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漓放回了筆時,淡淡望向百里九歌,見她臉上的表情那般明顯,心中已然明白了什麼。她,竟是又誤會了,只怕是誤會到烈火姑娘身上了吧……
想要開口解釋,可百里九歌卻忽的笑了,笑容燦爛的像是盛放的鳳凰花。
「墨漓,我剛剛都說了,你寫好了這事情就算結了,我不問,你也不要解釋,你都已經答應我了不是?」
「九歌……」竟是不讓他解釋了嗎?
「我沒事的,墨漓,真的!」百里九歌大喇喇的一笑,站起身來,「這首詩畢竟是你寫給我的,我會帶在身上作紀念,說不定很多年後再翻出來看,會覺得別有一番滋味呢!」
「九歌!」墨漓的語氣加重,他起身,握住百里九歌的手,「你聽我說……」
「我沒事的,你不用說!」百里九歌只是笑,可那笑容再明媚,也能被墨漓窺知她心底的劇痛。
「我真的沒事,我這人素來坦然的很,沒什麼的!」
說罷,竟是提起另一壇茱萸酒,逕自走到崖邊,開啟了酒罈。
一揚手,滿壇的酒水如千萬朵飛花,被灑落在半空,墜向廣闊的山下。
「重陽佳節,思親思鄉。我百里九歌,便以這罈酒,祭轉生後的殷左相和殷夫人!獻遠在鳳凰谷的孤雁和師父!師父,您等我回去,我一定會回去看你的,只有鳳凰谷……才是我的家!」
說到後頭,心中的酸意讓喉嚨變的難受,連說出的話都帶著些哭腔。百里九歌倔強的眨眨眼,讓山風吹乾了眼睛,再回首之際,已是明媚如初。
「墨漓,我們回去吧,要是走晚了,天一黑就麻煩了,早些回去總是好的。我來收東西,你休息就好。」
墨漓無言。思及她方才帶著哭腔說出的那句「只有鳳凰谷才是我的家」,便令他心疼的無以復加。
如果他能給她一個家的話,他定會毫不猶豫的去做,可是……背負著太多的他、被陰陽咒折磨而壽數難測的他,真的能成為她最安穩的歸宿嗎?
墨漓失神。
而百里九歌趁著這會兒時間,收拾好了東西,重新背在了背上。
「墨漓,走吧。」她仍是笑得澄澈無瑕。
就這麼牽了墨漓的手,沿著來時的山路,小心的一步步走著,走走停停,每走一小段就回頭確定墨漓是否走得順利,努力保持精神集中。
可是,她終究不是個冷靜的人,心底,墨漓適才所作的那首詩,始終揮之不去。
她突然想要冷聲大笑,笑自己被嫁給墨漓究竟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笑自己何其天真,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自己才是插足進去的那個人。烈火,始終把她當好朋友了,可其實,烈火完全可以憎恨她吧,憎恨她插足進來!
百里九歌難受的冷笑,原來,顧憐所遭受的感情創傷,自己也原模原樣的體會到了。
這般說來,墨漓之所以會喜歡上她,是看她屢屢拚命而可憐她吧!
這世事,為何這般弄人,這般可笑!
「啊呀!」百里九歌沒想到,就在自己走神的這一會兒,竟然踏進了一個水坑裡。
「九歌?!」墨漓拉緊了她的手,將她拖了上來。
百里九歌有些心不在焉的低頭,望著自己濕了的裙角和鞋襪,艷紅的裙角上,沾了難看的泥水。而鞋襪,肯定是沒法穿了……
她沒說話,將背上的布袋子打開,從裡頭取出一塊布,接著坐在旁邊的石頭上,脫下鞋襪,用布包好,塞回了布袋子裡,重新背好。
展顏朗笑:「繼續走吧。」
「九歌……」墨漓滯住了,望著她白玉般的雙足就這麼踩在山道上,眉頭一擰、再擰,阻止道:「別動。」
「啊?」百里九歌詫異。
只見墨漓先卸下她背上的布袋子,背到自己背上,接著竟忽然勾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橫抱起來。
「墨漓,你幹嘛?」百里九歌本能的勾住墨漓的頸子,對上那雙蘊滿了心疼的眸子,心底一悸,嗤道:「上山容易下山難,你這麼抱著我,還把我和布袋子的重量都接過去了,你的身子骨吃不消的!快放我下來!」
墨漓不語,只那眸底堅定如磐石,看得百里九歌一窒,突然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了。
趁著她沉默的片刻,墨漓道:「剛才那首詩,你誤解了,我需和你說清楚。」
「墨漓,我……」
「九歌,你聽好我的話,一個字都不要漏。」鐘磬般溫潤的聲音,萬般認真鄭重,令百里九歌有些懵然。
他聽見墨漓清晰的說道:「剛才那首詩,詩中只有你我二人,再無其她。」
「啊?」她驚訝。
「還有,那首詩是藏頭詩,你再拿出來看一遍,就該明白了。」
百里九歌有些怔了,猛然間驚覺,該不是自己真的又給誤解了吧?自己不都已經下定決心要信任墨漓的嗎?又怎能說一套做一套?
於是趕緊從衣襟裡拿出那首詩,讀了出來。
「墨涴香羅回盼處,漓酒澆作世味深。獨倚欄杆風細細,鍾霜杳杳十里聲。百種相思渾無奈,裡藏不語繞樑塵。九月九日今朝是,歌余蘭麝酒滿斟。」
……墨漓剛才說,這是首藏頭詩。
藏頭……藏頭……
「呀?!」
百里九歌終於發現了,這一瞬間,心頭翻上狂喜的巨浪,適才的所有傷心、痛苦,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幸福。
可高興的同時,她真想狠狠拍自己三巴掌。合著自己剛才都是在自己氣自己了!亂想了那麼多不好的,把自己的心情弄差了不說,最後還走神跌進了水坑裡!
自己、自己真是傻到家了!
「對不起,墨漓!」趕緊說道:「我會努力提高理解能力的,不會再讓你這樣犯難了,我、我覺得很抱歉,但是……但是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
一時激動的無以言表,百里九歌甚至忘了問墨漓,為什麼會在詩中表達無奈的情緒以及不能對她訴說千言萬語,她甚至興奮的在墨漓臉上親了一下,滿臉陶醉的笑。
可就在這時,空氣中,突然多出了一分危險的因子。
兩個人同時嗅到了這種味道,百里九歌趕緊離開墨漓的懷抱,落在地上,立馬拔了短刀出來!
幾乎同一時間,幾十道身影從四面八方飛馳而來。
百里九歌下意識的擋在墨漓身前,將他護在了自己和一塊大石頭之間,她明眸湛湛,直視前來包圍他們的幾十號人。
這一看,不免驚訝,「饕餮門?!」
當真是好久沒見著這些賊子了。百里九歌頭先還覺得奇怪,饕餮門是人間蒸發了嗎?此刻見他們殺氣騰騰的逼近,心裡明白,看來是墨漓的那個三弟墨洵,又來找墨漓的麻煩了。
領頭的殺手們道:「我等是拿人錢財給人辦事,周世子,納命來吧!」瞥著百里九歌,哼道:「這位想必就是世子妃了,聽說我們之前有不少兄弟折在你手裡,這回就讓我等好好討教一番吧。哈哈,放心,我們是捨不得殺女人的!疼你都來不及呢,哈哈!」
百里九歌臉色一變,縱聲嗤道:「無恥之徒,還敢口出狂言?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搗亂,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百里九歌才不會輸給你們這些宵小,敢傷墨漓,我要你們的命!」
她喊道:「放馬過來吧!」
戰鬥頓時爆發。刺客們各個裝備著鋒利的刀刃,這會兒朝著百里九歌襲了上來,卻是保持著秩序,儼然是擺開了陣型,一個接一個看似無懈可擊。
可百里九歌卻是無畏無懼的輕哼。
一群無名小卒!當她黑鳳是浪得虛名嗎?這天下陣法繁多,可最精通陣法的宗師只有一位,那就是她的師父易方散人!就現在眼前這破陣,粗淺的要死,這才沒一會兒的功夫就被她看出了二十一個破綻,要不是她在尋找破陣的那個機會,才不想看這爛玩意呢!
狠狠揮動短刀,紅裙高揚,百里九歌身影如飛,穿梭在眾人黑影之間,動作凌厲、颯爽。
刀起刀落,連斬了好幾名刺客,歃血大笑:「還以為你們這麼久不出現是練功去了,沒想到還和你們那些死在我手裡的兄弟一般,不堪一擊。」
「什麼?!」刺客們怒了,有人罔顧陣型,自作主張殺了上來。
她大笑:「烏合之眾就是烏合之眾,這麼簡單就漏了破綻!」
話音未落,人已殺到破綻之處,揮刀三下,頓時三人喉嚨濺血,身子被砍落山下。整個陣型因著這三人被殺,立刻散架了。百里九歌趁勝追擊,連砍帶踢,凌厲精準,毫無失手。
只是……她打得正投入,沒發現自己的雙腳已經被石頭和樹枝扎破了,那白玉色的蓮足,一流出血來,甚是明顯刺目。
突然,百里九歌聽見了暗器破風的聲音。下一刻,她望見無數白色的小圓點飛出,從各個刁鑽的角度,襲向刺客們,每一個都準確的命中他們的額心。
被擊中的刺客,額心頓時濺出鮮血,當即斃命,跌落山下。
百里九歌大驚。這、這不就是上次墨漓的手段嗎?
甩頭,望向墨漓,果然見他正操縱著那些白色小圓點。
這一次,百里九歌終於看清了,原來那是墨漓的棋子,只是上次用的是黑子,而這次用的是白色。
她震驚的望著他僅憑借單手五指,便將那麼多棋子操縱得隨心所欲,不論是指力、還是腕力,都用得恰到好處。
慘叫聲不絕於耳,卻都被百里九歌過濾了,只知道才過了很短暫的功夫,那些刺客就只剩下最後一個。
只見墨漓徐徐收了棋子,動作清、徐緩,行雲流水一般。他睨著那刺客,冷冷問著:「又是墨洵?」
那刺客早已嚇得雙腿顫抖,臉色白如死屍,想著此次出任務之前,還聽大傢伙說,周世子孱弱無用,全是靠他的妃子在保護……可誰想,這周世子竟然、竟然……
一把刀霍然架到了刺客的脖子上,他倒抽一口氣,對上百里九歌冰寒的眼神。
「說話!墨漓問你話你沒聽見嗎?!想活命就說!」
「我說!我說啊!」那刺客見大勢已去,這會兒只求能保住性命了,他嘶喊著:「我說、我說……是!是墨洵!是他做的!」
百里九歌冷哼一聲,一腳將他踹在地上,收了刀,嗤道:「我百里九歌言而有信,饒你不死,滾!」
「謝……謝世子妃……不殺之恩……」那人虛弱的喘著,大鬆一口氣。
百里九歌將短刀收好,走向墨漓,這才感受到自己的雙足好像都破了,細細的痛楚突然變得很強烈。
可她沒工夫理會小傷,扶了墨漓道:「你怎麼出手了?這些人我對付的了。你畢竟只修煉了暗器,要是他們全都喪心病狂的攻擊你,你不會武功,怎麼抵抗?」
問完了,不見墨漓說話,百里九歌正疑惑著,突然被他勾著腰抱了起來。
他抱著她坐在大石頭上,又從布袋子裡拿出了跌打傷藥和紗布,柔聲道:「你看你,腳上都出血了,我看著心疼,又怎能不出手趕緊結束一切?」
「我……」心裡一甜,索性也不解釋了,由著墨漓體貼的為她塗抹傷藥,包紮雙足。
百里九歌驀然問道:「上次你救孤雁,用的是黑色的棋子,此番為何是白色?」
墨漓淺笑:「黑子打惡敵,白子打宵小。」
百里九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還要區分清楚啊?要換成是我,管它五顏六色的都丟出去,能打就行!」
言訖時,驀地,一種極度危險的感覺攫住了百里九歌的心。她幾乎是憑著本能,甩臉朝著方纔那名沒死的刺客瞧去。
只見那刺客已經爬了起來,舉刀襲向兩人!
此刻墨漓在為百里九歌包紮傷口,百里九歌心知,兩個人誰都來不及抵擋!
而轉瞬之間,刺客的刀,便揚到了她與墨漓的頭頂!
百里九歌的思緒,斷在了這一刻,大腦裡空白一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能任著潛意識,支起身子抱住墨漓,企圖用自己纖瘦的身軀擋住劈來的刀。
她甚至閉眼,咬緊了牙齒,等待死亡。
然而,空氣中再次響起破風聲,她只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從自己身邊飛馳而過,再下一刻,她聽見了掙扎呼救聲,那聲音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赫然便是那名刺客!
怎麼……回事?百里九歌心有餘悸,不能置信的抬眼,怔怔回頭望去。
入目的場景令她大吃一驚。
只見那刺客被人單手扼住了脖子,被舉得兩隻腳夠不著地,掙扎著呼叫。而那掐住他之人,卻是墨漪!
「大哥,你來了。」墨漓清清淡淡的聲音,平靜的沒有一絲恐慌。
百里九歌眨眨眼,恍然明白了什麼,「墨漓,你……你都知道墨漪在附近?」
墨漓淡笑:「就從那些刺客來了沒多久,大哥就來了,卻是一直在觀戰。」
墨漪此刻正瞇眼盯著那刺客,聽到墨漓的話,還不忘抽出點時間回話:「既然弟妹一個人能應付,我就不插手了。不過說到弟妹,倒真不愧是花谷七宿之一的黑鳳,功夫很不錯。」
那刺客聽了,臉色頓時白的像紙,「什、什麼?黑、黑鳳?易方散人的弟子黑鳳?!」若早知道她是花谷七宿,這次的任務他打死都不會來!
墨漪哂笑:「弟妹,你的名頭倒是夠響,三教九流的都聽過你。」
百里九歌擠擠眼睛,怎麼墨漪這話聽著很貶義呢?算了隨他去吧,墨漓沒事就好。
剛想到墨漓,就見墨漓繼續為她的雙足上藥包紮,儼然完全不受剛才那事情的影響,這讓百里九歌有些心裡不平衡,嗔道:「我那時候大腦一片空白,你卻一點事都沒有!」
墨漓但笑不語,手上動作照舊,小心翼翼。
那廂,墨漪飛揚的眼角雕鏤著疏狂,唇角微笑,幾分致命的妖冶呼之欲出。他鄙薄道:「墨洵怎麼總派這些烏合之眾來,如此不成氣候,豈不白死了。」
百里九歌皺皺眉。這話好薄涼!
可還不等她說出口,便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被卡死在嗓子眼,定睛一瞧,竟是那刺客被墨漪狠狠一扼,脖子一歪,斷氣了。
百里九歌大驚:「墨漪,你怎麼下手這麼毒?!」
「毒在哪裡?」他不以為然的笑著,懶懶的活動了肩膀,轉眸道:「墨漓,你把那難看的布袋子給我吧,我就勉為其難的替你們背,你抱著弟妹就好了。」
「嗯。」墨漓淡淡應了,剛巧將百里九歌的雙足包紮好。
百里九歌只覺得有點無語,這兄弟二人,果真德性差不多,都莫測的很,襯得她天真的不行。
後來,三人下了山,回到了馬車上。墨漓和百里九歌坐進了車廂裡,墨漪則長腿一跨,就坐到了御風旁邊,說是與御風一起駕車,實則是半倚半躺在車廂壁上,打個醬油而已。
一路上,車廂裡傳出各式各樣的對話。
「墨漓,你的棋子是什麼材質做的,打人很在行呢!」
「是雲子瑪瑙。」
「怪不得!我曾聽小容說,他屢屢用內力想要毀了你的棋,卻都沒成功,原來是雲子瑪瑙這種比隕鐵還要堅硬之物啊!小容那個笨蛋。」
「……」
「對了墨漓,你和烈火,到底是什麼關係?你為什麼對她那麼特別?」
「傻姑娘,我曾偶然窺得她的生辰,壬午年七月初六,再見她腿不能行、嗓子嘶啞,必是幼年飽受摧殘,便想到我遺失的妹妹……所以,我對烈火姑娘,是兄妹之情。」
「這不合邏輯啊,我也是壬午年七月初六的,你怎麼不當我是你妹妹?」
「……」
打醬油的墨漪,聽著這些談話,故意高歎……這個弟妹啊,果然是二弟的剋星。
他拍拍馬,也懶得管他們夫妻的事了。
這描著曇花的錦緞馬車,就這麼悠悠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