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歷史軍事 > 竊明

第十一卷 萬仞指峰能擔否 第十一節 捷報 文 / 大爆炸

    第十一節捷報

    黃石用的是覲見頂頭上官的三鞠三叩之禮,禮畢,他耳邊傳來呵呵的爽朗笑聲,還有和藹的一句:「黃將軍請起。」

    「謝按察使大人。」有生以來又一次,黃石如同小學生一樣地拘謹守禮,老老實實地謝過了面前的武將剋星。

    跟著袁崇煥步入官署的時候,黃石聽見對方在前面稱讚了一句:「覺華一戰,黃將軍力克強虜,當真了得啊。」

    作為一個經歷過素質教育考驗的人,黃石對押題還是有一定心得的,自從知道袁崇煥升任按察使後,黃石就已經孜孜不倦地預備起了問題和配套答案。這些套話早就已經爛熟於心,今天這一路行來的時候黃石在心中反覆溫習,生怕忘記掉了。

    所以現在一聽袁崇煥的話,全神戒備的黃石立刻就把預備的辭令脫口說出:「全是按察使大人讚畫軍務、料敵先機,末將怎敢居功?按察使料定覺華乃東虜之所必攻,故預先布下四營精兵猛將,大人如此高瞻遠矚,實令末將感佩之至……」

    黃石先抑揚頓挫地發了一大通感慨,然後又囉哩囉嗦地總結起了勝負的關鍵:「……此番末將在覺華迎頭痛擊建虜,雖亦是將士人人用命,但勝負實操於按察使大人帷幄之中,末將不過是適逢其會罷了。按察使大人如此誇獎,真是羞煞末將了。」

    袁崇煥隨隨便便一句話就帶出了黃石這好長的一堆真心話,這讓站在一旁的趙引弓臉上不禁浮起了訝然之色。黃石喋喋不休地說著那些玩意的時候,趙引弓忍不住又打量了黃石好幾次,那眼光就好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

    黃石感覺到了趙引弓的目光,這讓他心中不禁一酸。雖然是自己出兵拯救的覺華,但黃石也記得自己曾經差點負氣而去,如果沒有那個人在關鍵時刻喚醒自己的良知和責任感。覺華地幾萬生靈此時早已灰飛煙滅。

    覺華一戰,眾多的文官武將都從中得到了不少榮譽和利益,但那個拯救了幾萬人性命的女子卻不為人所知,除了黃石一人外,就連她的親哥哥也不知道她立下的功績。後來她又為了另外兩個親人而冒死奔向戰場,到現在還生死未卜。

    ——真是瘋子啊,完全不懂得害怕麼?救得了幾萬人卻救不了自己。

    黃石心中雖在感慨,嘴上卻仍是滔滔不絕。走入中廳後他才收住了話頭。這期間袁崇煥一直也沒有打斷他。按察使大人臉上現在已是笑意盈盈,自顧自地坐到了主位上,長袖一擺就讓黃石坐到上首客座上去。黃石當然死活不肯坐上去,最後還是跑到袁崇煥的下手,找了一個椅子小心翼翼地貼邊坐了。

    黃石坐下後發現自己的近衛官洪安通也跟了進來,他把臉一沉就要洪安通先出去,但袁崇煥這次卻笑著制止了他,黃石謝過以後。就讓洪安通站到了自己的身後。面前地按察使、也就是未來的遼東巡撫看起來心情很不錯,還笑吟吟地請黃石一起喝茶,這讓黃石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知道自己的第一步算是賭中了。

    黃石一直以為:自古好作驚人之語者,罕有不喜誇讚之語的。

    對努爾哈赤的死因。黃石有自己的看法。原本歷史上寧遠之戰爆發於天啟六年正月,努爾哈赤打完寧遠後,二月份就跑回瀋陽趕走了毛幫主;三月努爾哈赤遠征遼北去打林丹汗,長途跋涉千餘里。比寧遠之戰的作戰範圍還要大、歷時也更長;五月的時候努爾哈赤又一路狂奔返回遼陽,再次把攻入遼中平原地毛幫主趕回朝鮮。

    五月底趕走毛幫主後才安生了不到半個月,六月陳繼盛又翻過長白山攻入建州,明軍不僅把阿敏和鑲藍旗包圍在了赫圖阿拉(建州衛),還一直突破到薩爾滸切斷了建州和遼東的聯繫。於是努爾哈赤六月底又帶著代善、莽古爾泰和皇太極三大貝勒趕回了建州,一直到天啟六年八月初,努爾哈赤才把陳繼盛又趕回了寬甸的深山老林裡,為赫圖阿拉和阿敏解了圍。

    從天啟六年正月到八月。七十歲高齡的努爾哈赤打了近六個月的仗,超過千里地遠征也有三次!以黃石的私下揣測,真被十八磅炮的大鐵球擊中的話,別說努爾哈赤這個七十歲地老頭,就是一條七歲的霸王龍也未必能撐過八分鐘,更不要說八個月了。若努爾磅炮轟中後還能跳得這麼歡,那他一定不是在地球上孕育出來的生物。

    黃石曾看過有關寧遠之戰的歷史檔案,記載努爾哈赤寧遠受傷的記錄只有三條:

    最早的一條是在努爾哈赤死後。天啟六年底朝鮮使者去寧遠時。袁崇煥告訴朝鮮使者:努爾哈赤三個月前身亡,乃是因為一年前被十八磅炮打中了。

    第二條在朝鮮國王的實錄裡。努爾哈赤死亡一年後,朝鮮王說——他聽曾去大明的使者說——大明有人說——努爾哈赤好像、也許、大概、似乎在寧遠中過炮。

    最後一條是毛文龍給大明朝廷地奏章,毛文龍說——他聽朝鮮國王說——努爾哈赤可能在寧遠負過傷。

    除去以上的檔案,另外在努爾哈赤死後幾個月,袁崇煥宣稱自己曾打傷過他,如果僅僅是這種行為的話,黃石寧願稱其為「事後諸葛亮」或者是「大言不慚」。但還有一個問題是:歷史上袁崇煥在說這話之前,他給大明朝廷打過正式報告:「老汗發癰而死」,而大明朝廷向遼東巡撫袁崇煥核實以後,作出的最終結論也是:「天心厭亂,故誅老奴。」

    黃石由此認為:袁崇煥他自己也知道,真要是被十八磅炮擊中了,就是鋼澆鐵鑄的人也被轟成渣滓了;袁崇煥心裡明白努爾哈赤之死跟寧遠半點關係也扯不上,因此袁崇煥不敢在給朝廷的奏章裡信口胡吹,也從來沒有跟一個大明臣子說過他曾擊中努爾哈赤。

    那麼袁崇煥幾個月後對朝鮮使者說的話。很顯然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黃石認為這就叫「瞪著眼睛說瞎話」。不過袁崇煥是被滿清弘歷捧紅的「民族英雄」,對普通人地形容詞自然不適用在「民族英雄」身上,所以袁崇煥不叫說謊,而叫「好為驚人之語」。

    此時,好為驚人之語地袁崇煥正在給黃石和趙引弓念他的奏章,實際上也就是他對寧遠之戰地陳述。據袁崇煥所說。此次寧遠堡的防守甚為凶險,後金軍趁夜挖洞,一夜就把寧遠堡小半城牆的地基統統挖空了。

    趙引弓聽到此處心裡不禁有些狐疑,寧遠堡耗費國家白銀數百萬,除去深壕堅壘不說,僅是城牆就寬達數丈,再說以遼東的冬季氣溫,土地凍得猶如鋼鐵一般。那建州士兵竟然能在黑夜中視物。又不懼嚴寒,更能越過深壕把鐵一樣的牆基一夜挖空,還挖了幾十丈……難道建奴個個都是屬土撥鼠的不成?

    趙引弓還沒有來得及問話,卻聽黃石失聲叫道:「哎呀,這卻如何是好啊?」

    看見身經百戰地黃石一下子變得面無人色。趙引弓臉上微微一紅,為自己的少見多怪在心裡暗道了聲慚愧。

    「本官有紅夷大炮!」見黃石屏住呼吸凝神細聽,袁崇煥得意洋洋地揮了一下手,跟著又掃了一眼給朝廷奏章的草稿。把臉一沉的同時加重了語氣道:「紅夷大炮一炮發出,則糜爛十數里!」

    趙引弓沒見識過原子彈和蘑菇雲,想像不出這種宏偉的場面所以又是一愣,見多識廣的黃石單手按胸長吁了一口氣,抹去了自己額頭上的涔涔冷汗,歎道:「好險,好險。」

    才說完,黃石又撫掌大笑道:「紅夷大炮。果然厲害!如此亂炮齊發,挖牆的建奴自然盡數填了土坑,按察使大人真是神算啊。」

    袁崇煥捻了捻長鬚,又說了奏章上地一段故事:「炮中建奴一大頭目,奴以白布裹之,大哭而去。」

    趙引弓聽得精神一振,連忙追問道:「袁大人,此大頭目是何人?」

    這份奏章黃石前世早就看過了。所以他自然是應變神速。不等袁崇煥說話就率先說道:「末將以為,可以派細作詳加打探。如果有哪個偽號貝勒、額真的奴酋突然死掉,則必是此頭目無疑!」

    袁崇煥讚許地點了點頭,含笑道:「黃將軍所言不錯。」

    黃石心中暗讚:果然是文官比武官會寫奏章。那祖大壽等遼西將門的奏章裡從來都是指名道姓,所以皇太極的數位兒子,都在不曾出現過的戰場上被關寧鐵騎重傷。那揚州十日地多鐸,甚至被關寧鐵騎擊斃過!

    滿嘴阿諛之詞的黃石又和袁崇煥聊了個把時辰才盡歡而散,聽說寧遠堡要設宴款待自己後,黃石又趕忙請求先去更衣,把繡虎的大紅官袍換上。望著黃石的背影,袁崇煥對趙引弓笑道:「黃石此人甚有自知之明,又無驕狂跋扈之氣,很不錯啊。」

    一邊地趙引弓沒吭聲,袁崇煥見他臉色有異,訝然問道:「你有什麼心事麼?可速速說與吾知。」

    趙引弓躊躇了一會兒,終於緩緩開口:「唔,老師在上,弟子……」

    今天總的說來非常順利,黃石走出來後痛快地長出了一口大氣,嘴角上也忍不住浮起了自得的笑容。剛才在寧遠官署中聊天時,洪安通一直隨衛在黃石身後,黃石一邊走一邊和他說了幾句話,但得到的卻僅僅是一、兩個字勉強的簡單回答。

    黃石停下了腳步,回頭朝著洪安通看了兩眼。內衛隊長雖然已經經過了五年歷練,但說到底他今年虛歲才滿二十二歲,正在容易熱血沸騰的年紀。黃石很熟悉洪安通此時臉上的神色,那是種夾雜了點兒失望和疑慮的表情,雖然洪安通已經陪黃石見過很多大人物了,比如孫承宗和毛文龍等,但今天黃石地表現讓洪安通覺得非常反常。

    見黃石停下腳步看過來。洪安通就恭敬地欠了下身,準備聆聽黃石的命令。黃石看著這個不知愁的年輕部下,嘴角上地笑容也漸漸變得苦澀起來,從自得轉化成了自嘲。他四顧無人後低聲對洪安通感慨道:「言者無恥,受者無禮。你心裡是不是這麼想的?」

    洪安通大吃一驚,急退了一步拱手說道:「大人明鑒,屬下萬萬不敢。」

    「是麼?」黃石又自嘲地笑了一聲,口氣裡也帶上了蕭索的味道:「如果你不這麼想。那只是因為你太尊敬我了。」

    洪安通抬頭看了看黃石的眼睛,注意到了裡面的憂鬱,就正色對黃石說道:「屬下追隨大人多年,大人愛兵如子、虛心納諫,而舉動多有深意。今生能追隨大人,真是屬下幾世修來地福氣,屬下相信大人今日所為亦有其理,必是為了我東江鎮、長生島官兵和遼東子弟地福祉。」

    「不錯。知我者洪兄弟也。」黃石心情一下子又開朗了不少,他臉上的憂鬱之色也被一掃而空——我清楚歷史地軌跡,我能揣摩大人物的心態,為了長生島子弟,也為了我自己。一定要能忍則忍。

    遼西戰場一直沒有消息傳來,這讓天啟皇帝過年都過不好了。今天雖然是正旦佳節,但天啟看得出群臣都在強顏歡笑,一個個心裡顯然全是忐忑不安。在賀正旦的喜宴上。群臣看到天子一幅魂不守舍的樣子,首輔顧大佛就搖身一變為顧戲子,拚命說些笑話來聽。

    既然是首輔都赤膊上陣了,其餘的閣老、朝臣們也都輪番出馬,努力想烘托一下喜慶的氣氛。雖然他們人人都笑得很誇張(以文官的標準來看),但天子也就是湊趣地笑笑,沒有太多的表示,漸漸地眾人也都安靜了下來。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賀正旦的喜宴一下子也冷了場。

    如同走過場一般,宴會按照歷年的流程進行了一遍,從天子到閣老、朝臣,大家把自己負責的那份廢話和儀式完美地演練了一遍。看著死氣沉沉地新春宴會,天啟感覺滿身的疲憊和不耐煩湧了上來。年輕人盡力在臉上維持著老成的笑容,一顆心卻早飛到了自己的木匠作坊那裡去了。

    每天一睜眼,太監就會把已經計劃好地一天行程捧到他眼前。然後就是去聽朝臣日復一日的套話。死水一潭的生活和萬年不變的禮儀,總是給天啟帶來難以容忍的窒息感。而這種感覺真是無邊無際啊!

    天啟從小就不喜歡與人交流、對話,機器人一樣的生活更加劇了他的這個傾向。只有在打些木匠活後,年輕的天子擦掉汗水看著自己作品,欣賞一番那些被他賦予靈氣和生機地創造物,才能感到生活的美好和快樂。皇帝發自內心地喜愛自己的木匠製作,就如同愛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很多時候,天啟會挑出他最喜歡的幾件送給他的臣子,其中送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老師孫承宗。

    身後地小太監偷偷提醒了一下,把正在琢磨框架結構地天啟從沉思中驚醒了,嗯,大家好像都說完自己的那一份套話了,和事先制定好地流程毫釐不差……那種把人壓抑得要發瘋的窒息感……就快要從中擺脫出來了……只要再有一句話就可以去打木匠活兒了。天啟正了正身,就準備宣佈新春喜宴結束,大家可以散會回家了。

    「萬歲爺,大喜啊——」魏忠賢人隨聲到,在眾目睽睽中急急忙忙跑上大廳正中,雙膝跪倒在地,竟然一直滑行到御座前。魏公公雙手捧著一章奏表,看上去歡喜得都說不出話來了,只是一遍遍地重複著:「大喜啊,萬歲爺,大喜啊……」

    天啟心裡生出預感,他強自按捺住自己的激動,不讓一絲一毫的情緒流露出來,以免破壞了帝王應有的矜持。

    「山東布政司督糧通判、覺華馬步兵備僉事趙引弓奏……仰仗聖上洪威……將士用命……左都督府同知都督黃石……大破北虜,斬首……」二十六日的覺華戰報二百里加急到遼東督司府,遼東督司府再把它加急火速送來京師。魏忠賢雙手不停地哆嗦著,捷報都複述得斷斷續續的:「斬首、斬首兩千兩百三十五具……」

    「好!」再也等不及魏忠賢說完了,天啟大叫著長身而起。一個不小心寬大的袍袖掃到了御案,酒漿濺灑到了龍袍上,但年輕的天子卻恍若不覺,只是昂然仰首望著金鑾殿最遠處的天花板。

    雙手有節奏地反覆握拳和鬆開,天啟毫不掩飾地吞吐著氣息,就好像是快要溺死的人剛剛從水面上探出了頭。那種無邊無際的窒息感、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沉悶一瞬間統統遠離而去,只是習慣於皇帝在重大場合的威儀他才勉強壓制住自己的興奮衝動——這個正旦看起來會過得很有趣,嗯,一定會如此的。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