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族權
當夜後金軍就燒燬了雲梯後撤二十里紮營,旅順軍凌厲的反攻讓他們意識到明軍還有餘力,簡陋的雲梯是肯定不行的,分散兵力全線攻城更是會傷亡慘重。要想攻下旅順還得重新打造攻城器械,而且要比上次多得多。
敵軍雖然退去,但很快探馬就來報告後金軍沒有離開多遠,看樣子還會開工製造器械,所以旅順也沒有太多的喜悅氣氛。巨大的壓力稍微鬆懈後,明軍士兵不小的傷亡也讓士氣有所低落,張盤下令犒勞軍士並擺下慶功宴。
黃石作為客將坐了左邊上首,張盤則按規矩佔了右面主位。開始一切還好,但等張盤喝高了以後就不行了,覬覦的眼神不停地在賀寶刀身上打轉轉,讓黃石心裡也微微有些不痛快。
既然是軍宴,酒過三巡後各個武將自然紛紛獻藝,一會兒後賀寶刀就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跳出來說要表演槍術給兩位將軍助興。
張盤聞言大喜,立刻讓親兵按照賀寶刀的要求送上一個木人,上面在咽喉、小腹和心口畫了三個紅點。
「殺!」
「殺!」
「殺!」
賀寶刀連續大喝著突刺出三搶,槍槍快逾閃電、力透木人,全都毫釐不差地紮在紅點上。在場的武將都自知絕對沒有這個水平,就是慢慢刺也做不到賀寶刀這種準頭,一時竟是鴉雀無聲。
張盤走下座位檢查木人去了,黃石對賀寶刀的武藝倒是非常有信心,就衝著他微笑了一下,賀寶刀感覺自己給長官掙了天大的面子,滿臉的傲氣下也忍不住透出喜色。
看過木人以後張盤就大聲喝彩,他手下的武將雖然感覺面上無光但也都暗自佩服,一時之間給賀寶刀敬酒的武官把他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黃將軍,賀千總這種好漢你是從什麼地方覓來的啊?」張盤回到座位上就開始詢問賀寶刀的來歷。
黃石簡略地說了一下,聽得張盤眼紅不已,覺得這傢伙真是有狗屎運,隨便從大街上都能撿到寶。黃石並沒有提到賀寶刀初次見面對他的侮辱,也沒有提及這廝的傲慢和不敬,並非出身封建等級社會的黃石對這些看得並不是很重,所以也沒有怎麼放在心上。
「黃將軍,」張盤終究只是個年輕的將領,喝多了酒心裡也就藏不住話了:「張某願意拿一百副鎧甲,三十匹好馬換賀千總,黃將軍可願意割愛?」
這個問題很不禮貌,按說不該這麼直截了當的詢問,總要給別人一個婉拒的機會。但是張盤既然不拐彎抹角地試探一番,那黃石也就很不好回答了,當眾落了別人的面子影響同僚感情,更何況他已經拿了張盤不少東西。
他正沉吟著婉轉一些的語句時,張盤也看出他是不願意,心裡已經後悔太莽撞了。可是話已經出口也不好收回,張盤又確實喜愛賀寶刀,就一狠心咬牙說道:「張某還有三個歌姬,一併送給黃將軍了。」
那幾個歌姬確實深得張盤寵愛,交出這個禮物也算是讓張盤「傾家蕩產」了。女人在明朝本來就是私人財產,所以張盤這話並非不合道理但卻很得罪人,把黃石聽得很不舒服,暗暗覺得張盤未免把他看得也太低了,就好像他黃石是個貪財好色之徒似的——看來張盤這個武夫真的不太會說話。
「某又不是什麼奴婢,哪裡有換女人一說?」
還不等黃石出言拒絕,賀寶刀就在下面怒氣沖沖地嚷起來了,周圍的眾人個個色變。張盤只是要黃石同意他到旅順軍前效力,並非說要把他當作家丁奴僕,賀寶刀就算不願意也該承張盤一個人情,不想他卻惡語相加。
「賀千總,住嘴。」黃石叫了一聲,從軍規來說還是賀寶刀的不對,兩個將軍討論部將前程的時候,他本也沒有插嘴發言的權利。
「張將軍……」
黃石吸了一口氣就打算直言,但張盤卻笑起來了:「張某一生不服於人,但這樣既忠且勇的部下,也只能嚥著口水恭喜黃將軍了。」
「不敢。」花花轎子人抬人,黃石也趕快恭維了張盤的手下一番,然後……
「賀千總,給張將軍賠罪。」
賀寶刀端了一大碗酒單膝跪在兩個將軍面前:「卑職無禮,請張將軍海涵。」
張盤帶著惋惜的神色受了這一杯:「黃將軍,張某不得不舊話重提,賀千總忠心耿耿,又立下不小的功勞,實在不該只是一個小小的千總。」
「大人會在合適的時候提拔某的,某並無怨言。」賀寶刀再次插嘴說話。
「你又多嘴,下去。」黃石輕聲喝斥了一聲,賀寶刀默默退下。張盤驚疑不定地看了看這兩人,不知道這種忠誠是怎麼被黃石撈到手的。
其實黃石心裡也不清楚,臉上雖然不動聲色,暗地裡正卻在琢磨和張盤一樣的問題,幸好在山海關招妓那次他已經見識過了賀寶刀的勇猛,不然簡直會有別的想法。
其實賀寶刀並非不知道自己一次次在軍議中接下茬是失禮,也知道自己屢次和長官唱反調是大忌,只是賀寶刀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而已,在賀寶刀的印象裡黃石最多也就是不痛不癢地喝上聲「住嘴」。
賀寶刀也知道自己這份脾氣到了別人手下就吃不開了,不被憋死也被拖出去打死了,他覺得自己的長官黃石是個很奇怪的人,很少擺長官的主君姿態不說,還常常喜歡辯論一番。
原本在廣寧初次見面前,賀寶刀覺得黃石有點兒忘恩負義,但身為高級將領的黃石能容忍賀寶刀這個小兵的冒犯,不能不說是非常有雅量,更何況賀寶刀也知道沒有黃石回師平叛,自己多半就死在廣寧叛亂中了。
每次下命令時黃石總是自然而然地盡力和部下溝通,爭取讓部下能理解自己而不是蠻橫地強迫,不要說賀寶刀和楊致遠,就是金求德和趙慢熊也早因為這種交流而升起士為知己者死的感覺。
黃石作為現代人還不習慣封建社會,讓他總想以理服人也很能容忍部下的不敬和玩笑。如果說皇太極還有做作的成份在內,黃石對部下的禮遇則完全是自然流露,因為內心的平等思想已經是根深蒂固。他不覺得被地位卑鄙的人冒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更不把屬下看成走狗家奴。
所以皇太極足以讓別人甘心死一百遍的折節下交對黃石沒有毀滅性的效果,但黃石的部下很吃這一套。
宴會散了以後,黃石把賀寶刀叫了過來:「我還是不會提拔你,你可知道原因麼?」
「屬下不知道。」賀寶刀飛快地回答,聽得出來他語氣裡還是有怨氣的。
「今天你親手砍下了幾個首級,我猜那幾面旗子也是你親手搶來的吧?」
「正是。」賀寶刀大聲回話。
「這就是我不提拔你的原因。」黃石覺得賀寶刀做個千總很得力,能極大地激發身邊士兵的士氣和鬥志,但是……
「今天我把幾百人交給你,你沖在第一個,如果有一天我身為大將,讓你統帥萬軍估計你還是要衝在第一個,還是不會像趙慢熊一樣躲在後面指揮。所以我寧可提拔他那個懦夫,也不會提拔你,如果你能……」
「屬下不服!」賀寶刀怒氣沖沖地爭辯起來:「我賀家作為大明邊將已經有二百年了,祖祖輩輩都是殺敵在前鼓舞軍心,代代都為大明立下汗馬功勞。」
他說的不是謊話,但這種軍隊不是黃石設想的軍隊,他換了個話題:「今天你的槍法非常出色,我想你們賀家一定有特別的訓練方法吧?」
「不錯。」
「我想你把這套方法教給全軍將士,最好能詳細地寫下來……」黃石覺得好的技巧當然要盡快向全軍推廣,練出一支精兵怎麼也是賀寶刀大大的功勞吧。
正要開條件的黃石被賀寶刀打斷了:「屬下不能這麼做,請大人恕罪。」
黃石很驚訝地問道:「為什麼?」他覺得這是一個很自然、很合理的要求啊。
「我們賀家作為世襲秦軍將領已經二百年了,代代為大明抵禦東虜,歿於邊事的族人不計其數……」說著這種慘痛歷史時賀寶刀居然還在微笑,語氣也十分激揚:「某小時家人就一再叮囑,我賀家這二百年富貴,靠的就是這一桿六尺長槍,掌中的三尺白刃。」
「大人對屬下的恩情天高海深、殺身難報,就是為大人死在疆場上屬下也絕無怨言,身為練兵千總屬下對士兵的槍法自然也會加以指點。但族中流傳的這些訣竅乃是我賀家安身立命的根本,絕對不可外傳洩露,請大人明鑒。」說完賀寶刀就抱拳躬身,再不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