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遣軍司令部希望嚴濟民出任南京市長兼衛戍司令的消息,當日就在汪偽中央辦公廳裡傳得沸沸揚揚,這得歸功於那份薦書是混在普遍涵件裡送達的。
汪兆銘的手腳也不慢。次日一早,一系列人事命令就下達了。讓許多人大吃一驚的是,嚴濟民竟被全面打壓了!海軍部長莫名其妙的成了次長。南京市市長是別想了,副市長倒當上了,卻在序位上被擠到了第七。同日公佈的那六位副市長中既有陳公博、周佛海等老牌『花旦』,也有『社會賢達』、幫派聞人,連個靠賣湯圓起家的中小商販代表,都排在嚴濟民的前頭。衛戍司令部方面,嚴濟民的位置側更不起眼,區區一個副參謀長。
滿城嘩然,都說嚴濟民因與日本人關係太過密切,有背主別投之嫌,這才惹得好脾氣的汪兆銘『龍顏大怒』。
唯有少數在大風大浪中修練成精的政壇宿將,方能窺得箇中奧妙。
什麼打壓,什麼貶斥,都不過是汪兆銘保護嚴濟民的手段。也不看看,海軍部長是誰兼了去,一年都去不了一趟劉公島的汪兆銘。也不看衛戍司令是誰,還是汪兆銘!
點得再透些,位份是低了,可嚴濟民手裡實權卻不降反升,更以汪兆銘代言人的姿態處處插手,真正踏進了汪偽實權階層的門檻。
嚴濟民算是脫胎換骨了,目中無人如陳公博,對汪偽中央裡的這個『小傢伙』,都不敢再以一介弄臣相視之了。
板垣自以為得計的捧殺,被汪兆銘用小指頭輕輕一拔,便化解於無形。
論權謀機變,拾人牙慧起家的小日本,只配給中國祖宗們提鞋開道,可就這麼個粗鄙淺薄的劣等民族,卻在戰場上打得東亞文明的宗主國一敗再敗,幾有亡國滅種之危,又當何解?
火辣辣彪乎乎的日頭,無一絲風的氣悶,九十六里方圓的六朝古都活像塊烤箱裡的蛋糕,盡顯三大火爐之一的本色。
天氣雖惡,可幾十萬大部分操著外地口音的南京市民(南京大屠殺過後,偽維新政府在日方示意下,強行將周圍地區的人口大舉遷入南京,以粉飾太平,掩蓋屠殺真相。)卻一撥一撥的湧向城內某些地方。雖也系日偽所迫,可與以往不同,人們的面目不再木訥呆滯,眼神中也有了少許的生氣。這種變化的原因只有一個,今天,即一九四零年七月十五,是嚴濟民與板垣所敲定的交接防務日,日軍將拱手讓出數個城區的實際控制權。
遇到此等破天荒的事體,任過了幾年亡國生活的南京市民,再心如死灰,心底總是會蕩起幾絲蓮漪!
交接工作總體還算順利,一個上午下來,任務基本完成。可在掃尾時卻出了亂子,派去接收中華門的汪偽部隊被日軍守備隊拒於城下。
幾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的騎士都穿著亮灰色的北伐式軍服,當先那個敞胸露懷的『上校』一下馬,就一邊揮著大簷軍帽給自己扇風,一邊對著前來迎接的一個『少校』粗聲大氣的責問上了:「馬六,你怎麼搞的?別人都辦得下來的差事,偏到了你這就卡殼?」
剛趕過來的這位姓馮名剛,汪偽首都警備市第三團團長。
「團座,日本人說他們沒有接到直接上級的命令,不能擅自交出防區。您瞧見沒有,小鬼子把重機槍都架在城門樓上了,可不像鬧著玩的。」一營長馬三那張本就不招人待見的閻王臉拉得老長,氣得把『小鬼子』都帶出來了。
「豬腦袋!打電話找他們頂頭上司啊。」
「這招早用過了,不靈。人家就一句話,主官出去了什麼時候回來沒準,讓我們老實等著。」
馮剛不說話了,手裡的馬鞭在空氣中抽得嗖嗖作響。日本人分明就是在有意刁難。
「要不,咱們先撤回去,等交涉好了再來?」見長官氣得臉膛發藍,馬六不由心一虛,好聲勸道。
「撤回去?」馮剛牛眼一瞪:「你也不想想,今天是咋個陣勢。咱們就這麼被頂回去,還不把汪主席的臉給丟盡嘍。還能有你我的好果子吃?!」
自己想不出法子,馮剛只好把幾個連長都叫過來商量。你別說,三個臭皮匠,還就能湊成個諸葛亮。眾人最後商定,馮剛回團部去把三營調來,並把矛盾上交給偽首都衛戍司令部。這邊的一營則把部隊盡量向中華門靠上去,在不過分觸怒日本人前提下,做出個比較強硬的姿態來。
也許,你會覺得這伙偽軍的骨頭硬得有些不像話了。那是你不瞭解汪偽首都警備師的部隊構成及其歷史。這個被汪兆銘視為看家武力和建軍樣板的偽軍師前身為國民革命軍獨一四四旅,本是支湖北土著部隊。早在二十年代的武漢政府時期,該部即為汪兆銘的親信武裝。其主要幹部也是那個時候就與汪兆銘結下不解之緣。戰前,最高當局對雜牌部隊屢屢大加栽撤,若沒有汪兆銘的多方維持,這支部隊早就不復存在。
汪兆銘公開投敵後,第五戰區為防患於未然下令將獨一四四旅就地解散,孰料事機不密,反促使該旅官兵集體投向汪偽懷抱。對恩主汪兆銘的愚忠,長期在夾縫中求生存所形成的極強內部團結力,讓這支與日軍從無正面交手經歷的部隊,成了汪偽軍隊十足異類。這種狀況與明清交替時的關寧軍,倒有幾分神似。
日本人對此大為不滿,從半年前起,就多方著手分化該部,可無奈時間太短,一時還達不到其預定目標。
待到被同僚們公推出來的嚴濟民來到中華門,聞訊聚集的圍觀人群已達數萬之多,並有大批聞訊而至的歐美記者參雜其中。中日記者嘛,此時都在偽首都衛戍司令部裡悠哉悠哉的吹風扇喝汽水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渾水,仰人鼻息的他們是絕不會來趟的。
嚴濟民一下轎車,便大踏步的向巍巍中華門走去,一直走到了門洞前,大有單刀赴會的氣勢。
『首都警衛師』官兵們知道他是大人物,不敢硬攔,也不敢衝上去護衛(怕直接引發衝突,反害了嚴濟民),卻不約而同的拉開了槍栓,當真擺開了兩軍對峙的架勢。
「我是新政府的代表嚴濟民,讓你們的長官出來見我。」嚴濟民用日語喊道。跟小山在床上混了這些日子,別的沒學到,日本話還是學了幾句的。
過了一會,古老沉重的城門被打開一條縫隙,幾個如臨大敵的日軍士兵簇擁著一個日軍大尉走了出來。
那個日軍大尉走到嚴濟民面前,啪的一個敬禮。
客氣是客氣,可說來說去還是那個意思,在沒有收到大隊部的書面命令前,本中隊絕不交出防務。」
嚴濟民的回答很富震憾力,左右開弓兩個耳刮子就甩了過去。
這兩巴掌,不光把那個日軍大尉給震住了,在場的幾萬中國平民百姓、城上城下的上千名兩**人,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連眼珠都忘記動了。
更狂還在後頭,嚴濟民打了人,竟是大刺刺的轉身就走,完全視那幾個日本人於無物。
「啊!」嚎叫一聲,田木凶相畢露,拔出佩槍對準了嚴濟民的後心。偽首都警備師那邊上百支手槍步槍的準星也鎖定田木全身。
誰都沒想到,打破這個然險萬分的僵局的,會是一干無冕之王們。被汪偽官員掌摑日本軍官這條爆炸性新聞刺激得熱血沸騰的他們,一窩蜂的衝了過來,把田木層層圍往,對著嚴濟民在田木圓臉上留下的十根手指印,就是一陣大拍特拍。
可憐的田木被鎂光燈閃得老淚縱橫,幾乎不能視物,像一頭野豬一樣在記者群中左衝右突。可惡的記者群卻仍肯放過他,圍成圈的隨他移動,繼續抓拍著每一個精彩瞬間。
同一時刻,中華門城樓拐角處,正作賊般的趴著兩個日軍佐官。年約三十的『硬派小生』是個少佐,二十五六的『陽光帥哥』卻是個中佐。
硬派小生是田木所在大隊的大隊長武信豐一,『陽光帥哥』的來頭更大,日軍中國派遣軍司令部的參謀宮野俊。
中華門發生的這一幕,就是宮野為首的一批對交出地盤極度低觸的少壯派軍官私下所策劃的,目的是想借出汪偽的洋相,警告一下他們眼中愈來愈不安份汪偽政府的某些人,順便也告訴那些普通中國平民,一切都不會有絲毫改變。
誰成想,計劃得好好的事,會演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武信君,叫人去把田木救出來,再命令田木向所有人宣佈,我們將立即交防。就說大隊部的書面命令剛剛送達。」宮野說得是那樣艱難,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崩出來的。
「宮野君,我們要讓嚴濟民為他的狂妄,為他對帝國的蔑視,付出慘重的代價!」氣得都對城牆大打出手的武信少佐,狠不能這就衝下去,把嚴濟民的剁成碎片。
「那是以後的事。嚴濟民敢這樣做,就是算準了,今天我們不敢在世界面前開槍。快去,都成了一場鬧劇了,事態每拖上一分鐘,都會讓帝國多蒙受一分羞辱。」宮野說罷,還狠狠的踢了武信兩腳。
武信含著淚水去了。
少時後。
嚴濟民背著手張開雙腳仰望城樓,面上無驚無喜,平靜得讓人覺得高深莫測。
此一時,上萬道目光都聚在嚴濟民背影上。那些目光中有除了鄙夷痛恨,又新添了許多別的成分,複雜得無法形容。
中華門大開。上百名日軍象霜打了的茄子,夾著尾巴撤走了。汪偽首都警備師的官兵們大搖大擺的昂首入城。
壓抑低沉的歡呼聲,從人群裡漸漸響起,久久的迴響在這座曾被抗日將士浴血保衛過的擁有四重甕城,二十七個藏兵洞,佔地上萬平米的遠東第一城堡前!
「還真容易滿足啊!」嚴濟民內心卻在滴血:「以賣身投靠的代價,從人家手裡乞求來這一小塊地盤,這一點點恩賜,試問,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具諷刺意義,更悲哀的『勝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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