少不得要盡些地主之誼。」
曲非煙縮身到了任盈盈背後,低聲道:「一切聽憑祖父做主……我……我是不知的。」那男子見她羞澀之態,不由哈哈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便直接前去詢問曲長老便是。」他向任盈盈拱手一揖,道:「小姐,屬下先行一步。」
他方自轉過拱廊。曲非煙已抬起了首來,面上哪有半分畏懼害羞之色?她若有所思地望著男子的背影,道:「他是什麼人?」任盈盈訝然道:「你不認識東方叔叔麼?他叫東方不敗。是我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曲非煙啊了一聲,道:「東方不敗?倒是頗有趣的名字。」任盈盈笑道:「你這話在我面前說說還可,還是不要在他人面前提起的好……聽人說他在江湖上的仇家都叫他做『東方必敗』,東方叔叔可是不喜歡別人嘲笑他的名字呢。」
兩人說笑之間已走到了任盈盈的閨房之旁。任我行心憐愛女喪母,又自忖對女兒家的事情並不在行,是以單只伺候任盈盈的婢僕便安排了十餘人之多。兩人方邁入了跨院之中,便有五六人迎了出來,將二人團團擁在了中間。任盈盈不耐地揮開諸人,拉了曲非煙的手笑道:「他們下山採買物事佈置房間也須得一段時間,這幾日你便先和我擠一擠可好?」
曲非煙不由楞了一下,她隱秘之事頗多,本不願與他人合住,正欲開口說道自己住客房便可,可轉目看見任盈盈殷殷之態,卻終究不忍拒絕,點頭應了下來。任盈盈大喜,拉著她走入自己房間,將任我行及日月神教諸人拿來的各種珍寶玩物都一股腦地拿了出來。她自幼孤單,此刻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同齡的玩伴,自然是大方之極,恨不得將所有的珍貴物事都拿來和曲非煙分享。曲非煙見她如此,眸光不由沉了一沉,只略一沉吟便即笑道:「我這裡也有幾件有趣的物事。」說罷便自腰間小袋中取出了兩件東西,遞在了任盈盈手中。只見其中一件是一隻通體碧綠的玉簫,雖然玉質晶瑩無暇,卻也並無什麼特異之處,而另一件卻是個拳頭大小、四四方方的盒子。任盈盈握在手中,只覺觸手冰涼,卻不知是何等材質做成,上面儘是凹凸不平的字跡,她好奇之下仔細望去,只覺其上字艱深繁澀,更有不少奇異的符號圖案夾雜其間,雖是字字識得,卻偏偏不解其意,不由心中大訝,道:「非煙,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曲非煙笑道:「這是幾道算題,你未學過術數,自是不識。」任盈盈怔了一怔,她一直自詡聰慧博聞,可這所謂的「術數」卻是從未聽過,不由心中嗔怒,冷冷道:「甚麼術數,也不過是奇淫技巧,學來又有何用?」曲非煙也不和她辯駁,只淡淡一笑,道:「小姐說的極是。」
任盈盈聽出她話中的不悅之意,心中不禁頗為後悔。她雖被日月神教上下慣出了一副傲慢的性子,對這唯一的好友卻是極為珍惜,只微一遲疑便道:「非煙,是我說錯啦。我雖然不知道這術數是什麼。想來也是極了不起的本事。」
曲非煙微微一笑,卻是不置可否,指著那盒子上的幾道凹槽,道:「聽爺爺說,我們家祖上的師尊是一位學究天人的人物,這盒子便是他傳下來的,其六面上各有一道算題,將這六題的答案寫在此處,這盒子便能打開……可年歲久遠,那位前輩的學問傳下來的也不過十之一二。到現在能解出這些題目的人竟是一個也沒有了。」
任盈盈道:「竟那般麻煩?那這盒子裡究竟是何物?」曲非煙搖頭笑道:「這我卻是不知了。」任盈盈心中更是好奇,略一沉吟,道:「難道不能用寶刀寶劍劈開麼?」曲非煙道:「這盒子是玄鐵所鑄,即便是再鋒利的刀劍也是劈不開的。」任盈盈啊了一聲,輕輕撫摸著鐵盒,只覺得這神奇的盒子比自己任何一件玩物都有趣得多,終於忍不住吃吃道:「非煙……這盒子著實是有趣,能借我玩賞幾天麼?」
曲非煙目光閃了閃,淡淡道:「自然可以。便是送給你也沒什麼。」任盈盈又驚又喜,卻依然遲疑道:「這怎麼好?這畢竟是你家傳之物……」她話還未說完,曲非煙卻已截口笑道:「反正這盒子也無法打開……不過只是一件紀念品罷了,若說是家傳之物。有這柄玉簫也便夠了。」任盈盈聽得此言,終於放下了心來,伸臂輕輕擁了一下曲非煙,道:「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的。」旋即拍手笑道:「我拿去給爹爹看看!」說罷一陣風似地奔出了房門。
曲非煙含笑注視著她的背影。手中玉簫卻握的更緊。其夾層中明明只有一張薄如蟬翼的絲絹,卻仿若重逾千斤!雖然那盒中已空無一物,但懷璧其罪。這盒子無論放在她或者曲洋身上,都是件禍患……卻不知若有朝一日任盈盈得知了真相,是否還會視她為友?
(三)祖孫定計
琴音遙傳,繞樑不絕,半晌才重歸了沉寂,任盈盈撫停了琴弦,抬首望向面前的曲洋,意似徵詢,她所撫的卻是今日才學的一首古曲「有所思」。曲洋見她指法雖仍有少許生澀,卻已頗具洒然氣象,面上不由露出了讚譽之色,笑道:「小姐資質極佳,雖只習琴半年,琴技卻是已比非非強上了不少。」任盈盈撫停了琴弦,垂首笑道:「非煙不過是不喜琴音之中正,因此才未費心學習,論起蕭技,我卻是遠不及她的。」曲洋瞪了倚在几旁的曲非煙一眼,哼了一聲,笑
罵道:「什麼不喜琴藝,恐怕不過是這丫頭躲懶的借口罷了!」
曲非煙笑吟吟地望著祖父,卻是絲毫不畏。曲洋歎息了一陣,方自向任盈盈道:「小姐,明日我要帶非非下崖一陣子。」任盈盈吃了一驚,道:「你……你們要去哪裡?何時回來?」她這一年多以來與曲非煙晝夜相伴,聽得她要離去自是不捨之極。曲洋笑道:「只是些小事,少則三月,多則半年,也便回來了。」
他既不願多說,任盈盈也不好再問,心中卻還是難免鬱鬱,借口身體不豫抱了琴便回屋去了。曲非煙見她走遠,方才低聲道:「爺爺……可是教內有變?」曲洋不由大驚,道:「你如何會知道?」曲非煙歎了口氣,道:「如今日月神教中除了教主和小姐外還有誰不知那人的心思?」曲洋見孫女小小年紀竟是如此聰慧,頓覺又是欣慰,又是憐惜,輕歎道:「不錯,那人恐怕這兩日間便會動手。」說罷定定望著孫女,心道:「若非非求我看在小姐的份上相助任教主,我幫是不幫?」
曲非煙嗯了一聲,淡淡道:「我便去收拾行李。」曲洋見她竟是未提任盈盈一句,不由心中大奇,道:「你不擔心小姐麼?」曲非煙腳步一頓,默然片刻,低聲道:「爺爺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至於小姐……便看她自己的造化罷。」聽得曲非煙此語,曲洋不由心中微凜,雖感激孫女的心意,卻又不免暗驚她的薄涼。半晌方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即使東……即使他真的事成,應該也不會為難小姐的。」他微一沉吟,聲音壓得更低,緩緩道:「教主這些年愈加暴戾了。又日夜鑽研武功,不理教務,落到這般地步,其實也是他咎由自取。」他話音甫落,院門處卻有人大笑道:「曲長老,你要帶非煙去何處?」
曲洋心中劇震,面色頓時有些難看,躬身笑道:「小小事情,又如何會驚動了教主?」任我行卻未察覺到他的異狀,搖首笑道:「江湖凶險。路途又甚辛苦,曲長老有事自行去辦便是,又何必要帶上非煙?」他反手拉過背後微露尷尬之色的愛女,笑道:「盈盈極為不捨,想來非煙也是一樣,你又為何定要分開她們二人?」
曲洋皺了皺眉,還欲再說,曲非煙卻截口笑道:「非非的確是不太願和爺爺一起去,不若爺爺自己去如何?非非定會乖乖地呆在黑木崖上。」曲洋心知孫女此言必有用意。哼了一聲,佯怒道:「既然你想呆便呆個夠罷!」曲非煙奔上前拉了曲洋的手,嘻嘻笑道:「爺爺莫要生氣……便讓孫女略盡些孝心,送爺爺下崖去如何?」
她一邊扯著曲洋向外走去。還不時回首向任盈盈連連使眼色,逗得任我行大笑不停,直至兩人走到那垂下的樹籐之旁,避開了眾人眼目。曲非煙方自低聲道:「爺爺你先行離開,明日三更在黑木崖以西的落雁坡等我……」曲洋皺眉道:「胡鬧,以你那微末的功夫如何能避開黑木崖的崗哨?又如何能獨自從這崖上下去?還是待我尋個理由將你一併帶走便是。」
曲非煙搖首道:「不妥。若爺爺執意如此,非但教主,便是那人也會生疑……若當真如此,無論那人是否事成,恐怕今後爺爺都再難在日月神教立足。」
她眨了眨眼,嫣然笑道:「但若我私自離開,卻不過只是小女孩的任性罷了。」她注意到曲洋目中的駭然之色,心中一震,便即住口,方自訥訥難語之時,曲洋已歎了口氣,道:「爺爺竟還沒有你想得透徹……非非,你說的不錯。」他輕輕撫摸著孫女頭上的雙丫髻,笑道:「但就算我真的因此被聖教開革又如何?那些個虛名哪裡有我寶貝孫女的安危重要?」
曲非煙胸中一暖,低低道:「爺爺,其實我有很多事情瞞著你。」曲洋哈哈笑道:「你當爺爺老糊塗了麼?但你既不願讓我知道,我便不問。」曲非煙垂首片刻,忽地展顏一笑,道:「其實爺爺你不需擔心,我的武功雖不甚高,躲過那些崗哨卻還是輕而易舉。」
曲洋微微一笑,卻只是搖頭,曲非煙見他不信,微一沉吟,低聲道:「爺爺,請接孫女一招。」說罷右手微抬,已向曲洋腕間扣去,曲洋見她出招歪歪斜斜,手底更彷彿毫無勁力,不禁心中暗笑,隨手一撩便欲將此招化解開來。孰未料曲非煙右手快如閃電般一縮一放,手掌宛若如蘭花般展開,指尖竟而拂上了他肘間穴道,縱使她勁力不足,卻也令曲洋右臂一麻。曲洋駭然收手,肅然道:「非非,你這武功高妙的緊,莫非是教主親授?」他只道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我行之外,恐怕再無第二個人有如此厲害的武功,心道:「若是教主對非非有這傳藝之恩,今日我卻是不能夠袖手旁觀了。」
曲非煙搖首道:「這便是爺爺你給我的那鐵盒中的武學,叫做……『蘭花拂穴手』。」曲洋身軀劇震,一把按住了曲非煙的肩膀,急聲道:「你不是將那盒子送給了小姐……那時我還責備過你一陣子,莫非那只是個空盒子?你……你究竟是如何將那盒子打開的?」
(四)路途異變
曲非煙心中遲疑,一時之間竟是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這盒上的題目對於從未接觸過算學的人固然是艱深繁澀,但對於一名來自千年之後的理科研究生而言,卻著實是不難的。她固然有數十種方法搪塞過去,但卻又著實不願欺瞞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曲洋定定注視了她半晌,終於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我曲洋終究還有機會見識到這桃花島絕學!非非……不管你是如何將那盒子打開的,爺爺真的要謝謝你。」他輕輕拍著孫女的脊背,旋即卻又迅速偏開首去,竟是已然老淚縱橫!
昔日郭靖黃蓉夫婦連同其一子一女戰死與襄陽,戰火波及之下,便是陸冠英夫婦也未曾倖免,除程英曲傻姑二人倖存、郭襄出家為尼之外。桃花島一脈幾已盡絕。東邪黃藥師萬念俱灰之下歸隱於桃花島,再不覆江湖。得他數年精心治療,曲傻姑之瘋症終究還是有了起色,晚年之時亦收有一名螟蛉義子,卻正是曲洋之先祖。黃藥師學究天人,而程英和曲傻姑的資質卻均是平平,所學不過黃藥師本事的十之一二,數代流傳下來更是遺失了不少,待到傳至曲洋手中的也只餘這只黃藥師親手所製的鐵盒以及那柄程
英傳下的玉簫了。可歎那桃花島之絕學就此盡數歸於塵土!這鐵盒不過是黃藥師玩笑之作,其中除了他所創之彈指神通。落英神劍掌,旋風掃葉腿,玉簫劍法和蘭花拂穴手五門功夫之外,也只有一份「碧海潮生曲」的曲譜。但即便如此,在這武學逐漸衰微的時代也足以憑之嘯傲武林了。
曲非煙見祖父竟是如此激動,也不由心中微驚,方欲開口說話,曲洋卻已肅然道:「非非,你回去之後立刻將那秘笈背會後毀去。否則恐怕會有後患——你招數雖然神妙,功力卻是差了太多,明晚下崖時還是要多加小心。」他這番話說出來,無疑已是同意了曲非煙的計策了。曲非煙遲疑道:「爺爺你還未曾看過。便要毀去麼?」曲洋笑道:「爺爺老啦,學這些武功也再無大用,倒是那首『碧海潮生曲』你一定要好好記牢了,若是記錯了半個音。爺爺可是要打你手心!」
他哈哈一笑,攀著籐條一躍而下,轉眼便去得遠了。曲非煙直待得祖父的身影消失在山間雲萎中。方才慢慢向回走去。方走入院門,便看見任盈盈立在台階一側,面上儘是躊躇之色。她不禁心中微微好笑,道:「小姐,你在此處作甚麼?」任盈盈一驚抬首,吃吃道:「我……我不願你走,所以才讓爹爹前來阻止,你怪我不怪?」
曲非煙原本對任盈盈頗存了幾分怒意,但聽她說出此話心中卻是一軟,暗歎道:「不過是個孩子罷了。」淡淡笑了笑,道:「自然是不怪的。」
任盈盈心中一喜,撲上前來挽住了曲非煙的臂膀,笑道:「最近我學琴都學的有些厭啦!曲長老既已下崖,我們正好可以輕鬆幾日!」隨即反手拉著曲非煙向內走去,卻未曾注意到她那雙逐漸黯沉的眼眸。
星落夜沉,月已中天。門前的燈籠在颯颯的微風下搖擺著,眼見就要熄滅。便在那火燭燃盡的那一瞬間,卻赫然有一道小小的人影自院內閃身而出,只在階上輕輕一點,便竄入了陡崖旁的密林之間——淡淡的月光將她的面容照了個通透,這人卻赫然正是曲非煙。她身形本小,身法又甚是迅疾,轉眼之間便繞過了幾道崗哨。此刻藉著朦朧的月光已是能夠隱隱看見遠處的密林樹梢,更可見有數人在前方往來徘徊,待到繞過這最後一道崗哨,再沿後山掠下,便出了這黑木崖的範圍。曲非煙心知此處之關卡極為重要,往來巡哨俱是精銳,更是絲毫不敢怠慢,將身子沉的更低,腳步亦放輕了幾分。此處雖然盤查甚嚴,卻終究不是滴水不漏,她尋了個空隙方欲抬腳自旁溜過,卻忽然耳尖一聳,非但沒有前行,反是後退了幾步,矮身隱在了樹叢之中。她方藏好了身子,自山後的拐角間便衝出了十餘人來,卻均著的是日月神教麾下朱雀堂的服色。那些巡哨會眾面面相覷,目中俱有驚疑之色,終有一人排眾而出,向來人中的一名老者躬身道:「鮑長老,教主有命,子時之後任何人不得上下崖,縱然您身為朱雀堂長老也不可例外。」
那鮑長老背了雙手,面上儘是傲然之色,冷冷道:「我有急事面見教主。」那會眾沉吟片刻,道:「若鮑長老真有要事,請先告知屬下,讓屬下轉告向右使由他定奪。」鮑長老皺眉道:「這般麻煩!罷了,先告知你便是。」他揮手命那會眾近身,低聲道:「這件事卻是……」他語聲漸低,待得那會眾湊上了前來,原先籠起的右袖卻驟然翻了起來,一柄明晃晃地匕首已猝然遞入了那會眾的前心!
驚變甫生,那剩餘的數名巡邏會眾不由同聲驚呼!一名會眾反應頗快,自懷中摸出一隻竹哨便向口前遞去。卻忽覺後心一痛。送至唇邊的竹哨咚地一聲落在了地上,人也隨之軟軟跌倒。此時鮑長老已率眾將剩餘幾名巡哨盡數屠戮,待抬首看清面前的男子,不禁心中一震,躬身道:「東方左使,屬下……」東方不敗瞥了鮑長老一眼,輕輕撣了撣袖子,淡然道:「這幾人還需我親自動手……鮑大楚,你的本事倒是長了。」
(五)言辭交鋒
鮑大楚心中大駭,吃吃道:「屬下……」東方不敗哼了一聲。截口道:「待得此間事了,你去刑堂領十鞭罷。」鮑大楚聽得懲罰甚輕,方自鬆了口氣,抱拳道:「是。」
曲非煙隱在一旁,心中已知不妙,東方不敗何時到此,又是何時出手殺人,她竟是絲毫未曾覺察……本是萬無一失的打算也硬生生地出了紕漏,誰又能想得到東方不敗竟偏偏挑了這個時間動手?她正心思急轉之時。東方不敗卻已側身向她所藏之處微微一笑,道:「小小孩子深夜卻四處走動,當真是頑皮!若有個閃失怎麼了得?」
他語聲溫固是溫柔之極,曲非煙卻頓感心中一寒!她定了定神。緩步走了出來,垂眉笑道:「東方叔叔好。」她居於黑木崖年餘,與東方不敗倒是見過十餘回的,彼此之間也算是熟稔。東方不敗見她鎮定異常。渾不似平常嬌怯害羞之態,倒是微微吃了一驚,旋即挑眉笑道:「曲姑娘似乎隱瞞了不少事情。我倒是將你小看了。」他目光閃了閃,笑道:「你若是個懵懂無知的,我將你放了也無妨,可是如今……」
曲非煙歎了口氣,道:「若我當真渾渾噩噩,恐怕死得更加快些。」東方不敗一向謹慎,既然選在此時發動,自是有了十拿九穩的把握。但不管結果如何,今日之事卻終究是不能放在明面之上的,他又怎能容得小小的孩子在外胡說?或許東方不敗的確是不願得罪曲洋,但若曲非煙當真是個不通實務的,那麼即便是善後工作麻煩些,恐怕他也只能選擇殺人滅口了。
東方不敗「咦」了一聲,心中更覺訝異,唇角的微笑卻也漸漸斂了。曲非煙畢竟只是個五六歲的孩童,懂得藏拙也便罷了,可如今看她神色言行,竟似乎是將自己的心思猜了個十之七八,這又怎是一個小小的孩童所能做到之事?他心思急轉,緩緩道:「我曾聽說過江湖上有一門功夫,習之可令人停止成長,宛若孩童……」他話還未說完,曲非煙已明白了他言下之意,緩緩搖了搖頭,低聲道:「並非如你所想那般。或許你可認為……我比別人少喝了一碗孟婆湯罷。」她聲音壓得極低,除了東方不敗之外卻是再無一人聽見。她這秘密本未和任何人說過,但此時為了取信與東方不敗
,卻也由不得她再行隱瞞了。若因此被當作敵方斥候,自己性命難保也便罷了,恐怕還會累及曲洋!東方不敗雖一向不信鬼神,但卻極擅察言觀色,見她言辭懇切,心中已是信了七分。曲洋一向中立公正,毫無偏頗。若因曲非煙之事與他結仇卻是著實不智!他沉吟了半晌,自懷中取出了一隻瓷瓶,自其中傾出了三粒火紅的藥丸,笑道:「你可知這是何物?」
他方傾出那藥丸,身邊諸人的面色已是慘白一片,鮑大楚雖面色未變,垂下的袖子也是微微顫了幾下。曲非煙縱是未曾見過此物,看見眾人的神色又焉會猜之不出?緩緩道:「這莫非是『三屍腦神丹』?」
東方不敗道:「正是……若三粒藥丸同服,三年後才會發作。若我今日事成,三年後你來黑木崖向我討解藥罷。若我有個什麼萬一,也是你命中注定!」曲非煙只微一沉吟,便取了他掌間藥丸一口吞下,神色竟是絲毫未變。東方不敗只道曲非煙受此逼迫定然會哭泣求饒,卻不料她竟然如此果決,不由心中大奇,道:「你不知道這『三屍腦神丹』的功用麼?」曲非煙挑了挑眉,道:「服下『三屍腦神丹』之人若不服解藥,便會屍蟲入腦,生不如死,我又怎會不知?」東方不敗道:「既然你知道。為何還毫不猶豫地服下?」曲非煙板起了臉,冷冷道:「服了這東西至少我還可以多活三年,若是不服現在便要死……若你是我又會如何選擇?」
東方不敗不由愕然,隨即大笑道:「你走罷……你這丫頭倒是比那些所謂的英雄好漢要強上了許多!」曲非煙眨了眨眼,躬身道:「多謝讚譽,恭祝東方教主馬到成功。」說完也不去看東方不敗神色,轉身便走。行出數步方側首望去,只見身後火把搖曳,東方不敗等人已是去得遠了,方自沉沉鬆了口氣。方纔她雖是鎮定自若。此刻卻是覺得胸促氣短、心中亂跳。她緩緩沿小路行至後山,又使輕功攀下了黑木崖,一路之上終是再未遇見什麼變故,但她卻還是絲毫不敢輕慢,直至遙遙看見了落雁坡上的那熟悉的身影,心真正放入了胸腔裡。
曲洋看見孫女無恙,亦是鬆了一口氣,拉了她的手低聲問了幾句。曲非煙心中一酸,險些便要將東方不敗之事從實告知。卻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東方不敗給她下毒,恐怕多多少少存了些以此控制曲洋的意思,若她當真說出此事,曲洋定會攜她返回黑木崖向東方不敗討要解藥。這便等於是將曲洋拉入了爭位的泥潭,卻不是正遂了東方不敗之願?她思及此處,索性岔開了話,和祖父討論起了那「碧海潮生曲」的曲譜來。曲洋愛樂成癡。此刻被那曲譜分去了心神,只顧和著曲譜如醉如癡地擊節研究,卻是再也顧不得問及她路上之事了。
(六)劉府兄弟
飛流直墜在山石之間。濺起點點水花。在這奔流的瀑布之旁,卻赫然立著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簫聲嗚咽,時而急轉而下,時而柔靡萬端。終而綿延直下,再不可聞。這曲「碧海潮生」乃是黃藥師感懷身世之作,隱喻大海浩渺之態,平靜中暗藏凶險,端的是極盡變化之能事。曲非煙在蕭藝上頗有幾分造詣,雖只試奏了數次,卻已能隱隱把握住此曲之真髓。曲洋聆聽了半晌,心中甚是滿意,點頭讚道:「你未曾見過大海,卻奏得出此等洒然氣象,也是殊為不易的了……如今你這曲『碧海潮生』雖已算是小成,但你內力不足,卻是無法馭之攻敵。」曲非煙奇道:「這曲子還有傷敵之效?那曲譜上卻是沒有提過。」曲洋歎道:「聽聞當年黃前輩單憑此曲便可掌控對手之生死,威勢自然是極大的,但那份功力世上又有幾人能有?黃前輩學究天人,一生造化萬物,這『碧海潮生曲』不過是滄海一粟。與之相比我這桃花島傳人卻是太過於碌碌無為了。」
曲非煙從未聽過祖父口出自怨自艾之語,心中隱隱不安,垂首沉吟片刻,笑道:「黃島主雖是諸般學問盡數精通,但單在這一門音律之道上爺爺也未必便弱與他了,黃島主既能創製出這『碧海潮生曲』,您又何嘗不能了?」曲洋面色微變,雖想出口斥責曲非煙的不敬,心中卻又隱隱覺得她說得是真話,一時之間竟是陷入了沉思。半晌才撫鬚頷首道:「非非,你說的不錯!音律一道我自詡不在任何人之下,又為何不能創出流傳百世之佳曲了?」說完此話,只覺心中鬱積一掃而空,哈哈大笑了起來。
便在此時,遠方卻隱約傳來了一陣雜亂的馬蹄之聲,曲洋笑音一斂,面上也不由帶上了少許警戒之色。只聽幾聲叱喝,那一行人已行至了祖孫二人身旁。為首的卻是兩匹通體雪白的駿馬,馬背之上乘坐的卻是兩名衣著鮮亮的公子,大的十二三歲,小的卻只有七八歲。兩人容顏雖尚未長開,卻也是眉清目秀,頗為可愛。其後還跟隨著四五騎,看衣著打扮卻似是伴當一類的人物。曲洋本還擔心是日月神教或是江湖仇家前來尋人,此刻見眾人這般打扮,又想到這瀑布距官道並不甚遠,路人來此踏青或歇息也是尋常,也便恍然。
那年紀小些的公子也不下馬,只是揮手示意伴當在瀑布處取水給他飲用,神色之間極為傲慢。反是那大公子頗為懂禮,翻身下馬,遙遙向曲洋二人拱了拱手,才在上游處舀水喝了。那小公子懶懶瞥了曲洋祖孫一眼,目光卻驟地一亮,自馬上一躍而下,扯了扯那大公子的袖子,低聲道:「大哥,那小丫頭手裡的玉簫不是凡品,眼見爹爹的四十大壽便要到了,不如我們高價買下送與爹爹做賀禮如何?」那大公子皺眉望了曲非煙一眼,道:「看那姑娘似是對那玉簫極為珍惜,應該未必會出讓罷。」此處瀑布水聲頗大,因此二人也並未刻意壓低聲音,曲洋和曲非煙自是將二人之言聽了個清楚。只見那小公子哼了一聲,昂然行來,大聲道:「小丫頭,把你手上那柄玉簫賣與少爺罷,價錢隨便你開!」
那大公子見他如此無禮,面色微微一變,低斥道:「二弟退下!」那小公子對兄長的話卻是言聽計從,泱泱退到一旁,口中還在嘟囔不已。那大公子上前一步,歉然道:「舍弟無禮,請老先生和這位姑娘見諒。家父四十大壽將至,直至今日我們兄弟還未找到合心意的賀禮……卻不知兩位可願將那柄玉簫出讓?」曲洋仍自撫鬚不語,曲非煙卻已淡笑道:「抱歉,這柄玉簫是我們家傳之物,卻是無論
如何都不能賣的。」
那大公子怔了一怔,目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卻也並不多說,躬身一揖便欲離開。那小公子卻反手扯住了兄長的衣袖,冷哼道:「少爺要的東西誰敢不賣?你們二人莫要不識抬舉!」曲洋看見他面上的凶戾之色,心中極是不快,暗道:「這也不知是哪家的頑劣孩兒?既然有非非在身邊,小小教訓一番便算了罷。」卻見那大公子竟是勃然變色,冷冷道:「二弟,強買強賣又與強盜何異?今日之事,我必向爹爹如實稟明!」說罷向曲洋二人微一拱手,翻身上馬,低喝一聲便當先行了出去。那小公子面上一慌,大聲道:「大哥!弟弟不是要如此……」見那大公子已是去得遠了,咬了咬牙,飄身上馬,狠狠在馬腹上一夾,一行人便如飛般追了上去。
曲洋點頭道:「劉家的家教看來倒是頗嚴的,只是這個小兒子太不像話!」曲非煙訝然道:「爺爺說的是哪個劉家?」曲洋笑道:「那些家丁衣角上繡的都有個『劉』字,那小子上馬的身法也是衡山派的輕功,衡山派有此家境又深諳音律的,應該只有掌門莫大的師弟,劉正風。」
曲非煙嗯了一聲,卻是對曲洋的眼力極為佩服。卻聽見曲洋歎道:「我一生研習音律,但最擅長的卻還是琴藝,蕭技畢竟還是差了一籌。非非你雖聰慧,但限於閱歷,十年之內蕭技也是難以大成。早聽說劉正風蕭技精擅,堪稱其中翹楚,更不在當年黃島主之下,若能聽他奏這一曲『碧海潮生』,我此生亦算無憾!」曲非煙吃了一驚,道:「可那劉正風畢竟是衡山派的長老,若爺爺與之相交,無論是聖教還是五嶽劍派,恐怕都難以相容!」
曲洋大笑道:「教主一向寬宏,想來不會在乎此等小事。」曲非煙別過首望向濺落的水花,輕輕道:「卻不知爺爺說的那個教主,究竟是任教主,還是東方教主?」她聲音雖極輕,卻令曲洋心中沉沉一震,只覺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全身上下都涼了個通透!此刻教中雖然尚無具體的消息傳來,但東方不敗的武功謀略均不在任我行之下,且以有心算無心,想來坐上這日月神教教主之位亦不過是時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