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日子,一日比一日涼爽,夜晚時分,窗紙上都能感受到一層潮氣,指尖摩挲而過時,那冰涼的感覺漸漸透心。百里九歌特意查了黃歷,原是白露和秋分兩個節氣已經過了,如今的天氣晝短夜長,寒露節氣就要到來。
心裡清楚,墨漓身上的陰咒,每逢陰氣重時,會令他極度衰弱無力,雖說庚子年陰氣最重的那日已經過了,可秋冬兩季,仍舊是陰氣不輕。
為此,百里九歌就將炭火盆點燃,每夜置於床下,臨睡前還要給墨漓再加一層被子。她睡在墨漓身邊,自然是被烤得渾身是汗,可是心中的信念堅定的很,只要是為了墨漓的身體,她怎樣都不委屈。
如此平平靜靜的度過七八日,宮中忽然傳出消息,說是要大設宴席,為萍貴妃所誕下的小皇子慶祝兩個月生辰。
當請柬被送到世子府時,百里九歌無語。不就是小孩子家家過個壽麼,至於這麼興師動眾!再說,才兩個月過什麼過,要過也是滿百日吧!
沒辦法,只好無語的去了。
這日,正是昭宜五年九月二十一日,舊歷庚子年壬申月丁巳日,小皇子的壽辰,在宮苑明瑟殿舉行。
前來慶祝的賓客依舊是從前那些,百里九歌扶著墨漓,在眾人怪異的目光下,默默入座。見桌案上放了一盤金桔,覺得不錯,拿起就剝開,給墨漓分了一半。剛將桔子送進口裡,一轉眸,與對面殷浩宸的視線直直相撞。
這一刻,百里九歌差點被金桔嗆住,殷浩宸的目光,太過焦灼,彷彿是一場野火突如其來,讓百里九歌在無措之際,五臟六腑都被焚燒。
酸澀的感覺湧進了全身,她只得別開目光,繼續吃著金桔。
隨著壽宴開始,昭宜帝的長篇大論,百里九歌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待到絲竹之樂響起時,她才堪堪回神。
原來是歌舞節目。
翠玉珠簾後面的琴師樂伎們,彈得是一曲《花想容》,奢靡浮華,如在珍珠裡淘水晶似的,聽得百里九歌心中有些煩。娉娉婷婷的舞姬,舞得一片繁華,她也覺得無心去看,腦子裡總是浮現殷浩宸倉惶痛苦的目光,很燙很燙,令她被自己的愧疚折磨。
舞姬們一舞落下了,百里九歌還心不在焉,可就在這時,她聽見了殷浩宜的聲音。
「今日的配樂不錯,只是琴師少了些,朕總覺得琴音聽著不足。」
百里九歌回神抬眼,發現殷浩宜的視線竟是看向自己這邊的,而此刻,殷浩宜的唇角,又是掛著那陰險的、皮笑肉不笑的標誌性笑容。
百里九歌不由心下一突。
殷浩宜忽然說道:「久聞周世子琴藝出眾,冠絕周國,今日既然是為了圖個熱鬧,朕就請世子也與琴師一般,為舞姬們的歌舞彈琴配樂。」
此言一出,週遭全都安靜下來,接著便聽見各種竊竊私語。在場的都不是傻子,誰不知道昭宜帝這是又要侮辱周世子了,將他與琴師相提並論。
百里九歌頓時一惱,正要聲辯的,卻被墨漓握住了手。此刻兩人的手交握在桌案下,無人得見,墨漓緊緊的握著她,幽月般的眸底流露出的意思,自是讓她不要衝動。
百里九歌只好聽命,嘟嘴不語。
墨漓的雙手還捂在錦緞中,他徐徐起身,淺淺笑著,竟是雲淡風清,「在下琴藝不精,不敢賣弄。」
殷浩宜陰惻惻的笑著:「周世子過謙了,怎麼?難道,朕親自請你,都還請不來嗎?」這語氣裡有著強烈的威逼之意,字字生寒。
「還有件事,世子可別忘了,朕記得,上次朕和容右相都提醒過你,不該再自稱『在下』,而是要自稱『臣下』。」
百里九歌眼神狠沉。
偏偏容右相還站起身來,附和:「陛下說的是,那時候老臣可是專程提醒了世子殿下的,老臣記憶猶新啊。」
墨漓沉默了,卻是面不改色,眼底漆黑難測。他抬眼,不卑不亢答:「既如此,臣下便獻醜了。」
「很好。」殷浩宜鄙視的一哼,笑道:「來人吶,備琴吧!」
立刻有內侍抬來了琴桌和凳子,故意安置在樂師們附近,儼然是要侮辱墨漓和大商的琴師一個地位。
接著,他們又擺上一張琴。墨漓淡掃那琴一眼,便知是下等的黃花松木所製,雖然音色尚可,但極容易滑音、甚至斷琴。
他不由冷笑。昭宜帝屢屢如此待他,他便是要全部忍下。總有一日,他們欠他的,他會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面不改色的,離了座位,墨漓徐徐朝著琴桌走去,坐在了琴前,鶴氅旖旎曳地,那大朵大朵清的曇花,與這紙醉金迷的宮殿格格不入。
殷浩宜得意的笑道:「既然世子準備就緒了,那麼,歌舞就繼續吧!」
「慢著!」百里九歌忍無可忍,出聲站了起來。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各式各樣的目光掃來,人們指指點點,她全然無視,就連墨漓投向她的擔憂神色,她都以洋洋灑灑的笑容回應。
「陛下!」
百里九歌走出,拱手施禮,朗然說道:「宮中每逢宴席,都少不了歌舞,每次的歌舞都是換湯不換藥,總看難道看不膩嗎?」
殷浩宜眉峰挑起,陰陰笑問:「九歌,朕聽你的意思,似乎你要提供些新點子了。」
「正是。」她昂首,立得筆直如寶劍,認真的說:「我學過舞劍,陛下就讓我舞一段如何?就當是我和墨漓一起為小皇子獻個節目吧。」
殷浩宜低低的哼了一聲。他還真沒想到百里九歌竟來了這麼一手,按說……她明明不諳世事,也不像是會做違心事的人,為何此刻要出這個頭?
莫非……餘光裡瞟了眼墨漓,殷浩宜突然之間明白了幾分,不禁笑得更陰沉了,那眼底,甚至閃現了歹毒的凶光。
看來……這百里九歌,是當真動心了。若周世子能喜歡上她,她還可留,如若不然……那便留不得她!
殷浩宜如是想著,卻讓自己的笑顯得喜悅和善:「難得九歌這麼有心,那就舞一段給大家看看吧,久聞你武藝高強,想來,舞出的劍也是剛柔並濟、堪稱一絕。」
百里九歌冷笑,她才不會傻的以為殷浩宜是在誇她。
抱拳,冷笑:「多謝陛下誇獎,那就請給我一把劍吧。」
眾人見此,紛紛投來玩味的目光。
而人群中的百里紫茹,注意力則在殷浩宸的身上,當看見殷浩宸癡迷的盯著百里九歌時,百里紫茹的手,在桌案上摳出五道抓痕,她憤恨的盯著百里九歌。
這會兒,百里九歌從一名內侍的手中,拿到了劍,拔劍出鞘,將劍鞘交給了內侍拿著,百里九歌反手持劍,朝墨漓走了過去,停在了距他七八尺的地方。
從這裡,她已經可以清晰的看見他的表情,很顯然,他不同意她此番自作主張,百里九歌也明白自己又頭腦一熱不聽墨漓安排了,但是!她不後悔。只因她嚥不下這口氣,亦沒法眼睜睜看著墨漓被那樣侮辱!
終究灑脫的笑了:「墨漓,開始吧,《七殺》《破陣子》《垓下歌》《犯胡兵》《國殤》,這些都行!你要是覺得不好彈,就自己發揮一個,我都可以舞的!」
墨漓望著百里九歌,點點頭,那眼神分外柔和,漾著情意,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也讓殷浩宜看得真切。
殷浩宜不禁輕笑……原來,這兩人是兩情相悅了……既然如此,百里九歌的命,便暫時留著吧。
墨漓這方收回了視線,落手在弦上,先試音。心中清楚,昭宜帝對九歌動了殺心,若想保住九歌,唯有讓昭宜帝看出自己對九歌的感情。雖然這樣長久下去,會更受制於昭宜帝,但是,此刻最重要的無疑是九歌的安危。
百里九歌全然不知道,就在剛剛那片刻,墨漓用一個眼神,便將她從死局拉回了生局。
她只靜靜的等待墨漓撫琴。
弦起,錚的一聲,割裂這場紙醉金迷,破開一抹仙音。
百里九歌聽得心頭一顫,果然,墨漓的琴與他的心是合二為一的,才不是這俗世庸人能夠比擬!
心有靈犀,百里九歌持劍,舞動,一個跨步,衣袂飛揚,紅裙像是艷麗的鳳凰花綻開。
她聽出了墨漓所彈的這首曲子,正是《詩經》裡的《秦風?無衣》,那是首捨生忘死、同仇敵該,慷慨激昂的從軍曲!
她覺得,墨漓彷彿是在說,讓她不要緊張他也不要害怕,因為不論發生什麼事,不論敵人有多可怕,他都會維護她、與她並肩。
百里九歌笑了,她忘了週遭那些庸俗的雙眼,也懶得理會龍椅上的無恥昏君,此一刻的她,只想著將自己的百折不撓全都舞出來,也告訴墨漓,她要伴他左右,一往無前、永不退縮!
週遭的賓客們,表情都變了,原本還是落井下石的玩味,這會兒卻漸漸充滿了疑惑和吃驚。
其實眾人大多是看得出來的,百里九歌的劍舞,根本是隨心所欲的,想怎麼舞就怎麼舞,完全是臨場自創!可為什麼,這看似毫無章法的劍舞,卻如利劍刺入深心一般,有著如此強烈的衝擊感,令他們的心受到震撼。
賓客們甚至紛紛露出驚艷的表情,近乎膜拜的盯著百里九歌。
只見她一襲紅衣飛揚,似烈焰、又似鮮血。珵亮的劍劃出一道道光影,一如她的眼神,澄明湛亮,蘊了萬頃光華、
她就在那近乎仙音的琴聲之中,恣意舞動。
而那琴聲,明明是在演奏戰歌的,卻毫無戰意,反倒像是從另一個天地飄出的萬壑松風,訴說著滿滿的情意,都只有那舞劍之人能懂。
賓客們鴉雀無聲,言語已然無力形容那兩人風華與共的一幕,他們只能這樣看著,滿目驚艷。
親王席位上的殷浩宸,這會兒突然提起酒罈,狂烈的灌下去。
場中的一幕,令他驚艷,卻又是那樣刺眼!為何他心中的仙子,他傾心愛慕的女子,卻投身在別人的琴曲中,為了那人大展風華?!
為什麼?!她明明是他的妃!
殷浩宸痛不欲生,烈酒下肚,眼前陡然一陣眩暈,他寧可自己就這般醉死過去,不要再直面如此猙獰傷人的現實!
百里九歌颯爽的舞著,舞得忘我,時而與墨漓對視一眼,顧盼生輝。
可突然間,耳畔彷彿聽見「叮」的一聲,不知是什麼東西在半空中相碰了。
下一刻,百里九歌的膝蓋猛地一痛。她大驚,這是有人在用暗器打她的膝蓋!誰!到底是哪個傢伙?!
百里九歌無力控制膝蓋的癱軟,此刻整個人朝前趔趄,這突變的舉動,驚到了四座。而更加令人驚駭的是,此刻百里九歌的手裡還揚著劍,那劍尖指著的方向,竟是龍椅旁的元皇后!
「不!」百里九歌呼喊起來。到底是誰暗算她?完了!她現在控制不了動作,劍就要刺中元皇后了!
琴聲驟止,墨漓倒抽一口氣,想要力挽狂瀾,卻離得太遠,根本來不及了。
時間彷彿斷在了這一刻,那劍尖,離元皇后只有一步之遙!
千鈞一髮之刻,有人似電光火石而來,眨眼間的功夫便到了百里九歌前方,健臂一攬,瞬間便將她的所有動作都終止了,另一手快如閃電,強有力的奪過百里九歌手中的劍,順手擲地。
隨著劍落地時的響聲,一切彷彿戛然而止,萬籟俱寂。
百里九歌的心仍驚懼的跳動著,腦袋撞在了什麼人的胸膛上,這一撞,撞得她腦中發暈,這會兒渾渾噩噩的察覺,有人救了她一把。
此刻,她就在這人懷裡,入目的是他一襲黑色布料。這人是……她瞅見了他襟口紋繡的兩條金龍,瞅見他劍眉凌厲、雙目漆沉,輪廓鮮明的臉龐如風霜雕鏤而成,冷俊、又堂堂正正……竟是殷浩宸?!
這確實殷浩宸本人!
「你……」百里九歌大驚。殷浩宸的功夫似遠比她想像的要高!竟剎那間就化解了她和元皇后的危機。
殷浩宸睇向元皇后,問道:「皇嫂,沒事吧?」
「本宮無礙。」元皇后端華的坐著,絲毫沒有因為剛才那一劍而恐懼,反倒詢問:「九歌,方纔你怎麼了,原是舞劍舞得好好的,為何突然失去平衡?」
「我……」
百里九歌還未說出,便見殷浩宸袖袍一揮,用內力從地上吸過來一枚蛇形鏢!
他憤怒的吼道:「適才是誰用這暗器打了九歌的膝蓋?給本王站出來!」
這聲怒吼宛如潛龍忽然升起,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滿殿的賓客都被駭到了心神,紛紛變了臉色。
殷浩宜更是震驚的瞅著殷浩宸……向來深沉少言的浩宸,這是怎麼了?竟然發了如此大火。
這會兒百里九歌仍被殷浩宸攬在懷裡,他的暴怒,令她不安,連忙想要推開殷浩宸。
可殷浩宸抱得她更緊,也更加怒不可遏。他竟忽然將百里九歌橫抱起來,惹得眾人連連驚呼。
就連昭宜帝都忍不住喊道:「浩宸,你……?!」
殷浩宸對著全場怒道:「敢暗算九歌,便是要與本王過不去。如若再犯,本王定要他付出代價!」說罷,大步就往殿外走去,邊走邊道:「皇兄,還請徹查方才暗算九歌之人。」
百里九歌震驚,此刻身子被殷浩宸橫抱著。她下意識的掙扎起來,想要從殷浩宸的懷裡下來。感受到他的臂膀太過強而有力,她連聲呼道:「宸王殿下,快放我下來!」
殷浩宸卻走得飛快,近似哄勸般的說著:「本王送你去太醫院,請太醫看看,穩妥些。」
他邊走邊說,這時,餘光裡看見了大朵大朵的曇花紋樣。殷浩宸側目,視線與琴前的墨漓直直接觸。
這一瞬,如寒冰相撞般的冷意頓時從兩人身上擴散開來,似是冰結了週遭的一切。那冷意撲撲簌簌,比寒冬的暴風雪更甚,鋒銳犀利的視線在相觸時,甚至擦出激烈的刀光,令百里九歌心底一顫,呼道:「殷浩宸,快放我下來,我要去墨漓那裡!」
可殷浩宸竟是怒哼一聲,濃重的鼻音裡有著毫不相讓的意味,就這般抱著百里九歌,離開明瑟殿去了。
這下,滿殿賓客嘩然。這、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宸王和百里九歌不是早就解除婚約了嗎?這、這難道是舊情復燃?
此刻,墨漓的眸底,映寒如冰,極致的鋒銳在這一刻彷彿能飛出眼眶、化作刀刃,刺入殷浩宸的背影。擱在琴弦上的手,因著憤怒,陡然一收,蒼白的指上骨節突起。
他默默聽著週遭的各種議論,轉眸向殷浩宜,不鹹不淡道:「陛下,臣掛心九歌的情況,想去看看,還請陛下允許。」
殷浩宜的目光本還跟隨著殷浩宸,這會兒聽見墨漓的聲音,回過神來,臉色不大好。
他想不通浩宸今日究竟是怎麼了,為何對百里九歌如此維護,明明浩宸心中之人是芳菲館的畫師白薔!何況,百里九歌不過是他殷浩宜手裡的一顆棋子,雖然不聽話,卻還有點用。浩宸這般維護她,還要求他徹查方才暗襲百里九歌的人……浩宸這是糊塗了嗎?連自己的立場都分不清!
心中一怒,也沒心思再刁難墨漓了,殷浩宜擺擺手,不耐煩道:「世子隨意吧!」
「謝陛下恩准。」墨漓徐徐起身,禮數周到的作揖,斂藏在睫毛之下的瞳眸,幽深如月,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