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滄桑之變
楊昱跪在書房門口,頭頂星辰,身披月輝。
清涼的夜色,被秋風追得瑟瑟發抖,緊緊的纏繞著他取暖。
他抬起頭,看著窗上被燭光偷出來的父親的剪影,英武挺拔。
父親把他丟在門外時說,「你自己冷靜一下!什麼時候冷靜了,理智了,再進來。」
現在他冷靜了麼?
淚已干。
膝上的刺痛敏銳的傳到了大腦裡,針扎一般,一悸一悸。
冷靜了麼?清醒了麼?
心裡的傷痛還有麼?
楊昱站起身,瘸了兩步,揉揉膝蓋。
是時候面對了。
敲門。
門內,半晌,才傳出父親的聲音,低沉渾厚,「進來。」
楊昱推門進屋。
書房裡,楊業如往常般,坐在檀木的書桌前。並不抬頭,依舊專心致志的研究他的兵書沙盤。
楊昱尷尬的站了一會,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的跪下,「爹,孩兒知道錯了。」我不該懷疑您。
楊業終於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停在兒子的臉上。「起來吧。」
楊昱猶豫了一下,「爹,我。」我是真的知道錯了。您別這樣對我。
「起來吧。」楊業的口氣難得的不起波瀾。
楊昱起身,背挺肩落,眼平鼻直,站了一個標準的軍姿。
楊業哼一聲,裝模作樣。「坐下吧。」
楊昱詫意。坐下?這書房之中,被父親認為有平坐資格的,只有已經建立了功勳的大哥二哥三哥。犯了錯的子弟,能夠在此站立聽訓都已經是法外開恩。自己今天在外面公然質問頂撞父親,領一頓打都算輕的。父親怎麼會讓他坐下?
楊業看著兒子遲遲疑疑的模樣,暗笑了一下,「昱兒,下面的談話會很長。你可以自己選擇,是站著聽,還是坐著聽。」
楊昱猶豫了一下,然後老老實實的坐在了側椅上。不管父親是什麼心思,一切還是順著他來為好。
楊業取過案角上的硯台,細細的潤磨,「昱兒,你有什麼疑問,現在可以問了。」楊業不是一個善於敘述的人。有問有答,才是更好的溝通辦法。
楊昱心中早有千萬問題,只是一下子不知選哪一個好,他乾澀著口舌,問,「老頭,我師父他,他還活著麼?」
楊業惋惜的歎了一聲,「及第老人已經仙去了。」
一股濕氣一下子衝上了眼眶,楊昱哽咽著,「怎麼會,師父他怎麼會死?」第一次聽到哀號,他還只是瘋狂的激動著不信。可當再次親耳聽到父親確定老頭的死訊時,胸中的那股悲慟再也麻痺不住,猛然間爆炸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如刀剜一般,真切切,空蕩蕩,割痛。
楊昱疼得不知道該撫按哪裡,只能彎下腰把拳頭頂在心口,眼淚潸下。
「師父他是怎麼死的?」
楊業看著兒子的傷心,失神片刻,「劍傷。三招致命。」
楊昱驚詫的抬起頭,什麼,劍傷?老頭不是死於大火麼?「什麼時候被殺的?」
「三天前。」
「誰殺的?」
「不知道。」楊業的聲音有一些低沉,「我去看時,他已經死了。喉嚨,心口,脾脈,三處劍傷,招招致命。」
楊昱閉上眼睛,眼前彷彿閃過老人染紅的身影,淒落的倒地。他緊握著雙拳,指甲深深的咬進肉中。「我師父乃是世外高人,武功造詣已達巔峰,這世上有誰有這麼大的本事,能讓他連中三招,還招招致命?」
楊業歎一聲,「我仔細查過現場。從痕跡上來,及第老人似乎並沒有反抗。所以殺他的人,武功並不一定高過他。」
楊昱吃驚的,「什麼,你說師父他沒有反抗?」
楊業惋惜的點點頭,「昱兒,他是甘願受死的。」
「你,」你胡說!楊昱騰的站起來,滿臉淚痕未乾,「我師父他一向活的瀟灑,怎麼會自願受死?」
楊業張張嘴,想說什麼,還是忍住。他希望兒子能夠堅強,卻不知如何開口安慰。
「爹,我師父的遺體在哪裡?我想看一看。」楊昱問完,竟意外的發現父親的臉上,現出了一種為難之色。你為什麼為難?爹,你說你去過現場,你說你看過師父的遺體,難到你沒有幫我把他老人家收殮麼?
楊昱急切的等著父親回答。
楊業一抹難色爬上眉頭,「你師父的遺體,已經在大火中毀去了。」
「什麼!」這個回答,如同另一個重錘,重重的砸在楊昱胸口。怎麼會在大火中燒去了?他激動的對著父親,「爹,你不是說你去過現場麼。你見過我師父的遺體,你怎麼沒有幫我收殮?你怎麼會任由他燒在火中?」楊昱越說越急,由分析到質問,「爹!還是那場大火,本就是你放的?你告訴我!」
楊業怒得重重一拍桌案,「住口!我剛剛告訴你什麼?冷靜了,清醒了再進來。如果你還是這麼激動,就給我滾出門外,繼續跪著反醒!」
楊昱被父親的怒意嚇得一驚,如冷水潑頭。他打了一個冷戰。平靜下心情,抬手擦乾臉頰上的淚水,「爹」。我準備好了,我會冷靜。
楊業微瞇起眼睛盯著兒子。這個真相,要不要告訴他?告訴了,就要背負一輩子。兒子才不滿十六歲,肩膀尚嫩,能不能承擔得起這個真相?
「爹,」楊昱急切的,懇求著,「告訴我真相吧。」
楊業下定了決心般,歎一口氣,「昱兒,你可知我為何派你跟著六郎出城辦案?」
楊昱搖搖頭,這個問題,他也反覆考慮過幾次,而不得要領。
楊業從案角的筆架上取下一支筆,放在硯台上細細潤墨,「你在獵場救駕的那天下午,我收到了一隻信鴿。信鴿是及第老人發出的,只有寥寥幾句話,說京城短期之內必有變故,讓我務必近快把你安排出城避禍。為父素知及第老人的為人,不是要緊之事,他不會如此認真的傳信給我。所以,我才安排你跟著你六哥出城辦事。」
楊昱悲慟瞭然,原來是這樣。師父早就料到了大禍將臨,他是怕自己遭到牽連,所以才讓父親把自己調離京城。瑤瑤那邊會不會也是這樣?是不是師父給信王也發了信,所以信王才急匆匆的令雲瑤跟著柴郡主上餚山?
楊業看兒子的反應還算平靜,接著說,「之後我忙著佈防的事情,等我騰出時間上山想向及第老人問清原委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楊業語帶惋惜的說,「我上山的時候,老人已經伏身地上,仙去很久了。」
楊昱瞪圓了眼睛,強忍著不讓淚水再次滑下。「爹為什麼沒有幫我替師父收殮。」
「因為殺他的人。」楊業拿起筆,在紙上認認真真的寫下一個字,緩緩的說,「因為我去的時候,那些殺他的人,還沒有走。」
「您見過他們?」
楊業搖搖頭,「沒有。」
楊昱失望的,有些糊塗,「那您到底顧忌什麼?」這京城裡,難到還有能讓楊無敵顧忌的人麼?
楊業把漸干的筆,再次潤濕,「我去的時候,不及第居已經被翻得一片狼籍,就差沒掘地三尺。茅廬周圍還有幾個崗哨,都是武功高強之人,在暗暗的監視著不及第居的一切動靜。」他說著,筆尖立於紙上,手腕反轉,又剛勁有力的寫下了另一個字。
「昱兒,那群人,不僅意在殺人,而且還在找一個東西。」
楊昱驚訝,老頭子那裡,藏了什麼秘密?
「爹,他們是誰?」
楊業不說話,用複雜的眼光,看著兒子。「昱兒,為父告訴你這些,是怕你不明真相,將來有不必要的危險。」
楊昱詫異的望著父親。
「但是在我告訴你真相之前,你要先答應我。在聽過真相之後,一定要把它忘記。」
楊昱更加驚詫,「爹?」
「你自己想好!」
「爹,」楊昱不理解的,「孩兒還不知道真相,又怎麼能夠隨便答應您。」
楊業決然的,「不能答應我,那就不如不知道的好!」
「爹!」楊昱咬咬牙,把想脫口而去的話,又吞了回去,「爹,我答應您,我知道真相後,一定會冷靜。」
楊業瞇起眼睛,「光冷靜不夠!」
楊昱走到父親身前,再次跪倒,堅毅的說,「昱兒答應父親,聽到真相後,一定會冷靜,理智。求父親告訴我吧。」
楊業長歎一聲,罷了。「殺及第老人的,是一個叫做『湛盧』的殺手組織。」
「湛盧?」楊昱飛快的搜索著記憶,卻找不到一片跟它有關的信息。這個湛盧有什麼特別?
楊業接道,「這世上知道『湛盧』的人,寥寥無幾。但是它卻極為危險。因為它是一個只受雇於皇家的殺手組織。從太祖開始,它只為皇族服務。」
楊昱呆住。皇上!
他想起那天,他帶著宋帝上不及第居療傷避禍時的情形。老頭的古怪,宋帝的陰霾。難到他們真的早就認識。難到這裡有什麼隱情,令皇上必殺老頭?因為是皇上,所以老頭不敢躲避,只能甘願受死?所以他才將自己和雲瑤調開,以防牽連?
楊昱握緊的拳,青筋迸立。他恨不能拿刀,扎進自己的心窩。
都怪自己!都怪自己把皇上引上不及第居。如果沒有他,老頭怎麼會遭此大禍?
為什麼?
楊昱憤憤的想,趙光義,我救了你的命,我救了你的命!難到救命之恩,不應回報?難到你真的以為這天下所有的人,都應該理所當然的為你拚命,以你命為先,以你命為重,都應該為了你肝腦塗地,死而後矣?
而你,從不看重任何人的性命?
是我害了老頭!
楊業看著痛苦自責的兒子,一時無語。安慰,不是他的長項。
「昱兒,及第老人有沒有給你和昭皙郡主留下什麼要緊的東西?」
「要緊的東西?」
「湛盧的人,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楊昱大腦一陣混亂,「東西?我不知道。師父之前沒跟我說過什麼。他到是給我留了一本書,不過只是有關醫術毒理的,應該沒什麼要緊。」
楊業略思一下,「你以後要多留心。以官家的脾氣不找到這個東西,是不會甘休的。」
楊昱看向父親。人已死,難到官家還不肯罷休?
「昱兒,你可知這場大火,就是為你們準備的?」
「什麼?」
「及第老人的遺體一直被湛盧的人放在不及第居內,直到你和六郎回城的消息傳來,才被一把火點燃。昱兒,官家是想看你們的反應。」
楊昱已無力再驚訝,所以爹你派孟叔叔和子勳到火場等我們?就怕我們做出什麼惹禍的事?
楊業扶起兒子,對視。十六歲的楊昱已經長得快和父親一樣高,只是肩膀尚嫩,只是身材尚弱。
這一刻,兒子必須長大。
「昱兒,答應爹,這件事,到此為止。你不准再深究,不准提報仇。你要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不要給官家任何借口!」
不!楊昱內心狂叫。殺師之仇,你叫我怎能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昱兒,你記著。這不光是你一個人事。」這件事,弄不好,還會牽連整個楊家。
楊昱呆住。不,我不要知道這些利弊!別把這麼沉重的擔子壓給我。我只想當一個血氣方剛的人,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熊熊的烈火,在楊昱的眼中燃燒。
翻滾,騰躍。然後,漸熄,清明。
楊業鼓勵的看著兒子,昱兒,爹知道你一向聰慧,識大體。這一次,別讓爹失望。別讓爹後悔,把整件事告訴你。
楊昱終於低垂下頭,「我明白了。」
楊業欣慰的點點頭。回手,把桌上新寫的字遞給兒子。「這幾個字,你拿回去看吧。已經很晚了,你現在去你娘那裡,把昭皙郡主送回信王府。郡主一直聽你的話,我相信你應該知道怎麼跟她說。」
楊昱咬著唇,點點頭。出門。
打開父親的字。
中規中矩,四個字,「明哲保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