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妥協的藝術(二)
「娘,娘,嗚,唔,娘……」
懿德殿的臥房中,小公主李令月身著一身粉紅單裙,裸著一雙肥嘟嘟的白淨胳膊,興奮地在寬大的胡床上爬來爬去,時不時地還翻上個觔斗,口中含含糊糊地叫著,白淨的小臉上滿是興奮的紅暈,就宛若剛熟的蘋果一般可愛。
「小妮兒乖,來,到娘這兒來。」
端坐在胡床邊的武後一臉慈愛地看著歡鬧不已的小東西,輕輕一揚手,跟變魔術一般變出了枚紅彤彤的干棗子,托在掌心,顛動了一下,笑瞇瞇地誘哄著。
「娘,娘,要,要……」
一歲半的小太平剛長了幾顆大牙,如今正值磨牙期,最喜歡的便是啃紅棗,這會兒一見武後拿出了大紅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立馬便瞪圓了,一眨不眨地盯著大紅棗看了好一陣子,突地發出一聲歡呼,而後連滾帶爬地向武後處竄了過去,一邊還含糊地叫嚷著,別看個小,爬起來的速度卻是快得驚人,那副急迫的小樣子逗得武後大笑不已。
「稟娘娘,許相已到了兩儀殿,請娘娘示下。」
就在武後娘兒倆笑鬧之際,懿德殿主事宦官嚴德勝從房外匆匆行了進來,這一見武後正逗弄著小太平,腳步不由地便是一緩,很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硬著頭皮湊了過去,躬身稟報道。
「嗯,知道了。」
一聽許進宗已到,武後並沒有甚特別的反應,頭也不回地吭了一聲,一把將已爬到了身邊的小太平抱進了懷中,親暱地摟了摟,這才愛憐無比地將紅棗塞到了小太平的手中。
「嗚嗚,娘,唔……」
小太平一拿到紅棗,可是得意壞了,一口便往嘴中塞了去,一邊啃咬著,一邊支支吾吾地瞎嚷嚷著,那副心滿意足的小樣子著實可愛到了極點,饒是武後心中有事,可還是忍不住多逗留了好一陣子,這才趁著小太平不注意,悄然行出了臥房,領著一眾宦官宮女們向兩儀殿行了去,然則還沒等武後行出懿德殿的後殿,背後便傳來了小太平的嚎啕大哭之聲,武後的腳步不由地便是一頓,可最終還是沒有回過頭去,領著一眾人等徑直去得遠了,惟剩小太平傷心的哭嚎聲在殿中迴響個不停……
許敬宗並不是獨自一人到的兩儀殿,實際上,此時殿中還有兩名身著淺紫袍服的青年官員在,一人濃眉大眼,身高臂長,身上穿的雖是五品文官的袍服,可精氣神卻頗有武將之風,這人正是北門學士中兩大首領中的周思茂,至於另一面目俊朗者則是與周思茂齊名的劉禕之,此二者皆弘文館出身,文名噪於一時,又經武後看重,得以借封禪泰山之機提升入五品官之列,算是當今大唐之新貴。
殿中三人說起來都是武後***中人,照理來說,該是彼此關係融洽才是,可實際上卻不是這麼回事,別的不說,光是看站位便能看得出些蹊蹺——許敬宗老神在在地站在了前墀下左手邊的最靠前的位置上,一派當仁不讓之狀,當然了,以他許敬宗侍中的身份,站這個位置亦屬理所當然之事,可劉、週二人顯然不買許敬宗的賬,不是站在許敬宗的身後,而是跑右手邊去了,雖不曾與許敬宗並列,可分庭抗禮的意味卻是明擺著的,不僅如此,劉週二人還湊在一塊低聲地竊竊私語著,分明是把許敬宗當空氣看了,至於許敬宗麼,似乎對劉週二人的不敬之舉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連看都不曾向劉週二人處看上一眼,然則其眼底深處不時閃過的一絲絲陰霾卻暴露出了許敬宗之本意。
「皇后娘娘駕到!」
一聲尖細的嗓音突然響了起來,、殿中的三人自是顧不得再玩那些個小心眼,忙不迭地各自整了整官袍,躬身而立,恭候著武後的到來。
「臣等恭迎皇后娘娘。」
一陣腳步聲起處,武後在一群宦官宮女的簇擁下,從後殿轉了出來,逕直走上了前墀,毫無顧忌地端坐在了龍床上——按大唐律法,龍床只有皇帝能坐,旁人坐將上去都是砍頭的大罪,哪怕武後身為皇后,也沒資格坐上龍床,然則武後竟就這麼坐下了,還坐得極為的放鬆,登時便令許敬宗等人的眼神都為之一凜,然則卻都不敢有旁的表示,只能是各自躬身問了安。
「免了,希美(劉禕之的字),本宮交代的事都辦得如何了?」端坐在龍床上的武後身上再無一絲先前在懿德殿時的柔情,有的只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嚴,饒是殿中三人皆非尋常之輩,也不禁被這等威壓鎮得心頭狂顫不已,可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頭頂上已傳來了武後平靜裡帶著絲絲肅殺的問話聲。
「回娘娘的話,微臣自領了娘娘懿旨起,便與諸般同僚徹夜商議此事,經三日裡反覆推演,微臣等大體認同璐王殿下的河工折子確有可觀之處,若依此行了去,或許真能了結漕運之難題。」劉禕之正自心神震動間,突聽武後點了自己的名,不由地微微一個哆嗦,忙不迭地搶了出來,躬身回答道。
「嗯,成算幾何?」武後並沒有急著表態,而是微皺了下眉頭,沉吟了片刻之後,這才稍顯慎重地問道。
「娘娘明鑒,臣等推演的結果是六成,只是所需的怕不止千萬之數,依臣等估計,非一千五百萬貫難成其事。」這麼一問一答之後,劉禕之已是徹底平靜了下來,待得武後見問,不慌不忙地一拱手,語氣肯定地回了一句道。
「一千五百萬?倒也不算多,爾等對此事有何看法麼?」武後眉頭一揚,似乎壓根兒就不在意多將出來的這五百萬貫之數,只是呢喃了一聲之後,便即追問起一眾北門學士們的定策來了,
「這個……」劉禕之顯然對一眾北門學士們公議出來的定策持保留意見,此時聽得武後問起,臉色微微一變,竟躊躇了起來。
「啟稟皇后娘娘,臣等公議之後,認定此策可行,卻不可由璐王殿下行之,建議皇后娘娘將此事交由臣等去辦,以臣等之能力,再有皇后娘娘之支持,斷無不成事之理!」劉禕之尚在猶豫之際,周思茂已昂然站了出來,高聲稟報道。
「哦?是麼?」武後眉毛一挑,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側臉看向了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的許敬宗,很是客氣地問了一句道:「許相,您老對此可有何見教?」
許敬宗微一躬身,長長的壽眉抖了抖,一臉平靜地開口道:「回娘娘的話,老臣曾聽過一個笑話,頗覺有趣,不敢藏私,特獻將出來,供皇后娘娘一笑——市井有傳虎牙能治痿症,由是大貴焉,一齒值千金而難求,某人聞之,大喜,自言發財在即,遂孤身上山,欲尋虎拔牙,旁人勸之曰:『虎牙雖好,須得有命。』,其不信,以為旁人妒其發財,遂決然上山,途遇一虎,其大呼:『留下牙來!』狂撲而上,時值虎餓,見有人來,大喜,一口咬之,食焉,旁人歎之:實乃要錢不要命的主!」
「噗嗤!」
許敬宗的話說得慢吞吞的,表情也木訥得很,實在不像是在說笑話的樣子,然則武後何許人也,只一聽便知許敬宗這是拐著彎子在罵周思茂是要錢不要命的主兒,不由地便笑了起來。
「你……」
周思茂自幼便有神童之名,自也不是省油的燈,哪會聽不出許敬宗在罵人,登時便被氣得面色鐵青無比,然則武後在上,他自不敢放肆,硬是一口氣嚥不下去,生生被憋得難受至極。
「許相風趣不減當年,老當益壯,實社稷之福也,本宮許久不曾如此樂了。」武後笑意盈然地讚了許敬宗一句,而後對著尷尬無地的劉、週二人一揮手道:「爾等之意本宮知曉了,此事再議,都退下罷。」
「是,臣等告退。」
劉、週二人滿懷信心而來,卻被許敬宗一個悶棍打得暈頭轉向不已,此際見武後揮退,盡自心中不服,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告辭而去了的。
「許相,年輕人不懂事,歷練不足,有些傲氣也屬尋常,還望許相多多提攜後輩方好。」武後心思玲瓏得很,自是知曉許敬宗這是在藉故教訓劉、周等人,這便婉言地勸解了一番。
「娘娘放心,老臣自不敢因私慮而誤公事。」許敬宗從來都是個記恨的主兒,對那幫子北門學士的猖狂實在是看不過眼去,早有心給他們一些教訓,哪怕武後出面說和,他也不會改變心意,只不過回答起來卻顯得誠懇無比。
「許相的話,本宮信得過。」出於御下的需要,武後本心也不希望許敬宗與北門學士一團和氣,之所以出言勸解,其實也不過就是意思一下罷了,自不會在此事上多費唇舌,只提點了一句,便將話頭轉到了正題上:「依許相看來,這河工折子一事本宮當如何處置方妥?」
「璐王殿下賢能,老臣可是感佩得很啊。」許敬宗沒有直接回答武後的問題,而是捋了捋胸前的白鬚,感慨萬千狀地回了一句道。
「哦?」
武後眉頭先是一皺,而後又是一揚,輕咦了一聲之後,眼神漸漸地銳利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