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綢繆
陽光下的長生島沙灘籠上了一層銀光,銀光外就是一望無垠的萬頃碧波,每次黃石在這裡眺望遼海時,總是感到心情舒暢。尤其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珠玉在側,巧笑嫣然,更是讓他每每有如沐春風之感。
清爽的海風一如既往地吹拂過黃石的胸膛,他身上的盔甲在驕陽下流動著金光,讓身居高位的青年武將更是顯得英姿勃發,他身後的少女柔情似水,青絲和衣裙當風飄揚……按說這本應該是讓人很愜意的場面吧,但黃石此時卻恨不得有一個地縫讓他鑽進去才好——無地自容啊,真是無地自容。
王家的這個女孩子嬌柔得很,普通軍戶肯定是不中意的,想必是個軍官看上她了。黃石心裡也是一陣說不出的酸甜苦辣,自己明明知道很可能會遇到這種情況,但為什麼就是忍不住要來招惹這單純的女孩子呢——責任感是一個男子漢的標誌吧?可是現在我頭上還頂著一份長生島的軍事條例。
「我真渾啊,真是個好沒有品的男人,竟然會在這種時候掉鏈子……」一連串的自嘲在黃石心中滾滾而過,他根本不敢回頭去看那女孩子的表情——在這麼長時間的等待後,想必那張柔美的臉上已經充滿了深深的失望吧?兩人間是令黃石難過得有如地獄的寂靜,他背對著王姑娘站了片刻,終於沒有鼓起回頭迎上她目光的勇氣。
「如果是軍官的話,不用著急答應。」黃石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假,他一邊快步向內衛崗哨的方向走去,一邊盡力用平靜的聲音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把人名告訴我,我可以替你查查他手下(地成親情況),看看他是不是滿足了成親的條件。免得耽誤了你。」
「大人~~~~~」
身後似乎飄來了一聲較呼喚,這溫柔的聲音更讓黃石走得更快了,他頭也不回離開的時候,嘴裡還在輕聲罵著:「我真是渾啊,真是太渾了。」
長生島老營外槍戟林立,洪安通和幾個內衛官兵帶著一個蒙面人快步走過,大帳內黃石斜坐在自己的長椅上,左臂隨便地平搭著身前的桌子。顯得既威嚴又自信。
洪安通撩開帳門昂首而入,衝著黃石一抱拳:「大人,卑職把人帶來了。」
「傳。」黃石頭不要動,臂不搖地吐出了一個字。
「遵命。」洪安通一揚手,帳篷裡的大部分衛兵就退了出去。
那個蒙面人進來之前已經被搜過了身,不過等他進來後,洪安通和另外兩個內衛仍然是手按刀柄,警惕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蒙面人也很知趣地沒有湊上來。而是就地跪倒連著磕了三個響頭,才把臉貼在地面上說道:「小人叩見黃軍門,祝黃軍門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小人乃是蓋州守備劉興治地家丁,今日奉家主命冒死送來此信。伏請黃軍門一觀。」
黃石連「呈上來吧」這種話都懶得說,只是哼了一聲,那個人就輕手輕腳地從身上摸出了兩個封蠟信封,把它們推到自己眼前一臂距離。然後把手縮回去重新伏下趴好。一個內衛保持著戒備的姿態走過去,飛快地彎腰一抄把信件拿到了手裡,然後盯著來人緩緩退了回來。
洪安通先接過了信件翻看了一下,確認沒有什麼什麼問題後就交給了黃石,黃石撕開信看了起來,一封是劉興祚的來信,一封是他弟弟劉興治的。
「罪人劉興祚,叩首拜太子少保、遼東都指揮使、東江副總兵黃軍門閣下。小人罪孽深重。不敢希翼赦免,唯有胸中片語,不敢不言,伏乞軍門明察……」黃石把劉興祚的信從頭到尾輕聲念了一遍,念信的語氣抑揚頓挫,完全聽不出來喜怒哀樂,軍帳中其他幾個人也都默不作聲地聽著。
自瀋陽戰敗以來,劉興祚就依靠屢次鎮壓漢民抵抗而不斷爬升。其中包括金州和復州的兩次大屠殺。最後因這些功績被努爾哈赤封為金州守備。天啟元年毛文龍收復鎮江後,又簡拔親兵張盤為千總。令其率五十人在金州右屯(旅順)登陸,張盤抵達遼南後,地方百姓群起擁戴,遂斬殺旅順後金守將。
其後劉興祚屢次派出軍隊攻打張盤,但均被張盤所敗,張盤在旅順連勝劉興祚的討伐軍後又趁勢進攻金州堡,劉興祚棄城逃向蓋州,此乃第一次收復金州。但這時皇太極已經在鎮江擊敗毛文龍,擒殺毛文龍部將張元祉等人,遂回師攻金州。張盤兵敗退回旅順後,努爾哈赤遷怒於金、復、蓋、海四衛軍民,下令盡屠之!劉興祚積功升為金、復、蓋、海四衛副將。
在這個時空裡,劉興祚要比黃石前世更慘,由於黃石吸引走了更多地後金野戰軍注意力,所以張盤對劉興祚的漢軍的攻擊也就更為兇猛。
黃石記得在原本的歷史上,莽古爾泰和皇太極偷襲張盤得手後,劉興祚還算過了幾年好日子。直到天啟七年毛文龍發動平山戰役,東江軍五戰五捷,繼任的遼撫——大閹黨閻明泰認定關寧軍不足用,錦州不足守,就從錦州撤退,並把節省下來地二十萬兩銀子運向皮島。其後遼南東江軍除了金州以外,又陸續收復了營口、耀州、海州……在海州之役時,張攀為了鼓舞士氣當先登城,戰歿,尚可義接任旅順守將,尚可喜接任廣鹿守將;遼東陳繼盛也攻入建州,包圍了薩爾滸和後金舊都赫圖阿拉,這也是歷史上後金版圖最小的時候,對形勢感到絕望的劉興祚就跑去投降了毛文龍,這次想不到他竟然會這麼快就來向黃石請降了。
念信的時候黃石就在腦海裡搜索著自己對劉興祚這個人地印象,結果無論是能力還是人品黃石對這個人都不太看好——「小人一個,而且無能」,黃石暗自給這個人下了定義,他手中的信裡滿篇滿頁都是奴顏婢膝語句。還閃爍其詞地拒絕給出明確的投降日期,更不肯保證他能為明軍做什麼。好像歷史上地毛文龍也很鄙視劉興祚的為人,所以歷史上毛文龍只給了劉興祚一個掛名的游擊,用來招降後金漢軍用,結果劉興祚就跑去袁崇煥那裡密告毛文龍要叛變。
袁崇煥倒是對劉興祚很欣賞也很信任,在雙島殺毛文龍後,袁崇煥還為劉興祚請功,並任命劉興祚為加銜副將。讓他領十個營的東江軍。黃石在前世看過的滿文老檔裡,劉興祚也曾興高采烈地告訴皇太極他因為告叛有功,被升為副將職,還吹噓說拿到東江鎮總兵地職務不過是早晚的事情,並許諾會帶全軍歸順皇太極。只是其後孫承宗再次出任遼東經略,劉興祚覺得風聲又不太對了,就再次首鼠兩端起來,皇太極惡其反覆。就派人攻擊他的大營,把劉興祚千刀萬剮處死。
黃石跟著打開了另一封信,這封信地主人是劉興祚的弟弟劉興治,黃石才看了幾眼,心中的輕蔑就一掃而光。劉興治在信裡列出了詳細的奪取蓋州的計劃。還附上了不少後金軍地機密情報,黃石一頁頁翻完劉興治地信,看到他在最末還把自己和大哥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他們早就該死了。現在情願拼上一命來換取朝廷的寬大。
黃石沉思著該怎麼回復劉興治,面前這個趴著地信使是他的心腹,劉興治在信裡告訴黃石有什麼命令都可以讓這個信使口頭轉達,如此就萬無一失了。
想了一會兒,黃石心裡已經有了計較:「抬起頭來吧。」
那個差人抬起頭後,黃石手指輕敲,一字一頓地告訴他說:「回去告訴你家主,本將不要蓋州。本將要一個人頭。」
「不知黃軍門要誰的人頭?」劉興治的那個心腹說話的時候,眼睛飛快地左右閃爍了一下。
黃石微笑了一下:「他們幾個都是本將地心腹之人,本將無須瞞著他們。」
「小人知錯了,請黃軍門恕罪。」劉家家丁說著就又磕了幾個頭。
黃石也不阻止他,等他咚咚地磕完後平淡地說道:「回去告訴劉——參將,本將要皇太極的人頭。」
參將這兩個字被黃石咬得很重,這也是他現在手裡能拿得出來的最大籌碼,另外他黃石手下迄今為止可還沒有參將呢。他想劉興治應該明白這的籌碼裡地含義。
這個籌碼果然很重。那個劉家家丁聽完以後就愣住了,好久才輕聲問道:「黃軍門是小人家主殺一個偽王子。好做見證麼?」
「不然,本將不要其他的偽王子,就要皇太極的命。」黃石記得他前世劉興治都幹了什麼,皇太極剮了他大哥劉興祚以後,問劉興治到底想清楚了沒有,如果想清楚了就去把陳繼盛的腦袋給他取來。
當時陳繼盛剛剛又打贏了皮島戰役,明軍野戰斬獲的上千顆首級裡,幾乎全部是真韃子。後金方面的記錄裡也承認了這次的失利——差不多是毛文龍的平山戰役地兩倍(在平山戰役中毛文龍報斬後金批甲、無甲、漢軍、民夫數千人,後金方面也承認損失五百多旗人)。
隨後劉興治就帶領親兵登上了陳繼盛掌管的皮島,還偽造了遼東經略孫承宗的手書,陳繼盛聽說是德高望重的孫承宗下的命令後,就含淚面向北京而跪,引頸就戮。劉興治當時的膽色和謀略都沒有什麼好說的,更有一腔的狠辣,做起事情來乾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其後劉興治強行下令皮島軍隊投降皇太極時,雖然被毛文龍地岳父沈世魁和尚可喜合力攻殺,但那也是因為他劉興治地根基實在太薄弱,而且他離成功也就差一點兒了。
歷史既然已經改變了,那它就可能再次改變,黃石鄭重地告訴那個使者:「回去告訴劉參將,本將不在乎他用什麼辦法,也不在乎他要多長時間,只要他能為本將取來皇太極的首級,本將必保他世襲蓋州衛指揮使。還保他至少世襲三千軍戶。」
「遵命。」劉家地使者恭敬地又是一叩首,就打算倒著爬出去。
「且慢,」黃石決定把這話再強調一下,免得對方疑惑自己為什麼會為努爾哈赤的一個兒子開這麼大的砝碼,並擔心自己在欺詐他,黃石盯著那個使者的眼睛說道:「皇太極在南關、在復州已經伏擊本將兩次了,本將對此獠頗為忌憚。告訴劉參將,只要能殺了他。就是看不見首級,本將也會實踐前言。」
「遵命。」那個使者露出些恍然大悟的表情,用更加有力地聲音大叫道:「黃軍門放心,小人的家主一定不辱使命。」
送走了劉興治的使者,黃石就又把鮑九孫招來討論長生島軍工司的問題,這兩天長生島老營清靜得很,黃石給了賀定遠假讓他陪老婆孩子去了,楊致遠、金求德和李元睿他們都在復州忙碌。趙慢熊也根據黃石的命令正在設計情報機構的新部門。黃石覺得現有的軍情司和內衛效率有點低。
現在很多事情黃石已經直接和鮑九孫、柳清揚商量了,因為隨著軍工和商業的複雜化,楊致遠已經完全沒有多餘精力兼顧了,黃石內心裡也不肯再讓楊致遠兼管鮑九孫和柳清揚了。
「我需要一種更大號地火繩槍,內口徑大概要這麼大……」黃石說著就用手指比了一下。大概有三十三到三十五毫米寬,他拿捏著這個距離在鮑九孫眼前晃了晃,跟著又交待說:「這種火銃要能發射一斤重左右的彈丸,或者十幾、二十枚小鉛彈。」
「卑職敢問大人。是要一種炮還是一種火銃?」
黃石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要一種火銃!一種能讓步兵背負的火銃,唔,銃筒重量最好不要超過四十斤,支銃也不要太重。」說著黃石又思考了一下,讓自己腦子裡的方案變得更完善:「這種火銃會裝備給步隊,就裝備一果十個人好了,這個果裝備兩根這種火銃,五個人輪番背著火銃、支銃和彈藥。警戒推進時他們必須要能跟上大隊速度。」
鮑九孫小心地把黃石說的都記錄了下來,還隨手畫了幾張構思圖:「大人明鑒,如果卑職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是我軍用來彌補三磅炮和步隊火銃之間缺漏的一種火器。」
「是的,你說得很對。」黃石點了點頭:「如果三磅炮地改進炮車能讓它跟上步隊,我們不要這種兵器也可以。」
「說道新式兵器,」鮑九孫臉上忽然浮現出得色,他向黃石笑道:「大人。上次和您說道的那種兵器已經通過秘密測試。驗收效果還可以,就是需要長期的訓練和熟悉。估計最終效果會很不錯的。」
「唔,不著急列裝部隊,先去試試能不能改成鋼製的。」
「遵命。」鮑九孫飛快地答應了下來,跟著就又問道:「大人,這種新兵器,我們應該如何稱呼呢?」
黃石歪著頭想了想:「就叫『橫掃千軍』好了。」
「遵命。」
萬事俱備!黃石就等著朝廷地賞賜來鼓舞一番士氣,然後就計劃赴山海關和孫承宗討論進攻問題。
孫承宗嘴唇微動,手指在吳穆的信件上輕輕滑動,輕聲念著他的文章:
「……黃石勇如關張,不宜久居外鎮,恐非國家之福。」
隨著一聲長歎,孫承宗的手指鬆開了,指尖地信紙哆哆嗦嗦地飄到了桌面上——如果我年輕個十歲,這本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但老夫已經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今日不知明日事。老夫身為三朝元老,我不挺身而出,又該讓誰去說話呢?
孫承宗拾起一根狼豪,飽蘸濃墨之後就要寫奏章,但一提手間,這毛筆竟如有千鈞之重。他一連幾下竟然都沒有能夠提起來,如果沒有書房內跳動的燈火,時間彷彿就靜止在了這一刻。
對黃石的品行,孫承宗並無絲毫懷疑,以前如此,現在也還是如此,但吳穆的信中把黃石和其他明將的種種不同都列舉出來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也讓孫承宗感慨不已,雖然黃石現在不過是一個副將而已,但如果把他調來遼西當提督,如果黃石能讓十幾萬關寧軍都歸心於他,如果到時候黃石身邊地人有異志……孫承宗終於提起了手腕,運筆如龍地寫起了奏章。
既然開始了,那正篇奏章就是一氣呵成,直寫道最後對黃石的評價時,孫承宗才停住了筆鋒,他又掃了一眼吳穆的私信,「勇如關張」四個字赫然入目。
孫承宗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似乎是覺得吳穆的比喻不夠貼切,跟著就把目光收回來又投向了自己筆下的奏章,重重地寫下了六個大字:
「黃石勇如信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