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節狂瀾(下)
崇禎元年二月
福建巡撫已經宣佈要徵收靖海稅來鞏固海疆,這次他為了自己的仕途也算是拼盡全力,硬是說服福建布政司將來只要靖海稅的三成,這筆錢在名義上是用來給福寧鎮興修驛站和官道的。以往漳州、泉州兩地的海稅只是對來港口停泊的船隻進行收費,每月大約有十萬兩銀子左右。
現在黃石和朱一馮搞出來的東西與以往的海稅大不相同,靖海稅規定所有通過台灣海峽的船隻都要交稅,而且價格由福寧鎮說了算,不用上報朝廷許可,所以大家都明白這靖海稅的錢比以往只多不少。
更何況以往的海稅大部要解送中央,福建布政司自己能截留的一般只能有兩、三成,一半還要歸福寧鎮所有。現在既然已經下令禁海,所以稅款一兩銀子都不用運去南京或是北京,因此福建布政司上下官員都有不小的興趣。
就算按照以往的海稅來算,一個月布政司也能白拿三萬兩銀子,如果黃石再提高稅款,地方官認為一個月五、六萬兩銀子也不是不可能。至於拿大頭的福寧鎮一年收入一、二百萬兩銀子自然也不稀奇,這個風聲很快就在閩省不脛而走,志願加入或是嫁入福寧鎮的人於是乎就更多了起來,差不多把官兵前一段失利的影響完全抵消掉了。
在這個靖海稅的基礎上,福寧鎮終於拋出了籌劃已久的靖海大借款,這是一種時期長達十二年的高息借款,從第三年開始,福寧鎮會每年償付借款額的三成銀,十二年後實現還款百分之三百。福寧鎮拚命鼓吹靖海大借款以靖海稅為抵押,品質有絕對的保證。同時還有福建布政司給做擔保。
這次黃石為了便於籌款,還專門組織人印刷精美的借據,靖海大借款的從上到下借條分為一千兩、一百兩、五十兩、十兩、一兩五種模式,是一種不記名可兌換證券,黃石希望這樣搞能讓證券流傳得更廣一些,也就是多借些錢出來。
當然,防偽也是很重要地,最近一個月福寧鎮軍工司一直就在這方面忙碌。總算是把原始的水印、雕花都搞出來一套。最後債券上面還密密麻麻地蓋滿了各種印信,甚至把黃石的個人簽名都雕成了版,也一口氣印在了靖海債券上。
最近由於海盜鬧得厲害,閩商的錢多都砸在手裡花不出去,這次有黃石這樣名震天下的人作保,加上一年期的平蠻大借款也償還得不錯,於是就有很多人跑來購買靖海大借款,這個時候可沒有保險公司。自己在外面跑買賣有不小的風險。
現在黃石在大家面前打開了一扇神秘的大門,門後面是一條全新地致富之路,通向一個前所未見的寶庫。以後大家什麼都不用幹了,只要在自己家院子裡坐著看天空,十二年內本息就合計百分之三百。這個條件實在是太誘人了,於是不少人都趨之若鶩。
二月二十日,泉州
今天靖海大借款正式開始發售,第一批債卷黃石總共印了一百萬兩銀子。黃石因為急於用錢。所以他這批債卷還給購買者打了兩個月的小折扣,借款日期就從崇禎元年元月一日算起。結果購買情況出乎黃石和朱一馮的預料,僅僅一天,一百萬靖海大借款的債卷就被人買走了七十餘萬兩。
看著布政司外踴躍購買債卷的人群,黃石若有所思地說道:「看來有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再加印五十萬兩銀子的債捲了。」
此時衙門裡除了朱一馮和黃石以外,還有朱巡撫幾個親信地福建布政司官員。他們聽了黃石的話之後臉色都有些發白,和欣喜的黃石不同,隨著越來越多的債卷賣出去。這些地方官的心也揪得越來越緊了,萬一將來還不上這筆錢,朝廷肯定要殺人做替罪羊地。
黃石是這群人裡唯一一個不擔憂的人,他還對幾個文官講解說:「諸君放心吧,我們這叫以未來的繁榮做抵押、來渡過眼前的難關,也叫做今日花明天地錢,乃是這世上最神奇和優秀的理財方法。」
「不就是寅吃卯糧麼?」一個文官在背後小聲地嘀咕道,黃石聞言只是哈哈一笑。
現在朱一馮已經沒有什麼文官的架子了。他急忙對黃石說道:「黃帥。我們趕快建水師吧,這仗一定要打贏。不然幾年內我們哪裡去湊這麼多銀子。」
「如果能借到更多的銀子,我們不就能更快地肅清海寇,然後開始收靖海稅了麼?」黃石滿不在乎地反駁道,略一停頓後就自言自語道:「就這麼定了,末將這就趕回霞浦,再加印五十萬……不,一百萬兩銀子的靖海大借款,回頭送來朱巡撫這裡。」
在黃石出門前,朱一馮又拉住他的衣服,滿臉激動地說道:「黃帥,這仗一定要打贏啊,不然我們那裡去找幾百萬兩銀子啊。」
「哈哈、哈哈,」黃石大笑幾聲,安慰朱一馮道:「朱大人放心,如果兩年之內平不了海寇,也就不用我們來操心還錢的問題了。」
見朱一馮臉色發白,黃石又連忙安慰道:「朱大人放心,就衝著這許多支持福寧軍的義民,我們也會掃平海寇,還閩省父老一個清平世界地。」
「黃帥既有如此信心,那本官就等著聽捷報了。」朱一馮似乎對黃石把購買債卷的人定義為「義民」有些不滿,他轉過身來看了看衙門外的大批商民,冷冰冰地說道:「什麼義民?明明是一幫逐利之徒,一身的銅臭氣息。」
二十五日,霞浦,福寧鎮本部
「大帥,我福寧軍已經將海賊大部驅逐出閩南,磐石營和選鋒營的損失微乎其微。不過賊寇仍盤踞在中左所(廈門)銅山和澎湖等地,我福寧軍沒有水師。無法將其驅逐出去,賊寇時時登陸騷擾,我軍兵力不夠,一時恐怕無法顧全整個閩省。」
「嗯。」黃石看著地圖半天沒有說話。福寧軍的水師覆滅以後,鄭一官已經牢牢地掌握住了制海權,上萬海盜可以憑借水路來回機動,而福寧軍只能靠兩條腿跑。為了以防不測,現在救火營都要留在霞浦老營。根本不敢撒出去作戰。面對福建漫長的海岸線,官兵的兵力實在是捉襟見肘。
在黃石離開地這幾個月裡,先後共有五千多條好漢來霞浦投軍,他們加上天一營地部隊,差不多又可以湊出兩個營的戰鬥部隊,只是缺少技術兵種而已。目前教導隊正在霞浦大營對他們進行訓練。黃石打算先不給這兩個營配屬炮隊和工兵隊,一旦把長槍兵和火銃兵練好就派出保衛福建沿海要點。
參謀軍官又強調道:「航路不通,導致閩省收入銳減。柳將軍那裡來信說,平蠻大借款已經不能提供太多地銀子了。」
第一批平蠻大借款已經進入還款期,加上到福建的海運風險大大提高,柳清揚現在每月的利潤都低於十五萬兩,加上兌付問題。山東那裡每月能補貼給黃石的銀子已經下降到了十萬兩以下。柳清揚再次來信抱怨,他告訴黃石黑暗理事會是一隻很能下蛋的母雞,但當前的首要任務應該是養肥它,而不是殺雞取卵。
不過幸好「靖海大借款」辦得還算成功。黃石地部隊暫時還能有生存之路,這樣黑暗理事會的壓力也就不是很大。
二十萬兩白銀轉眼間就被黃石花了出去,十二磅鑄鐵炮確定了量產型,十八磅炮的測試版昨天被抬下鏜床,今天就會開始實驗射擊。同時鮑九孫的軍工司還遞交給黃石二十四磅炮的生產計劃,這份計劃在黃石這裡也就是走個過場,他簽字以後軍工司就會把二十四磅炮的設計和生產、測試列入計劃表。
與此同時,十條戰艦已經在修建中。這次黃石豁出去幹脆就建一次性艦隊。直接砍新鮮木頭來造船,雖然這種船下水航行個十幾個月就要散架,但對黃石來說這時間也基本夠用,反正他也不打算同海寇鏖戰個四、五年。
福寧鎮的使者被派向浙江沿岸,這些人都是前福寧鎮水師的軍官,黃石讓他們去偵察浙海沿海有沒有能改造成軍艦地大船,並讓他們問明價格後迅速回報。同時還有軍官被派向了雲貴,在這個緊急關頭。除了繼續讓山東商人從陳繼盛那裡購買木頭外。黃石還決定走便捷的長江水道,也從雲貴一併開始購買木頭。
看著手下大量的生產計劃和每時每刻都在增長的物資數字。黃石是最能切身感受到福寧鎮充沛活力的人,他對著周圍地參謀軍官笑道:「朝中的文臣都等著看我們福寧鎮的笑話,他們或多或少都知道我黃石已經欠了一屁股的債了,也都覺得我說什麼也湊不出建水師地銀子。」
幾個參謀軍官臉上都充滿敬仰,他們幾乎同時高聲回答道:「他們錯了。」
「是的,他們錯了。因為文官也不是鐵板一塊,雖然有無數人想看我黃石倒霉,但同樣也有大批人想從我這裡分功、分銀子。很快,朝中的大人們就會寄希望於我平定不了海寇,最後還是只能哭著去求他們拉我一把。」黃石笑嘻嘻地掃著他周圍的參謀軍官們,大聲問道:「他們會成功麼?」
幾個參謀軍官一個個把胸挺得筆直,意氣風發地回答說:「不會,那些狗官絕不會得逞的!」
「是的,諸君努力!」
崇禎元年三月,
朝廷的使者抵達福建,俞咨皋立刻得到了釋放,並讓他盡快向福寧鎮本部報到以戴罪立功。同時,這位朝廷的使者還帶來了另外一份旨意……
三月七日,霞浦,
今天黃石、趙慢熊、金求德、賀定遠、楊致遠和賈明河等福寧鎮高級軍官都到齊了,他們都是來給吳穆送行地,崇禎天子已經下令收回全國各地的太監,其中當然也包括各地的監軍太監。根據以往的慣例,文臣負責調遣。而太監負責監督糧餉,現在崇禎下令把太監的權利也移交給文官,所有的監軍太監都回宮聽用。
「今日黃帥和各位將軍能來送咱家,足見盛情!」吳穆舉著酒杯團團敬了一圈,然後就仰頭一飲而盡,跟著就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了下嘴。
「吳公公請。」
「吳大使請。」
眾人地聲音卻都很低沉,他們小聲說完後,都輕手輕腳地把杯裡的酒慢慢地喝完。然後慢慢地放回到桌子上。
「哈哈,咱家已經不是什麼吳大使了……唉,咱家本來也不是大使,全是幾位將軍抬舉。」吳穆現在身上只穿了一套普通地無品布衣,這次聖旨剝奪了他地官銜,還宣佈他為待查的欽犯。陳瑞珂和張高昇也被同時調回京師聽用,聖旨裡就讓他們順路押解吳穆回京。現在這兩個人還像往常那樣站在吳穆地身後,但此時他們都如同做錯了事的兩個小學生。畏畏縮縮的彷彿很不自在。
「張千戶、陳千戶,一路順風。」黃石又領頭向這兩個人敬酒。幾年前他們跟著吳穆來長生島地時候,還不過是兩個小旗官,但現在都是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千戶,京師現在正在議他們二人在西南的功勞。據說很可能就要賞賜他們指揮使官銜。
「謝謝。」兩個錦衣衛千戶小聲應道,悶不做聲的把酒喝掉。
從邁上長生島開始,那時還是三個小人物的吳穆、陳瑞珂和張高昇就總湊在一起喝酒吹牛,順便聊聊他們爭取富貴的志向。這個習慣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改。見兩個人喝完後,吳穆就如同平常喝酒時一樣,大大方方地舉起酒壺給他的兩個押送官滿上,兩個人也如同往常一樣地點頭如啄米:「謝吳公公。」
「宮裡已經有消息傳來了,有好幾個人舉報咱家是魏公公的……」
吳穆地話才開了頭,陳瑞珂和張高昇就打斷他,齊聲大喊道:「吳公公!」
吳穆還是一臉的不在乎,他曬然一笑:「咱家怕什麼?就算天下的人都說魏公公是叛逆。但咱家還是要叫他老人家一聲魏公公!」
眾人都沉默不語,吳穆就自顧自地繼續剛才的話題:「宮裡有人說是魏公公把咱家挑進宮的,還說是魏公公讓咱家去長生島地,還說是魏公公一直在提拔咱家……這些他們都沒說錯,所以這次他們構陷魏公公謀逆,就說咱家也是知情者。」
「東林黨要窮治此案,要錄咱家的口供,要逼咱家親口承認魏公公謀逆。」眾人還都保持著沉默。吳穆反倒哈哈一笑:「但咱家只會大聲說:這不是真的。魏公公縱有千錯萬錯,但他對先帝是忠心耿耿的。」
吳穆已經寫好了一封奏疏。他把這封奏疏交給陳瑞珂,讓他轉呈給皇帝:「聽說大部分人都說了魏公公地壞話,那些不肯附和的都被活活打死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吳穆臉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腦海裡又回憶起了板子落在屁股上的痛楚:「咱家絕不會落在這些小人手裡的,咱家是絕不會哭著求饒的。」
黃石忍不住開口道:「吳公公!」
「黃帥你什麼都不用說!」吳穆猛地把右臂往前一推,五指一張就把黃石的話堵回了肚子裡。吳穆制止住黃石後,慢慢地又把手臂縮了回來,雙手緩緩放到膝蓋上,大馬金刀地坐在板凳上侃侃而談:
「咱家知道黃帥想勸咱家忍一忍,先度過眼前地難關再說,但咱家是不會這麼辦的。咱家從小跟師傅跑江湖,一開始就知道滴水之恩應該湧泉相報,如果沒有魏公公的話,幾年前咱家就餓死在大街上了,沒有魏公公的話,咱家也不會被派去長生島,不會有機會認識黃帥和各位將軍,還有……」
吳穆又轉身朝陳瑞珂和張高昇抱了抱拳:「也不會有機會認識兩位兄弟。」
兩人都恭敬地抱拳回禮:「吳公公客氣了。」
吳穆又轉回來衝著黃石,一臉平靜地說道:「咱家過了好幾年的好日子,也攢下了不少積蓄,魏公公還允許咱家過繼了兒子,祖宗的香火也保住了。咱家雖然是個公公,但卻是個有志氣的公公,恩將仇報的事情咱家做不來。」
黃石正色說道:「吳公公忠君愛國。義不辱身,我敬公公一杯。」
吳穆乾笑了兩聲,又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這許多年來,咱家自認為是勤勤懇懇,忠於王事地,雖然……」吳穆地聲音猛地低沉了一些:「雖然咱家收了黃帥不少儀金,但……」
吳穆地聲音一下子又高亢了起來:「但萬歲爺交給咱家地差事,咱家時時刻刻都放在心上。咱家也從來沒有拖過將士們的後腿,從來沒有陰謀陷害過什麼人!」
黃石亦點頭稱是:「吳公公能來給黃石做監軍,確實是黃某的大幸。」
得到了黃石的肯定後,吳穆搖頭歎息了半天,最後慘然一笑:「唉,如果咱家是一個文臣,就憑這麼多年的辛苦,總能落一個善終吧。」
歸根結底吳穆只是一個太監。皇帝無論如何處置他,都不會有任何人提出異議。吳穆精神略有些萎靡,跟著又振作起來,他解開身旁的一個小包袱,從裡面掏出了一個綢包。鄭重其事地遞給黃石。
黃石雙手接過了那個綢包,方方正正、沉甸甸的。他在吳穆期待地眼神裡小心地打開了它,裡面是厚厚的幾冊書,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吳氏兵法」。一看就是剛學會寫字沒幾年的人寫的。
「這是咱家幾年來的心血,」吳穆說話的時候眼睛還盯著那套書冊,目光溫暖的就好似看著自己的兒女一樣,語氣也變得溫柔起來:「咱家常聽人說什麼『萬古留名一卷書』,唉,咱家不可能有子嗣,就總想著能留下點什麼,也算是不白來這人世走了一遭。」
「黃帥。咱家想請你看看這書,如果有什麼小紕漏,也請幫咱家改改,將來可以讓咱家地兒子來出版。」
吳穆說話的時候滿臉都是期待,黃石輕輕點了點頭:「吳公公放心,我一定會把它改好的。」
「如此多謝黃帥了。」
和告別長生島前的那次宴會一樣,吳穆最後喝了個酩酊大醉。宴席中他又一次為福寧軍眾將大唱了一番戲。喝完酒以後吳穆要陳瑞珂扶著他,搖搖晃晃地向著押解他回京的船走去。
黃石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就緊跑兩步追了上去。把魏忠賢送給自己地那把佩劍解了下來,遞到了陳瑞珂手裡。眼睛卻看著吳穆說道:「這把劍是吳公公遞到我手裡的,上面也不知道染了多少生人之血,吳公公就帶去防身吧。」
陳瑞珂愣了一下連忙把劍接過收好。吳穆向來有些迷信,總是擔心自己陽氣不足,死後會有妖孽來侵犯他的陵寢,不但讓他死後不寧,還會對他收養的兒子前途不利。吳穆常常說黃石這把劍罡氣十足,黃石便送給他,做為陪葬也好保佑吳穆。滿身酒氣地吳穆衝著黃石又是一拱手:「咱家今生能與黃兄弟結識,足矣!」
上船後張高昇幫吳穆在腰間拴好了繩子和一個鐵球,吳穆先向兩人告別,然後就衝著岸邊的黃石等人揮了揮手,扭過頭縱身向船外跳去……
錦衣衛千戶陳瑞珂、張高昇奏報:崇禎元年三月十一日,欽犯吳穆趁人不備,畏罪投水自盡,屍體已經打撈起來,送回京師驗明正身。
三天後,三月十日,夜
這兩天來黃石每天晚上都會到書房把吳穆的手冊拿出來看一會兒,剛開始的時候黃石還頗有耐心地幫著他修改一番,但第二夜黃石就變得有些不耐煩。等今天晚上再翻開吳穆的遺書看了兩頁後,黃石終於哀歎起來:「這改寫比重寫還要累啊,吳公公是完全不得要領啊。」
發完牢騷後又過了片刻,黃石終於鼓起勇氣再次審察起來,他手中冊子裡的字雖然都寫得七扭八歪,但卻一點兒也不潦草,每個字都寫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苟。通篇看下來全書竟然沒有一處塗改,這又讓黃石歎息了一聲,這本書的主人到底打過多少次草稿可見一斑。
黃石把吳穆的書輕輕合上。並用綢布仔細地紮好,接著他就從自己地書箱底拿出幾卷書,這正是黃石親手寫下,一直秘不示人的練兵心得,其中還夾雜著他起兵以來的大量戰例。黃石摩挲了書皮一會兒,然後把自己地心血翻開,就著燭光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
那是黃石歷次作戰的指揮日記,裡面詳細記錄著黃石對戰局、戰場的預判。還有他選擇相應戰略、戰術的原因,熊廷弼對這些戰場下地評語和分析也都收錄在內。這幾卷書稿都是用整整齊齊地工筆小楷寫成的,每一次戰鬥都配上了地形圖、以及指揮官地自我得失檢討。
黃石運筆如風,把其中很多第一人稱敘述都改成了兩個人的對答,看起來就像是吳穆通過對話從黃石那裡收集來的一樣。金州之戰這一章很快就修改完成,黃石又從頭檢查一遍,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類似的修改只要仔細一點就不會有破綻。
撕去原來的封皮。黃石又給自己的書稿加上新的空白書面,然後工工整整地在上面寫下:「吳氏兵法、吳穆撰」。
自從東江軍取得海州後,崇禎朝的內閣就一直在討論讓毛文龍移鎮蓋州地問題,毛文龍對此堅決反對,他聲稱東江軍大半的糧餉都取自朝鮮。如果移鎮蓋州的話,那朝廷就得負責養活數十萬東江鎮的兵民。
轉天,三月十一日,遼東
皇太極向東江鎮派出的使者今天抵達鎮江。這位使者名叫闊科,是皇太極地心腹之人,他到達鎮江後立刻試圖和毛文龍取得聯繫,並請求開始進行議和談判。
十三日,毛文龍得知此事後馬上命人將闊科送來鐵山,並在同一天急不可待地向朝廷發出塘報。在十三日的塘報裡毛文龍絕口不提他曾經派使者去遼陽一事,只說皇太極畏懼東江鎮的武力,所以派人前來請和。
隨後毛文龍又在十五日和十七日連續發出東江塘報。反覆向朝廷強調皇太極請和一事,並堅稱這是後金方面在東江軍的軍事壓力下地主動行為。同時毛文龍為了加強聲勢,還急忙請朝鮮派遣使臣來觀禮。
二十日,在朝鮮使臣抵達東江島後,毛文龍打開轅門,兩邊士兵林立,在闊科遞交了皇太極的書信後,毛文龍義正辭嚴地表示這是他絕不能答應的條件。「你既跳梁犯順。積有年紀。今欲納款請和,理宜聽許。既受命在外。唯賊是討是俺職分。況天朝時未許和,俺決難經先處斷,姑待朝廷處置可也。」
這份聲明自然把闊科聽了個一頭霧水,毛文龍也不多講,他堅稱闊科是「下人」,和他說也說不清楚,很快就把闊科又送回鎮江,同時還讓闊科帶回一封書信,信中要求皇太極「歸還舊地,誓告於天」,並在下次派個大官來談。
忙完這個活計後,毛文龍緊跟著又發塘報給朝廷,說在東江軍的威脅下,後金政權已經是危如累卵,如果朝廷不給足糧餉就強迫東江鎮移鎮蓋州的話,那可能會影響東江鎮繼續殺敵的能力。
四月四號,大明戶部的官員抵達東江島開始清點東江鎮的兵員。
四月二十六日,闊科帶著皇太極地第二封信來到鎮江。兩天後毛文龍收到消息後,立刻在二十八日再次報告了朝廷,同時還哀歎闊科官小,毛文龍說他之所以上次將其放回,是想要吊出更大的魚,「大海及奴子合干,結果沒有成功」。
五月初一,闊科抵達東江島,毛文龍這次不但又把朝鮮使臣請來了,還讓戶部黃中色等官員一起觀禮。據戶部黃中色的報告說,毛文龍把後金翻譯官、漢奸馬通事綁起來後,很快就被東江軍民活活打死,而闊科則被毛文龍綁到戶部的船上。
五月初六日,毛文龍再發塘報給大明,詳細敘述了他生擒闊科的前因後果,並借此機會又把東江鎮的意義論述了一番,還自稱「臣非敢侈以為功」。
五月十三日,皇太極見使者久久不回。就又派人來鴨綠江打探消息。毛文龍急忙在十五日的塘報裡匯報此事,同時還讓人給皇太極送一封信去,信中根本沒有提及闊科的行蹤,但卻警告皇太極:大明戶部有人在東江島,秘密議和非常危險云云。
五月二十二日,皇太極從朝鮮方面得知闊科被抓,勃然大怒,直稱毛文龍為「無賴」。後金和東江鎮地第一次議和談判宣告破裂。
崇禎元年六月底,京師,
今天回到京師後,張鶴鳴才進屋子歇下,就有門子來報告孫承宗求見,張鶴鳴自然立刻讓門子把人請進來。孫承宗進屋後向著先師葉向高地老友行了後輩禮,張鶴鳴笑道:「愷陽你來得好,坐!」
張鶴鳴這次立下大功。一時間真是風頭無限。
孫承宗坐定了以後,就小心地問道:「張翁,明日聖上可能會詢以平遼之策,不知張老可否已有成算?」
張鶴鳴又開始撚鬚,思慮良久後方反問道:「老夫尚無定策。愷陽可有以教我?」
孫承宗毫不猶豫地說道:「張翁此次平定西南,奏疏黃石為平亂第一功,如果張翁督師遼東的話,吾以為黃石不可用。」
「哦。」張鶴鳴搖頭晃腦地想了一會兒。才追問道:「這又是為何呢?」
「張翁,這次黃石立地功勞已經太大了,聖上本有意賜他伯爵,朝臣們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說服聖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孫承宗不引人注意地微微搖了一下頭,洪亮的嗓音也低沉下去了不少:「張翁,黃石才三十歲啊,從軍也不過數年而已。」
張鶴鳴和孫承宗對視半響無語,最後張鶴鳴才輕輕地點了點頭。拖長了音調說道:「不過……」
「黃石確實是大明中興第一名將,」孫承宗迫不及待地搶著說起話來,聲音也恢復了往日的洪亮:「但他實在得意得太早了,銳氣過盛、失之穩重,才三十歲皇帝就考慮給他賜爵了啊。現在有張翁在自然沒問題,吾也能勉強壓住他一頭,但再有三十年下來,小一輩的文人誰還能敵過他的鋒芒?」
張鶴鳴又點了點頭。再次拖著長音說道:「不過……」
「張翁。」孫承宗不安地在板凳上挪動了一下。皇上似乎有些急功近利,而且對黃石似乎也很看重。但武將一旦失去控制。那很可能就會天下大亂、生靈塗炭,所以孫承宗覺得他還是要肩負起三朝托孤之臣地責任來:「現在閩海倭寇氣焰正囂,以晚輩之見,還是先讓黃石做好他的靖海備倭總兵官,聖上那裡也自有晚輩去說,張翁只要不在聖上面前提及黃石就好。」
張鶴鳴微微頜首:「愷陽擔憂的是。」
七月三日,大內
自張鶴鳴入京後,崇禎連續召見了他兩次,君臣相談甚歡,皇帝很喜歡這個精神奕奕的老頭,張鶴鳴對兵法的見解也很讓崇禎欽佩。
今天崇禎又第三次召見張鶴鳴,聽老張頭把平定西南的過程娓娓道來,期間少年興奮得幾次從龍椅上站起身來,每次驚險過後還會發出天真的叫好聲。
「張老就不能給朕一個准信麼?」聽完了故事後,崇禎又談起了遼事,他熱切地看著張鶴鳴:「若是朕讓張老主持的話,這遼事用不用地了十年?八年?」
張鶴鳴不緊不慢地說道:「聖上,老臣還是那句話,兵法有云:先為不可勝在己、後為可勝在敵。」
崇禎又急迫地問道:「怎樣才是不可勝,又怎樣才是可勝呢?」
張鶴鳴瞇眼沉思了一下,輕輕捻了一下雪白的長鬚,淡淡地說道:「聖上,兵法有云:兵形像水,水避高而趨下、兵避實而擊虛,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崇禎顯然對這個回答有些不滿意,他直截了當地問道:「張老,您的平南策那麼精彩紛呈,怎麼這平遼策卻一點兒實的也沒有呢?總說要隨機應變,難道就不能事先有所籌劃麼?」
張鶴鳴又是淡淡一笑,他微微一欠身:「聖上明鑒。岳王說得好,這用兵之妙,存乎一心。」
崇禎雖然聽得有些氣餒,但張鶴鳴的功勞是實打實地,而且這兩次召見張鶴鳴以後,崇禎都會把兩個人之間的答對說給內閣聽,那些閣臣個個都稱讚張鶴鳴是「老成謀國」。
崇禎親自把張鶴鳴送出蘭台,然後又把內閣召集來討論今天的對答。錢龍錫他們都對張鶴鳴地意見讚歎不已,眾口一詞地說張老大人真乃國之干城。
「朕也覺得張老精於邊事、長於軍務。」崇禎贊同地下了定語,他吩咐內閣道:「不過袁崇煥昨天已經到京師了,明天朕也姑且見上一面,如果這個人也可以用地話,就讓張老出任督師遼東,袁崇煥為遼東巡撫,贊畫軍務。助張老一臂之力。」
「聖上英明!」
轉天,袁崇煥以革員身份陛見天子。向崇禎行過君臣之禮後,袁崇煥一抖袍服,就在皇帝賜給他的板凳上坐下,大大方方地略分開雙腿。把兩手握拳輕放在膝蓋上,昂首挺胸地看著少年天子。
「袁卿家,汝可知朕此次召你入京,所謂何事?」
「微臣以為。聖上召臣必定是為了遼事!」
雖然崇禎也知道袁崇煥肯定知道這一點,但袁崇煥說的並不是標準答案,按道理來說,臣子應該表示謙虛地故作不知,然後等著皇帝親口點醒才是。
崇禎有些驚訝的輕輕頜首:「不錯。」
袁崇煥高昂著脖子,衝著皇帝微微一笑,全然一副智珠在握的風采,他朗聲說道:「微臣此次入京。就是為解聖上東顧之憂而來!」
登基近一年來,少年見慣了臣子們只磕頭不拿主意的場面,現在面前人散發出的銳氣真讓崇禎有一種又驚又喜地感覺,他略略想了想後連忙欠身追問:「袁愛卿可有平遼策?」
袁崇煥嘴角浮現起一絲傲然地微笑,彷彿皇帝問的只是一個太簡單不過的問題;他眼睛裡似乎還染上了一絲不屑,似乎在說這世上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情;他臉上更透出一股堅毅,能給人以絕大的信心:
「臣能五年平遼!」
袁崇煥結束陛見離開後,李標還沒有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空蕩蕩的文淵閣裡。只有錢龍錫坐在一邊靜靜地喝茶。
「聖上連內閣都不問,就堅持要讓袁崇煥……不。袁大人為薊遼督師?」
錢龍錫抿了口茶水,頜首道:「不錯。」
李標側過身子,向錢龍錫的方向探了探:「錢大人,是督師薊鎮、遼鎮、萊登鎮、天津衛,共三鎮一衛,整個京畿地區地軍隊都交給袁大人一個人啊。」
錢龍錫覺得茶水有些燙嘴,他一邊吹氣一邊連連點頭:「是啊,李大人你說地不錯。」
李標再次把身子往前湊了一下,一條手臂也按在了兩人間地桌面上:「錢大人,袁大人剛才要求聖上不派監軍,不設巡撫啊!」
歷來明制,凡在外統軍的人必要設定他官加以牽制,尤其是糧餉分配更是要多人過目,以防情弊,但袁崇煥向崇禎要求不設御史,每年六百萬兩銀子地軍餉分配由他一言而決,換言之,就是他自己可以決定朝廷七成地財政支出,不需要別人監督。
「是啊,聖上准了。」錢龍錫感歎了一聲,然後繼續往茶杯裡吹氣。
「袁大人還要求撤銷其他遼東官員的專折奏事權。」
袁崇煥希望崇禎在遼事這個問題上只聽他的話,只相信他一個人,所以最好根本不要讓其他人有說話的機會。
「嗯,除了毛文龍。」錢龍錫指出崇禎在這個問題上並沒有百分之百地答應袁崇煥,天子只是收回了滿桂、趙率教和三鎮巡撫、經略們地尚方寶劍,讓他們有話都去跟袁崇煥說。崇禎表明了他只聽袁崇煥的一面之詞的姿態,明確告訴大家不要來告御狀。
李標繼續向錢龍錫那邊探過去,人都快趴到桌子上了:「今天陛見前,袁大人還只是一個革員,他還給魏逆請立過生祠,聖上最恨魏逆了!」
錢龍錫剛剛又喝了一小口茶。所以他只是無聲地點了點頭,不管進來的時候怎麼樣、不管以前做過什麼、不管大明是不是有過先例,反正現在袁崇煥已經是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領尚方寶劍的薊遼督師。
李標猛地從桌子上挺了起來,腰桿也繃得筆直,他重重地一拍桌子,百思不得其解地大叫起來:「錢大人,袁崇煥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正在喝茶地錢龍錫臉色一沉,把手裡的茶杯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發出了比李標拍桌子更大地聲響。錢龍錫看也不不看飛濺得滿桌都是的茶水,怒氣沖沖地對著李標高聲喊道:「李大人,你這是在問我嗎?」
大明受過去近五十年的小冰河期的困擾,國家正常的二百萬兩農稅一直多有拖欠,部分災民在萬曆、泰昌、天啟三朝被減免的農稅高達三十年以上,崇禎元年七月,為了完成「五年平遼」地壯舉,「堯舜之君」崇禎除了每年二百萬兩的正常農稅一分也不能少外。而且要把過去地拖欠一併追回。
除了追回欠稅外,崇禎更決心把遼餉征到七百三十三萬兩,而且他嚴令各省地方官絕對不許農民拖欠賦稅。根據崇禎皇帝地命令,凡是能收齊稅銀的官員均可以參加當年地考績,而凡是拖欠的一律降官、罰俸。
崇禎皇帝雷厲風行地執行著他的政策。那些不忍心向災民收稅地官員迅速受到了處罰,有的七品官被一連降了十幾級,還有的官員被一口氣罰了上百年的俸。大批地方官員自認為沒有能力幹下去,天子許可了他們的辭職。因為大批預備官員正摩拳擦掌地等著上位去搾乾農民地最後一滴血汗,以便向天子證明他們的能力。
以陝西為例,各地官員普遍採用對欠稅農民三天一打的方法來催逼稅款,所以很快這些地區的衙門口就排起了長龍,一開始老實巴交地中國農民都按時到衙門來挨打,然後再回家去繼續耕作。
隨著時間的推移,陝西很快出現一種新興的職業,就是所謂的「替人挨板子」。一開始這是各個村子裡的自發行為,因為一個村子裡幾乎所有的青壯勞動力都要每三天挨一次打,所以每個村子都會推舉出幾個人專門去替全村人挨打。到後來這遂發展成一種固定職業,陝西的標準是替人挨一次打兩個銅板。
這個職業迅速流傳向山西、河南、山東、北直隸……其中河南省在萬曆、天啟年間曾遭遇到連續不斷的大旱,最嚴重地一縣曾有八年不雨的記錄,甚至一度出現過人相食的慘劇。但在天啟皇帝卓有有效的賑濟下,河南省始終沒有出現流民。而此時河南布政司向崇禎乞求賑濟的時候,崇禎皇帝的回答是:知道了。但稅還是要收。
八月時黃石正讓俞咨皋負責操練水師。新水師已經擁有戰艦五十餘艘,官兵近一萬人。當這個法令傳到福建的時候,黃石默默走出福寧鎮的大營,遙望福建省地大地。
福建省地沙土地自古就產糧稀少,所以習慣多是婦女種地,男子冒著生命危險出海打魚,但無論如何,江南的收成總要好過遭受大災地北方。所以歷史上,隨著北方烽煙四起,崇禎天子就會把越來越重的稅加在這些還沒有發生劇烈叛亂的國土上。
福寧鎮的官兵正在校場上訓練,黃石看見附近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在校場周圍玩耍,這些小孩有時還會向士兵討幾個饅頭或者是一碗餛飩吃。但黃石知道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很快這種軍民和睦的情景就會不復存在。
崇禎朝福建的田賦節節上升,最後出產不到五錢銀的土地倒要交十兩銀子的稅。到那個時候,每逢交稅時節農民就會結寨自保,而福建布政司則會派福寧軍出動強行徵糧,把農民的寨子打破,把他們的財產和妻女拖走沖抵賦稅,每年福寧軍都會和福建農民發生無數起這樣的激烈交戰。
在空無一人的曠野裡,黃石喃喃自語道:「如果我不做些什麼的話,這些貧苦農民的怒火最終就會變成不可遏制的洪流,橫掃中原大地。」
自從大明定下天子守國門的國策以來,中原大地已經有兩百年不曾遭遇戰火了。億萬百姓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他們向國家提供著賦稅和兵員,保證大明帝國能在對外戰爭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振旗鼓,這億萬百姓、還有這和平的大地正是國家的元氣所在。
「狂瀾,狂瀾就要來了……而我能力挽狂瀾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