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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兄弟(星際爭霸2同人小說)上篇 文 / fantesyman

    寫在前面:今天停更去編第三章的大綱,就把這篇星際2的同人小說放上來。在178和3dm舉行的星際爭霸2同人小說大賽中,我的這篇作品得到了評委們的厚愛,獲得了第一名,算是小fan寫作以來第一次得到了冠軍(雖然那套上千元的《星際爭霸2》典藏版作為頭等獎,現在都沒有送到我手中),不過事後投去幾家雜誌,都因為題材太窄而沒有被採用,唯一覺得比較有機會接受的《游小說》竟然已經停刊了,所以就放上來和大家分享一下吧~

    上篇:

    我喜歡有序的事物,也享受循規蹈矩的生活。

    這是我父母教給我最大的財富,他們堅信生活當中有一種規則是最為優秀的,而也有那麼一條最好的人生路可以走,事情總有著它們的規律,連成功也不例外。

    所以,他們早早地為我規劃好了自己的人生計劃,我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執行著:當個優等生,考上有名的中學和大學,結識一大幫家境富裕身份顯赫的朋友,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娶一個美麗而有教養的妻子,等到事業有成,車子和房子的貸款都還清後,再生兒育女--最好是兒子。

    現在,我四十歲了,一切父母為我安排的,我都一一做到。我畢業於塔索尼斯首都學院開拓農業學系,當年的熱門專業,然後又繼續修完了碩士和博士學位,期間我認識了法學系的冉冉新星:娜塔莉,我的妻子。

    象牙塔裡的時光轉瞬即逝,蜜月後,我在首都參加了一段時間的基層工作,娜塔莉則開始為她的檢察官之路而打拼,一眨眼,我們都三十歲了,在行內都算打出了名聲,干的有聲有色。是時候,要一個孩子了。

    亞當是順產的,沒有任何人工手段額外輔助,這當然也在我父母的計劃之內,但功勞最大的,當然還是為了生下孩子,特意辭去工作並在孕前孕後都堅持鍛煉自己身體的娜塔莉。

    當我抱著自己兒子那小小而溫暖的軀體,心裡感覺到無比的驕傲,既是為了這傳承著我血脈的新生命,也是為我自己。我沒有辜負父母的期待,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了現在,一點兒也沒有偏離他們為我安排的計劃。我會是他們畢生的傑作,而亞當將會成為我的畢生傑作,我會仔細地為他編排好人生路中的每一步,預算到每一個風險,並幫助他穩穩妥妥地度過難關,而不會變成一個令人抱憾終身的失敗者。

    但他們永遠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去為自己的孫兒驕傲了。

    當特蘭聯邦的一千顆啟示錄級核彈落在了柯哈4行星上時,殺死了無數生命,也包括了我的父母。在柯哈星議員安古斯?蒙斯克宣佈他的母星不再屬於聯邦後,我曾勸告過他們不要再去那個地方,但他們有過計劃,要去這個獨立的星球看一看。他們是如此地睿智,如此地高瞻遠矚,為我規劃好了一個完整無缺的人生,我怎麼能夠反對他們。所以,我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雙親。

    事到如今,在整整十年後,我終於能夠承認,父母的去世,是如何深深地打擊了我心。我失去了人生的指導者,失去了生命中的至親,更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回應別人的期待,當沒有人再對我做出指示或要求後,我卻迷茫了,連自己應該幹什麼都不知道。

    是亞當拯救了我。我有一個需要我保護的小天使,他還不懂說話,卻知道要尋求幸福和快樂。而唯一能把這世間美好事物都給他的,只有我可以,也只有我必須做到。

    我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帶上還沒有復工的娜塔莉和剛滿月的亞當,登上了開往阿格利亞星的殖民船。那是一個農業殖民地,非常需要這方面的人才,而我憑著自己的學歷,輕易地就獲得了三張移民船的頭等票。

    許多朋友認為我瘋了,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父母的遭遇令我認識到,作為渺小的個體,我們可以安排自己人生的計劃,卻無法預知到一個龐大星際國度的政局變化。柯哈之子的恐怖活動日漸猖獗,聯邦政府的**糜爛已經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我決定帶自己的妻兒離開首都塔索尼斯星這個日後的是非之地,去更為偏遠而安全的地方來把亞當養育成人。

    接下來的事情,所有人都很清楚。薩拉星系的悲劇、神族與蟲族的入侵、聯邦政府的覆滅,還有人類自治聯盟的崛起和蒙斯克這個偽君子的發跡,都沒有影響到我的家庭。阿格利亞只是一個農業殖民地,但發展良好,政權更替對這個地方的影響微乎其微,我們改換了旗幟,執政官也換了一張面孔,其餘一切照舊。

    一晃眼,自我們來到阿格利亞,時間又過了十年。我在生物研究所的工作很順利,職位與收入步步高陞,娜塔莉則專心當起了家庭主婦,照顧著亞當。我的小天使今年已經十歲了,他在上當地的小學,但課餘還會接受跨星系的私人家教用全息影像做的一對一補習。毫無疑問,亞當在我為他鋪設的人生路上走得很穩當,他熱情開朗,富有魅力,有健康的體魄和良好的教養。我幾乎可以在他身上看出他以後的樣子,一個成功而穩重,卻又懂得如何表現風趣一面的男子漢。

    但有一天,他還是作出了一件沒有在我計劃之內的事情。亞當在車庫的雜物中翻找到了一張老相片,便奔跑著來到我身旁,指著上面那個當時跟他年紀一樣大的孩子,問我,那是誰?

    我看到了年輕時的父母,臉上掛著幸福而滿足的神情,只有十三歲的我靠在父親的懷裡,笑容非常燦爛,而我的胳膊,還摟著一個比我要小的孩子,他有著和我一樣,遺傳自父親的棕色頭髮,但卻有一雙繼承自母親的琥珀色眼睛,臉上點綴著幾顆雀斑,大大的嘴巴彎出一個高高的弧度,笑得很開心。

    那是在近二十年後,我第一次想起邁克爾,我的兄弟,亞當的叔叔。

    「為什麼爸爸你以前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還有一個叔叔,他現在在哪?」兒子那天真的童音,卻像一把重錘,狠狠地擊打著我的心。我一時語塞,幾近梗咽,最後,我搖搖頭,告訴亞當他自己的叔叔很早就得病死去了,這成了爺爺奶奶和我心中一段傷心的回憶,所以我沒有再提起過他。

    亞當安慰似地抱了抱我,然後丟下相片,去找自己的朋友玩去了。他才只有十歲,就已經懂得要怎麼體諒別人的哀傷了,我真為他驕傲,也更為自己感到羞愧。我對著自己如此懂事的兒子,撒謊了。

    令我開始對自己完美人生計劃信心有所動搖的事情,是發生在十月份的時候,再過三十天,我們來阿格利亞殖民地就要滿十一個年頭了。我會接任研究所副所長的職務,成績優異的亞當,也準備要跨級開始他的初中生活,娜塔莉最近幾晚還跟我暗示過,咱們或許可以考慮再要一個孩子。

    但在這節骨點上,蟲族盯上了這顆星球。

    我想不明白這些生物對這麼一顆農業星球到底有什麼企圖,難道他們真的只是一群穿越星際四處盲目擴張的野獸,就像成堆的蝗蟲?不管如何,它們實實在在地襲擊了我一家所在的殖民地,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們幸運地住得離有星際港的星球首府非常近,於是,在來得及見到這些可怕的生物之前,就逃到了自治聯盟設立的難民營。

    可是自治聯盟的軍隊竟然拋棄了我們!

    蟲族才剛剛到達阿格利亞的軌道,這群傢伙就慌忙駕駛著自己的飛船和戰艦高速逃竄,把我們的上空和幾乎是毫無防備的地面暴露在了外星人的爪牙當中,除了少數的民兵團體和地方執法機構還在努力地抵抗蟲族入侵和拯救平民,我們再也沒有任何抵擋侵略的額外力量了。而在星際港裡頭,本地政府的官員和有權有勢的大人物們搶著擁上殖民船,平常一團和氣的假臉皮早就撕破了。所以就算是我這種專業人士,也得帶著妻兒呆在離港口起碼有幾十公里的難民營,等待著輪候上船的班次。

    總會輪到我們的,前提是蟲族不會搶著淹沒掉我們所在的小小前沿基地。

    這時候,韓森博士,我們研究所的副所長,我的直屬上司,在所長靠著人脈關係早早跑路後,接過了領導我們這群研究者的重任。她想方設法在前線基地的指揮所裡頭發出了求救訊號,向任何途經這個星球的船隻或艦隊請求援助。

    但除了倉皇逃竄的自治聯盟軍隊還有無情的蟲族侵略者,還有誰會聽到我們絕望的呼號?

    當我聽說韓森博士為了讓我們早日撤離而求助於吉姆?雷納這個叛亂分子時,我覺得她已經瘋了。

    那群傢伙是一幫暴徒,處處和自治聯盟對著幹,還犯下了一大堆令人髮指的恐怖罪行。

    招來這幫無法無天的瘋子,我們或許還沒來得及逃到星空中或是被蟲族啃成碎屑,就要死在他們的電磁槍下!

    起碼在登上運輸車時,我仍然抱著這樣的想法。

    隔著運輸車的小窗,我窺探著車外那些身穿藍色戰鬥服的叛亂分子,卻發現自己很難把他們和自治聯盟的駐軍分辨開來,一樣地粗魯,一樣地紀律散漫,一樣地愛把手中那可怕的電磁步槍胡亂揮舞,絲毫不在意那黑洞洞的槍口朝向何方。

    不過,我發現自己的目光,被某個士兵吸引住了。

    他並沒有多特別,身上的裝備和其他雷諾突擊隊的成員一摸一樣,為了應付隨時可能襲來的蟲族剝皮犬或是刺蛇,他們都放下了頭盔的保護面罩,讓我無法分辨出他們彼此的模樣。但這個士兵身上,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我。是他走路的姿態,或是一些不經意的小動作讓我想起了某些自己都早已淡忘的事情,只是這記憶的線索是如此地纖細,稍一用力回憶,便斷在了腦海中。最後,留在我記憶當中的,只有他戰鬥服肩膀上那個奇特的圖案:一個大大的紅色字母m。

    我不再強迫自己多想些什麼,與家人一起身陷險境已經令我心煩意亂,我放任自己的視線追隨著那個士兵的身影,就像在觀察著一片掉落在河流中的落葉。他或許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轉過頭盔向我看了一眼。我無法瞭解在那橙色的防護罩下他有著什麼樣的面容和表情,不過大約是一臉漠然,因為他沒過多久,又迅速地別開臉,對我失去了興趣。

    要是情況沒有那麼緊急,我的心理壓力不大,或許我可以把他當時就給認出來。

    通往太空港的主幹道仍然沒有被蟲族佔據,雷諾突擊隊用上了自治聯盟軍隊逃跑時遺留下的碉堡,抗擊著已經在道路兩旁迅速安家的蟲族。到我們這一批難民出發時,這些外星人的攻勢正變得越來越猛烈,車隊路過的幾個碉堡都不斷地對地面奔湧而來的蟲子噴射著洶湧的子彈風暴,守在車隊旁的雷諾突擊隊成員和幾個隨車的民兵都變得警惕起來,一個個端平了電磁槍,準備要向任何突破火力封鎖的蟲族迎頭重擊。

    但它們改變了進攻策略,一個個懸浮在空中的王蟲緩緩地飛過了碉堡的防線,衝進了車隊領空,懸掛在他們無數觸鬚上的澤格林剝皮犬們從天而降,直撲向我們的運輸車。

    我能感到自己的心跳比平常快了一倍,無數可怕的猜測從原本躲藏的陰暗角落躍進了我腦海中,要是這群恐怖分子也像自治聯盟的軍隊一樣不可靠,丟下我們這些難民獨自逃跑,我該如何保護妻兒在這屍山蟲海中突圍而出?

    然後,我看到自己一直在關注著的士兵率先開火了。

    他高舉著武器,一陣連射就把一頭還沒著地的剝皮犬打成了蜂窩。沒有理會這個死去的敵人和其他陸續空降的蟲族,他退後兩步,槍口如同一支利劍般直刺天空,直接朝著如同某種醜陋氣球般的王蟲持續不斷地傾瀉子彈。

    車頂傳來一陣液壓平台的轉動聲,然後便是大口徑火神炮的轟鳴,安放在運輸車上的自動武器也開始對檢測到的敵人進行還擊。等我注意到時,在車子附近的每一個戰士,無論是民兵還是雷諾突擊隊員,都勇敢地加入了戰鬥,他們無所畏懼地射擊著每一個視線內的蟲族,槍聲與外星人瀕死的慘叫響成一片,當中還夾雜著子彈殼落地時清脆的金屬回音和某些士兵們的狂放的大笑。

    這就是戰爭,一種在我人生中聞所未聞的東西,今天親眼一見,我能感覺到它的真實面貌,比我以前通過任何渠道瞭解到的樣子更為猙獰可怕。當一個王蟲的殘軀搭拉在我的窗口上時,我禁不住尖叫起來。但沒人察覺到我失態的樣子,因為一整車的人都在發出各種各樣的哀號和祈禱,還有瘋狂失控的咒罵,這團噪音混合著失禁的尿臭和嘔吐物的酸氣,讓運輸車中這小小的空間成為了一個活生生的化糞池。

    但很快,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先是有人察覺到某些載著蟲族援軍的巨大孢囊從天而降,許多在落地後就此碎裂,但也有的安全降落到地面,裡面立刻跑出了一堆堆的剝皮犬,朝著車隊撲來。

    然後,有一個蟲族的空降孢囊竟然直直地擊中了我們一家所在的運輸車,把這台彷彿是大型巨獸般的載具砸得四分五裂,許多人就此死去,而對於那些饒幸活下的人--例如我和娜塔莉,還有被她抱在懷裡的亞當,則有更為可怕的命運在等待著我們。

    我掙扎著鬆開了幾乎完全被卡住的安全帶,從朝右方傾斜的車體中跌跌撞撞地爬出來,口裡還不斷地呼喊著妻兒的名字。上車時人太多太擠,我們沒能坐在一起,而我到現在才懂得自己這個失誤會如何地讓我抱憾終身。上帝保佑,我在幾排後的座位裡頭找到了他們,娜塔莉被嚇壞了,緊緊地抱住兒子不放,甚至連安全帶都忘了解開,倒是亞當還保持著鎮定,懂得低聲去安慰自己的媽媽,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他一看到我,就露出了那天使般的笑容。

    解開安全帶花了點時間,娜塔莉的手抖得厲害,而且旁座的乘客,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被濺射的碎片擊中了腦袋,瞪著眼睛死在了座位上。我不得不粗暴地推開她的屍體,來為自己的妻兒讓出一條路,沉重的罪惡感和求生的**互相在我心中傾軋,讓雙手動作也變得不夠利索。當我們好不容易擺脫束縛,跑到一個還可以容我們通過的缺口,打算離開這台隨時會爆炸的巨大機器時,卻碰到了那頭怪物。

    它的官方名字應該是刺蛇,但當時我卻沒有這個能力去分清眼前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巨大的長型身軀就盤踞在運輸車旁,正在用彎曲如鐮刀的雙爪收割著那些先一步逃出車外的難民們!娜塔莉在我來得及阻止之前就發出一聲尖叫,這頭怪物立刻轉過頭來,露出了一口可怕的利齒和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我能感覺到自己因為這詭異的黃色瞳孔中投射出的視線而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寒毛直豎。

    我們完蛋了。

    然後我聽到了電磁槍射擊時傳出的獨特聲響,一顆顆子彈如同暴雨般灑在刺蛇的身體上,濺出了朵朵血花。那怪物立刻被這強烈的突襲重創,蛇形的身軀痛苦的地扭動著,掙扎盤旋,想要找到一個反擊的機會。但電磁槍的射擊如影隨形,堅決而準確地持續打擊著那長滿古怪甲殼的赤紅色皮膚,穿透飽含酸性血液的**,粉碎那扭曲變形的骨骼,並最終奪走了其中蘊含的罪惡生命。

    它應該是死了,龐大的身軀不再翻滾,如同破碎的麻繩般堆在地上,開始還微微地抽搐,沒過多久就徹底失去了動靜。

    一個身影出現在了運輸車缺口處,藍色的戰鬥服表明他是雷諾突擊隊的成員,我還認出了他左肩上的那個m字母。是那個吸引了我注意力的士兵,他救了我們一命。

    「你們都還好嗎?」戰鬥服都帶有揚聲器,但或許是為了更好地與我們交流,這位士兵打開了他的頭盔護罩,露出了一張飽經風霜的臉。

    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的目光為什麼一直都追隨著他的身影。

    「麥克?」我呼叫著他的小名,「是你嗎?」

    我緊緊地盯著他那雙琥珀色的瞳孔,想要在裡面找到哪怕是一絲的感情波動,但唯一映入我眼簾的,只有職業性的冷靜和一點點的困惑。

    「雷諾突擊隊第三梯隊,邁克爾中士為你們服務!三位市民,請跟我盡快離開這台運輸車!」他向我們行了一個非常標準的軍禮,動作就像是天生般的自然。

    面罩重新落下,蓋住了他的雙眼,灰色的棕髮,瘦削的臉龐,和右額上的那個刺眼的黑色小儀器。我知道,那是早期「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技術還沒有完善時,安置在手術後犯人頭上的控制器。我當年翻閱過相關的資料,所以對此很清楚。

    就像我很清楚,那個站在我們面前並救了我全家一命的人,是我弟弟,邁克爾。

    我對亞當撒了一個自以為永遠不會被識破的謊,才沒多久就遭到了報應。

    邁克爾從來不是個安分的孩子,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裡頭,注定要受到許多規管,父母對他的斥責幾乎從來沒有停過。不過在他還小的時候,這都不過是些小問題,無論是父親和母親還是我,都認為這將隨著他年齡的增長而得到改善。

    在那些年月,我們一家,過得就像那舊照片中那樣地幸福。

    但當邁克爾進入青春期,一切都變了。

    叛逆是那個年齡段的標誌,我忙著按父母的計劃去當一個好學生,沒時間去思考自己的世界觀和想法,但充滿精力的邁克爾卻在中學裡找到了自己的新天地。他成績不夠好,沒有考上名牌的中學,只能去附近的公立中學就讀。在這種學校,學生們的背景各不相同,成分複雜,他結識了許多與自己根本不是一個生活圈子的朋友,接觸到了許多的新思想,但也因此開始變得特立獨行,並且有意識地反抗父母為他做的安排,很快,他們之間就發展成為了許多小事就大聲爭吵的局面。

    我能感受到父母的焦慮,他們為邁克爾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於對他的愛,所以我站在了他們的那一邊。但是我們卻都沒有辦法理解邁克爾自己的焦慮。

    他精力充沛,他充滿鬥志,他有自己的夢想,他有自己的追求。那或許不是最好的,卻是他最想要的,為了獲得那些東西,他情願去犯錯,情願被誤解也在所不惜。

    直到他在16歲生日那年離家出走,我才在他房間裡發現了一疊素描本,那上面有著寥寥幾筆就變得栩栩如生的向日葵,某個女孩躍然紙中的美麗側臉,還有彷彿下一秒就要撲到我身上撒嬌的小狗。我的父母早早地就訂好了目標,要讓他成為一個工程師,每天面對的是設計圖、數據和一大堆建築工人。他們花心思培養了邁克爾對繪畫的愛好,卻沒想過這種技巧點燃了邁克爾內心的藝術家之火。

    我終於理解自己的兄弟心中的苦悶,但卻沒辦法再找到他。

    結果,在他17歲生日那天,我們家裡接到了電話。邁克爾涉嫌謀殺了整整一屋子人,他用自己對顏料各種化學反應的豐富知識,製作了一種無色無味的毒氣,放進了空氣循環系統,一晚後,那棟屋子裡面再也沒有一個活口了。

    他對自己的作案動機三緘其口,警察方面也草草結案,把他判定為反社會人格犯,關進了監獄。我們在案件開庭的那天見到了邁克爾,他瘦了,臉頰凹陷,滿面鬍渣,頭髮亂得像鳥窩,只有一雙眼睛精光閃閃。他看到我手裡還拿著其中一本素描,就朝著我笑了笑,但卻始終沒有看父親和母親一眼。

    法官雖然有因為他的年齡而作出量刑,讓邁克爾逃過一死,但卻判了同樣殘酷的強制軍役,對於殺人犯,除了必須加入軍隊直到退役,他們還必須接受「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的手術,切除掉腦額葉後再添加進各種控制腦內分泌的儀器,他們就從可怕的殺手變成了忠心不二的聯邦軍人。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邁克爾,當時接受手術的犯人會完全忘掉自己的過去,他不再是任何人的親人,只是一個預備役軍人,與我們已經毫無關係了。

    他成了我們心中最大的傷痛,我不得不忘掉自己曾經有過這麼一個弟弟,就像我的雙親不得不忘掉自己曾經有過這麼一個兒子。

    我留了一張當年的舊照片作為紀念,日長月久,也就忘在一邊了,直到亞當重新把它翻找出來。

    我們一家在邁克爾和幾個其他士兵的掩護下,撤退到了附近一個碉堡。等待著支援和下一台能夠容納我們的運輸車。

    那其實不過是幾分鐘的事情,但卻漫長得彷彿有一個世紀之久,我把娜塔莉和亞當都擁在懷裡,背貼著被阿格利亞那長年高掛的烈日曬得發燙的合金碉堡,想要溫暖自己不斷地顫抖的軀體,但卻只是蒸發了一層冷汗,又出了一身熱汗。

    這就是戰爭,雖然不是我曾瞭解過的,人與人之間瘋狂舉槍彼此廝殺的內戰,但卻一樣地殘忍,不,或許比那還要殘忍,因為對雙方來說彼此都是非我族類,無法理解、無法溝通、無法容忍,除了決一死戰別無選擇。

    我伸手擋住亞當和娜塔莉的視線,讓噴吐火舌的槍口、飛濺的血液、帶著肉末的利爪、千瘡百孔的戰鬥服和碎裂面罩中露出的扭曲面孔都無法映入他們的眼中,而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邁克爾的腳步。

    他鎮定自若,手中的電磁步槍幾乎沒有停頓,指向每一個試圖靠近這小小堡壘的敵人,傾瀉著致命的彈雨。金屬彈殼不斷地落地,敲擊出奇妙的鼓點。這一刻,邁克爾看起來簡直就是個嫻熟的爵士鼓手,配合著自己的隊友們,打出了奧妙的節奏。這真的就是我那個愛好繪畫的弟弟?隔著一副厚厚的戰鬥服和無情的面罩,他的身影是如此熟悉,又如此地陌生。

    直到士兵們打退了一整波蟲族的衝擊後,我們才等到了下一批運輸車,邁克爾頭盔上的揚聲器傳來了一聲滿足的歎息,然後他打開面罩,衝著我笑了笑。

    時光磨平了他臉上的圓滑線條,只留下了剛硬的肌肉,深陷的眼窩和我非常像,裡頭的琥珀色眼睛也因為年紀漸大變得略為渾濁,還帶著清晰的血絲。他留了大約三天的鬍渣,看起來有點兒不修邊幅,兩頰的皺紋也摻進了塵土。

    但他仍然是邁克爾,我的弟弟,額角上的那塊黑色的控制器不斷在刺眼地提醒著我,他曾經是個殺人犯,受過改造。如果他一直沒有離開戰場,那已經足足打了二十年的仗。

    我想像不出那是怎麼樣的日子,就像我想像不出現在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運輸車和下一批護衛隊抵達了。

    擁著娜塔莉和亞當走進車廂時,我仍然禁不住回過頭去看他,但邁克爾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而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和隊友們重新調整編制上。我最後瞧了他一眼,把他裹在戰鬥服裡的背影深深地映入眼底,然後任由關閉的車門吞沒了他。

    直到我們的殖民船衝出了大氣層,我仍舊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從外星人的侵略中突圍而出,逃到了相對安全的外太空。娜塔莉抱著亞當,又再哭了起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以前那個堅強的檢察官妻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脆弱而感性。我摟住她的肩膀,心不在焉地安慰著她,心思卻仍然留在了阿格利亞。

    我沒有再見到邁克爾,蟲族對星際港的攻勢越來越強,我們逃難似地衝進了殖民船,甚至都沒來得及朝四周看上一眼。雷諾突擊隊的宇宙巡航艦還停留在軌道上,等待著最後一艘殖民船升空。邁克爾或許仍然在地面上與鋪天蓋地的蟲族交戰,他的嫻熟槍法還可以盡情地發揮並帶他脫離險境嗎?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這群恐怖分子為什麼要如此拼盡全力地幫助我們。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是毒蛇般勒緊了我的心房,或許這只是上帝的安排,讓我見上邁克爾最後一面,好讓我們兄弟倆能在永別之前多少獲得一點兒安慰。但如果這就是真相,我發現自己根本無法甘心接受。我還沒有跟他說過話,沒有好好瞭解他這二十多年來的生活,甚至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有我這麼一個親人,才匆匆一聚,就要分離,這哪會是上帝的旨意,簡直就是魔鬼的行徑!

    「爸爸,爸爸,」亞當突然拉著我的手臂,搖了搖,把我從思緒中喚醒,「你還記得那個救了我們的士兵叔叔嗎?」

    「當然記得,怎麼了?」我有點兒驚訝地看著兒子那雙和娜塔莉一樣澄清的天藍色眼睛。

    「他後來對我笑了,笑得真好看,我看到他的笑容,就知道我們會是安全的,對吧,爸爸?」

    「對,寶貝兒,」我抱住他的小腦袋,在額頭上印上一吻,「你說得太對了。」

    雷諾突擊隊護送了我們一程,在殖民船即將要到達自治聯盟安置難民的星球曼霍夫後,便離開了。我設法去打探的邁克爾的消息,但除了知道這支恐怖分子即將要去一個滿佈熔岩的星球外,一無所獲。儘管不想承認自己如此地不理智,我還是得說實話,自己在獲知這個消息後非常不高興。我不清楚邁克爾為什麼會加入了這麼一群反對現任自治聯盟政府的傢伙,雖然我對蒙斯克並沒有好感,但這並不代表我就可以接受另一群正在走他發跡時老路子的人。

    而現在,他如果沒有在阿格利亞犧牲,那就是在和一個前民兵隊長還有一堆罪犯身陷險境,我越發懷疑,當初聯邦那粗劣的「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手術,是不是損害他的大腦。這項技術後來獲得了長足改進,影響使用者的儀器被縮小成納米級,留在被改造者身上的,只有一片耳後的禿斑。但邁克爾那個年頭,這項技術仍然沒有進步到如今的程度,除了腦部裡的改造,還有一個礙眼的外部儀器留在了他腦袋上。這個部件雖然堅固,但仍然非常容易受到損傷,所以在以前,社會化罪犯因為儀器受損,行為失控而在軍中大開殺戒的醜聞時有發生,unn沒有報道過這些事情,但坊間的留言,從來都不曾間斷過。

    我們在難民區中被分配到了一棟獨立的小房子,非常狹窄,但已經是對我們三口之家的特惠安排,如果是獨身一人的難民,都被分配到大房間中,和幾十個人一起打地鋪。

    娜塔莉對此非常不滿,但我勸慰她,這只是暫時的,更何況,起碼我們一家人可以有自己的私隱空間。那時我還沒想到,自己竟然數漏了一項獨門獨戶的好處。

    可以降低被感染的風險!

    沒人知道最先是哪些傢伙受到了感染,這個星球容納了大量因為蟲族的侵略而流離失所的人們,哪一個都有可能在無意之中攜帶上了蟲族的病毒。這些可怕的疾病是在我們到達後第二天開始爆發的,起初只是有難民區出現瘟疫的傳聞,很快,這種情況據說竟然延伸到了駐守的自治聯盟陸戰隊裡頭。我打聽到了這個不太確切的小道消息,自治聯盟軍人的糟糕表現讓我留了個心眼,立刻跑到附近的聯絡站,跟還留在雷諾突擊隊的韓森博士做了一番聯絡。

    她反饋給我的訊息令人非常不樂觀。原來早在阿格利亞,她就有接收到類似的情報,蟲族的蔓生菌叢和王蟲的分泌物中可能含有某種能夠破壞其他生物dna結構的物質,而如果有受到感染的難民沒有得到適當的治療和隔離,她無法預計會發生什麼後果。

    我在離開聯絡站後,動用了一切可靠的關係,還花了我們積蓄中相當大的一部分錢,把自己一家人搬到了離難民區軍事基地最近的一個單間當中。娜塔莉以為我瘋了,但我知道自己的擔憂未必是杞人憂天,而如果這種可怕的瘟疫爆發,唯一能夠提供救治或是保護的地方,就只有軍人駐守的基地了。

    很快,封鎖消息失去了作用,因為可怕的蟲族病毒威力超過了所有人、甚至是我自己這個知情者的想像!它們不但能夠感染生物,連建築物也不放過,從一些疫區流傳過來的視頻中,我看到了被類似真菌類攀緣物包裹起來的難民房、補給站甚至是兵營,和出沒在其中的古怪生物,它們當中有的曾經是難民,有的則是陸戰隊員!現在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介乎於人類與蟲族之間的怪物。

    這些異型白天躲藏在受感染的建築中或遁入地面,迴避它們無法承受的陽光,一到夜晚就蜂擁而出,衝向仍然有活人存在的地方。難民營一個接一個地淪陷,當地的駐軍卻束手無策!

    接連的打擊讓娜塔莉的神經變得非常脆弱,她失眠了,還經常無緣無故地默默流淚,突然緊緊地抱著兒子,好像生怕他會憑空消失似的。我卻沒法給她多少安慰,因為我自己的情緒,也受了目前困境的影響,變得非常暴躁。

    亞當很懂事,在這艱難的時期,他卻成了我們一家中心,說著他從別的小孩口裡聽來的笑話來逗他媽媽,還為每天東奔西走的我乖乖地捧上一杯清水。兒子的行為讓我感到慚愧,在等待進一步消息時,我禁不住想,要是邁克爾在這裡,他會怎麼做?沒有任何計劃能夠預計到這種情況,他又該如何去處理?我不知道。

    自治聯盟的軍隊再一次拋棄了我們。我發現自己對此沒有太驚訝,在阿格利亞的背叛已經令我清楚地認識到,那些對自治聯盟政權比聯邦時期還要**的傳聞,統統都是真的。感染的速度隨著抵抗的消失進一步加劇,少數人組成了民兵團,自發地帶領著餘下的難民們躲進了被自治聯盟軍隊拋棄的基地,築起了簡陋的路障。但我們都很清楚,這不過是死亡之前,絕望的苟延殘喘。

    所以在收到韓森博士的聯絡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雷諾突擊隊又來了。

    他們接管了餘下的軍事設施,立刻迅速建立起了有效的防線,堡壘在scv的工程手臂揮舞下座座升起,射擊口露出的電磁槍和火槍噴射器彷彿能夠瞬間摧毀千軍萬馬。

    他們還帶來了軍工廠,一台台惡火四驅車流水般地湧出,在烈日高照時緩慢但乾淨徹底地燒燬每一座被感染的建築,直到燃盡最後一絲蔓生菌叢才轉移到下一個區域,週而復始,屬於異型們的地盤一點點地減少,我們生還的希望也在一點點地增高。

    但我當時無暇理會這些喜人的戰況,而是跑到了指揮部,靠著以前老同事的身份見到了韓森博士,並向她打聽邁克爾的情況。艾瑞兒正在著手幫助亥伯龍號上的船員們建立一份完整的健康檔案,所以我輕易地看到了邁克爾的病歷。

    「部分器材性失憶?」我對這個詞彙非常陌生,只好指望韓森博士來替我解釋一番。

    「這是個古老的詞彙,」她抬了抬眼鏡,把邁克爾的病歷翻到最後一頁,將一張他部分顱骨和那個黑色晶片的掃瞄圖展示在我面前,「在『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這種技術還沒有成熟的時候,情感控制器是外露的,作用和現在的納米機器大同小異,都是壓抑改造者反社會的神經衝動,約束他們的行為,使其變得規範,並且一心忠於自己的長官。這種情況,醫學上被稱為『器材性失憶』,一種人工的症狀。老舊設計的缺點是容易被意外情況損傷頭顱外部的控制器,造成各種如人格失調、過度暴力傾向等問題。仔細看看這張照片,你兄弟的控制器外殼其實有細微的裂縫,應該是在某次戰爭中被流彈擦過後留下的。這次衝擊讓儀器出了故障,邁克爾中士的受控制程度有所減弱,起碼那對於聯邦的無條件忠誠,已經消失了。所以,他變成了所謂的『部分器材性失憶』。」

    「那他的…………」我發現自己對這個將要說出口問題,有著某種恐懼。

    「他仍然不記得自己的過去,」艾瑞兒看穿了我的想法,「現在他是個有著優良人格和高度紀律性的軍人,不再有任何反社會人格,但代價是,所有他曾經的回憶都消失了。」

    「難道就沒有任何辦法恢復?」話剛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多麼蠢的問題。

    「我不能保證,」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但仍然作出了正面的回答,「但人類的腦袋雖然很脆弱,不過也非常頑強。他的腦額葉應該已經重新長好了,目前這個有點兒失靈的控制器繼續在管理著他的記憶,所以他的人格仍然是處於改造後的狀態,而如果儀器終於因為故障停止了運作,那或許他會重新記起關於自己曾經的過往。你很清楚,那意味著什麼。」

    博士陷入了沉默,對於這個問題,她說得已經夠多了。

    「他現在在哪?」我換了一個沒有那麼沉重的話題。

    「前線,邁克爾中士在阿格利亞的表現令雷諾指揮官很滿意,他現在負責帶領一支小隊搜救難民區的生還者。如你所見,他其實過得很好,軍隊的生活很適合他。雖然現在他是叛軍的一員,但吉米--我的意思是雷諾指揮官是位優秀的領導者,他會扳倒蒙斯克的,而那時候,邁克爾中士,也會成為一位革命英雄。你應該祝福他才對。」

    她說得對。無論我是否願意,邁克爾的生活已經不再和我這個哥哥再有任何交集了。

    我甚至沒有問她為什麼不嘗試著修好控制器,自治聯盟已經成立了四年,對聯邦的忠誠早就過時了,而現在的自治聯盟軍是些什麼貨色,我已經在這兩天瞭解得非常透徹。我很擔心邁克爾現在這種彷彿是針尖上的蘋果般的狀態,但卻不得不承認這是對他來說最好的情況,無論他重新倒向哪一邊,都不會是我願意看到的結果。

    那一晚,我喝得大醉,和娜塔莉狠狠地吵了一架,然後抱著那張亞當翻出來的舊照片,在難民房的舊沙發上睡著了。夢裡耳邊響起的仍然是延綿不斷的槍炮聲,最後卻都變成了邁克爾的爽朗大笑。他佇立在煙火遍地的戰場上,對我咧開嘴,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容貌雖改,神態,卻像極了他在照片上的模樣。

    我們一家和無數難民再次坐上了殖民船,踏上了迷茫的旅程。自治聯盟指定的難民中轉站曼霍夫成為一個滿目蒼夷的星球,還有著繼續被蟲族病毒感染的風險,已經沒法呆了。我們不可能去其他早已殖民的星球,沒有一個地方能夠瞬間容納如此大量的難民,更何況,收留從疫區逃出來的我們,還有著額外風險。

    最終,還是韓森博士再次為我們找到了出路。雖然新的殖民地比鄰神族的領地邊沿,但海文星適宜人類居住,還有大片的原始森林留待開發。兩次經歷劫難,包括我在內的難民們都不再有任何多餘的奢望,只求能找到一片落腳地,海文星,就是我們的新天堂。

    渡過了生命的危機,我和娜塔莉一度緊張的關係又開始回暖,不管如何,為了亞當,我們的小天使,能夠開開心心地享受他的新生活,營造出一個和諧的家庭環境是非常有必要的。於是,作為一種坦誠的表示,我告訴了娜塔莉自己情緒變得如此乖張的主要原因,還把那張已經被我鄭重鑲在自己親手做的原木相框中的舊照片拿給她看。

    在一個久違的長吻後,她充滿柔情地撫摸著不知何時爬上我眼角的魚尾紋,輕輕地歎了口氣。

    「過去了就過去吧,狗狗,」她喊著我們之間才知道的愛稱,「你還得過自己的日子,亞當需要他的父親,我也需要自己的丈夫。你的弟弟,卻不一定需要一個連自己都不記得有過的哥哥。」

    我無法反駁娜塔莉。就連我自己也解釋不了,為什麼要如此掛念邁克爾,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想起過他了。但每當我閉起眼睛,回憶起他的面容,開始後退的髮際,臉上難以掩飾的風霜,和那不曾變過的笑容,最後都會以一個令我煩心的畫面作為終結:那個嵌在他額頭上,散發著不詳光芒的小晶片。

    從某種角度看來,那也是一種人生計劃。

    只是更粗暴,不容置疑,無從反抗。

    時至今日,我必須承認,自己喜歡被別人操縱,喜歡有人告訴我該怎麼做,而不是要自己做決定。是父母的教育方式讓我變成了這樣的人,還是我天生就適合這樣的教育,早已無從考究,但無論如何,我都注定了可以當一個言聽計從的孝順子。

    可是邁克爾並不是這樣的人。

    他更好奇,更活潑,也因此更有主見,更有自己的想法--唯唯諾諾的人怎麼可能想要成為一個藝術家?這時,父親和母親對他們安排的人生計劃那不可動搖的信心,就變成了一種強權。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好意,但就連我自己也清楚,好的出發點並不能保證我們幹的任何事情,都是對的。

    或許邁克爾會成為我們一家最大的傷口,不是因為他的罪行,而是他的遭遇告訴了我們一個事實:可能這世上真的有那麼一條最好的人生路,但任何人都無法保證,那就是自己的人生路。我用遺忘來掩埋起邁克爾留下的傷口,而現在,這上面的陳年的結痂被我那慘遭洗腦的弟弟用一個燦爛的笑容掀起,頓時,膿液與鮮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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