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0贖罪與懲罰
對普通人來說,一個人走了,能留下一串足跡,在少數幾個親近的人心裡刻上印記。然後一陣喧囂,塵埃落定時,影像慢慢的就暗淡,然後被你認識的人慢慢遺忘。這個世界,從不會因為少了某個人而停止轉動。
葬禮過去了兩天,倪建國的身體好像越來越糟。倪裳把他送到醫院檢查,說不過是精神極度壓抑,並沒什麼別的病灶。但根據醫生的建議,還是給他開了個病房,輸輸鹽水,調理一番。
回到家,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客廳。母親掛著黑紗的遺像還掛在牆上,林墨已經被她命令著回家休息去了。倪裳環顧四周,只覺得無比悲涼,卻似乎哭不出來,心裡好像有一塊石化了的東西,堵在那裡,讓呼吸都有些困難。
是啊,母親走了,父親需要照顧。從此以後,自己再不是被寵溺被關心的那個人了,而是去照顧別人,頂起家裡重擔的那個人。倪裳這樣想著,努力給自己多一些的鬥志。
她知道自己已經好幾夜睡不到三個小時,但腦袋卻清醒的緊,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她強迫自己去想一些具體的事情,還有什麼善後要辦的,還有什麼事情沒處理好。因為只有讓腦子裡充滿了這些事務性的東西,才不會有太多的時間去難過去胡思亂想。
將來會怎麼樣呢?她甚至都拒絕去想。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母親身後的事情處理得妥妥當當,然後照顧父親,讓他度過最艱難的這段時間,慢慢振作起來,以後就只剩下我們倆相依為命了。
市第五人民醫院的住院部。
倪建國躺在床上,聽到有人進來,也沒有睜開眼。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在局裡成了香餑餑。妻子告別儀式的時候,孔局長親自駕臨,連帶著來了好幾個局裡的大領導,更不用說自己科裡的手下和其它科室打過交道的同事。在五院住院以後,來看望的人也是絡繹不絕。
倪裳聽從醫生的建議,要讓倪建國住院觀察,倪建國並沒有反對。他接受的主要原因,是現在害怕去面對女兒悲傷,疲憊,而又堅強的眼睛。妻子的車禍雖然是天災,但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妻子為什麼會去隆中,他心裡是不難猜出七八分的,是傷心之餘要找個地方舒解心情,或者因為還沒想好怎樣和女兒談這件事情。
在悲傷悔恨之餘,倪建國唯一感到慶幸的是,倪裳顯然不知道這一切的因果。她看著自己,不用說話,也能讀懂她的眼神:爸爸,現在只剩下我們倆相依為命了……
當面對女兒那憂傷中滿含關心的眼睛,倪建國覺得心裡堵著,像要喘不過氣來。有幾個瞬間,他控制不住的想要告訴她真相,告訴她白冰燕走之前的那一番對話。但他勉力克制住了,雖然越是克制,心裡越是愧疚,越是恐懼,越是不知道如何去直視她的眼睛。
終於,在太平間裡,他感覺自己呼吸似乎是停止了。眼前一黑,便歪歪的倒了下去。
倪建國睜開眼,愣了一下,他使勁搖搖頭,看清楚了站在面前那個男子-江之寒。
江之寒臉色肅穆,他把一包像是營養滋補品的東西放在床頭的櫃子上,不待招呼,便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來。
倪建國看著他,實際上他已經觀察他好幾天了。他坐在那裡,五官神態比起高二高三時又成熟了好多,但我行我素的姿態卻一如既往。
兩人漠然對視,良久。
江之寒移開目光,淡淡的開口說:「和生死相比,我們以前的那點事兒太微不足道了……」
三四年前,倪建國最痛恨江之寒的一點,就是他總擺出個和他平等談判的架子,全沒有一個十六七歲的高中生的自覺。但今日面對他,那種想法奇怪的已煙消雲散。他難道沒有和自己平等對話的資格?笑話!
倪建國抿了抿嘴,「孔局長他們……是你招呼來的?」
江之寒看著她,「我以為,白阿姨喜歡一個熱熱鬧鬧的儀式。」這和倪建國對妻子的瞭解非常一致。
倪建國盯著他,「你認識孫鳳珊?」
江之寒說:「白阿姨偶然提起過……」
倪建國大概意識到什麼,張了張嘴,有一個關鍵的問題還是沒有問出口,大概多半是自尊心在作祟。他看著江之寒,「你……和倪裳媽媽經常見面?」
江之寒說:「不是很經常,一年不過兩三次而已。」
倪建國沉默。
江之寒說:「我今天來,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一下。」看著倪建國,他淡淡的說:「白阿姨生日前一個星期,有朋友給了我兩張在偃城演出的俄羅斯國家芭蕾舞團的票,我就轉送給了白阿姨。結果她說,你工作太忙,倪裳又不在家,而我恰好有事要去偃城,所以就順路一起去了。那天,她很高興,尤其是見到幾個功勳老演員,都是她們以前很仰慕,拿來當學習榜樣的。從偃城回來以後,白阿姨和我提起,她們以前有些小尺寸的練舞的黑白照,年代已久,害怕以後保存不下來。我找人打聽了一下,恰好有個朋友下面有家專業的影樓,可以做照片翻拍,質量很好。白阿姨出事前兩天,我們約了見面,她把那批照片都給了我,說好兩天後我就把翻拍好的照片給她拿去……」
江之寒停了停,接著說:「也就是說,出事前兩天,她似乎並沒有去隆中的打算,為什麼會忽然改變了主意呢?」
倪建國審視的看了他好一陣,「我……也不清楚。這對你很重要?」
江之寒點頭,「我見她那天下午,白阿姨說馬上要去見一個朋友,說了幾句就匆匆走了。她說那個朋友有日子沒見了,忽然打來電話,好像有特別要緊的事兒。我問過文化局的人,她去隆中和工作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你和倪裳都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要去隆中的話,我琢磨著,她忽然改變行程,和她那個朋友有關。」
倪建國盯著江之寒,「人都走了,這個很重要麼?」
江之寒點頭,「雖然白阿姨遇到車禍是天災,沒辦法的事情。但讓她去隆中的,畢竟有個原因在那裡。這次倪裳把她媽媽幾十年的老朋友老同學幾乎都請來了,我一直等著那個人出來說,真是不幸,我讓她去隆中,哪曾想就出了這樣的事兒?可是,沒有一個人出來……」
倪建國看著江之寒,沒有說話。
江之寒歎了口氣,「也許,總有一天我會知道原因的。昨天還在那裡,今天就沒了……我很不甘心啊……」他站起身,溫和的說:「你好好保重身體吧,我先走了。」
倪建國張了張嘴,發覺自己居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江之寒走出房間,小心的帶上門。
他疾步的往外走,心裡詛咒說,我要懲罰你,我會在你頭上懸一把劍,讓你終日猜測那個莫須有的朋友到底是誰,讓你一直生活在被揭穿的惶恐和憂懼之中……
如果我需要贖罪,你比我有十倍百倍的理由需要被懲罰,如果你還有一絲良心的話……
你要瞞著倪裳?好吧,為了她,我暫且只能做你的幫兇。但在她不知道的世界裡,你不應該逃掉你應有的懲罰。
葬禮過去了一周,倪建國已經回家,但身體狀態還是不好,終日臥床不起,教育局准了他兩周的假,讓他在家裡休息調養恢復。
這一天,倪裳的幾個朋友不約而同的聚到她家裡。和白冰燕相關的善後事宜都基本完成,張小薇去幫倪裳存了葬禮收到的禮金,拿了存折來給她。林墨是跑來看姐姐的,薛靜靜和阮芳芳這幾天每天都來一趟,而江之寒和吳茵則是陪伍思宜來向倪裳告別的。
伍思宜葬禮後去了一趟偃城,在那邊公司有些業務要處理。昨天晚上,她連夜回到中州,今天下午又要飛羊城,公司的業務實在是太繁忙。中間還有那麼半天的時間,她叫上江之寒來向倪裳告別。
幫助倪裳撐過這最艱難的一周的,有身邊這幫朋友的功勞。張小薇,薛靜靜,林墨,和阮芳芳,這一周幾乎都在她身邊,沒說太多安慰的話,因為都知道那些空洞的言辭也很乏力。但她們默默的幫她處理一切的事務,為她端來一杯水,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和支持的微笑。倪裳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