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巴:「言多必失啊你,這話讓外人聽見怎麼得了。」
「聽便聽見!我為了皇帝,連自己的父親都捨棄了,我憑什麼要落得這樣的結局!」
趙子昂,呵呵。是啊,趙譽當年是知道我們對趙子昂的設計的,他也知道趙子昂一定會死。當時他手握重兵,雖是征討莫羅國,卻可以隨時反戈一擊,將這當時還根基不穩的皇帝一併廢除,連同他們家族的帝國。可趙譽沒有。他默然承受了一切。說起來,皇帝的江山就是建立在趙子昂墳墓上的,因為張修德當時已經死了。被一個他早就識破了的計謀殺死了。
一時間,我竟想起了那個老乞丐告訴我的話。他跟我說,這世間的大道並不是什麼分分合合,而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趙譽不得不算是皇帝手上的良弓走狗,可如今,哈哈,哈哈哈哈,早晚有一天,我是不是也是同樣的下場呢?哈哈哈哈!
趙譽越喝越多,一杯接著一杯,片刻不停,也不跟我說話,也不吃菜,就是悶頭喝酒,一杯一杯地喝。趁著管家上菜的功夫,我悄聲吩咐他去找林青崖,讓他帶著解酒藥過來。管家應了,快走出去。
趙譽喝多了,嘴裡哼哼著我沒聽過的小曲兒——也許我聽過,只不過他哼哼+跑調了。哼著哼著,竟然趴在桌邊痛哭起來。我愣愣地看著他,不知如何是好。
哭,這個動作我似乎很久很久不曾有過了。大概是因為哭並不能解決問題。所以我把這個動作忘記了吧。
「東方兄,」趙譽突然帶著哭腔地叫我。「我若是死在疆場之上,連個為我守孝的人都沒有。」
是啊。無妻無兒,孤身一人,如今朝廷裡哪怕是個芝麻縣官都有著好幾房的妻妾,膝下子女弄不好比皇帝還多。雖然皇帝子女也算是寡淡了,可算上當年秦紫嫣失掉的孩子也有七位皇子四位公主了,都是那些後娶進宮中的妃嬪們所生,只不過皇帝並不重視這些孩子,不怎麼提起罷了。
「我真的很喜歡提亞。」
趙譽這話就像是在我頭頂打的一個炸雷,酒瞬間就醒了。隨即冷汗之下,塌透了衣衫。我想要伸手去攔,卻被他一手壓在桌案上動彈不得。
「東方兄,我知道這話不該說,可我怕再不說便沒有機會說了。我是真的喜歡提亞,從我見到她的時候起就喜歡她。她和其他女人不同,我就是喜歡她這股子野勁兒!」沒錯,說起來我也喜歡她這股子野勁兒,全然不似中原女人矯揉造作。「我知道她是皇帝的女人,可我控制不住!哪怕她是皇帝的鸝妃,我也喜歡她!」趙譽鬆開我的手,頹然伏在桌案上。「可她為什麼是皇帝的女人啊!為什麼!」
說起來,當年提亞入宮時我也想過將她安置給趙譽,畢竟趙譽是皇帝親信。出不了什麼岔子,也不算怠慢了這位西域公主。也不用想盡辦法堵住滿朝文武的悠悠之口。可後來我怕提亞這性子早晚會害了趙譽和王朝,更何況皇帝也喜歡這個與眾不同的女人。便從中作梗成全了提亞和皇帝。如今這情勢,我也不知道當初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了。如果提亞嫁給趙譽,他趙譽會和提亞苟且引來皇帝不悅嗎?當然不會。可如果提亞嫁給趙譽,她又是否會攛掇著趙譽起兵造反嗎?趙譽是否會聽他的呢?不得而知。只是看如今趙譽與皇帝妃子苟且的勁頭,怕是**不離十的。世間之事總是這麼有趣,因為世間之人總是幻想著不曾選擇、沒有發生的情狀,總是天真地以為這種情狀和選擇的結果要比現實更好。只可惜了,這世間沒有賣後悔藥的,哪怕是林青崖這樣的國手也制不出這樣的神藥。
「我為了提亞並未娶妻生子,我也知道,這到頭來受苦的還是我自己。可她是那麼迷人,那麼迷人……」趙譽呆愣愣看著對面的牆壁,大概是看到了提亞曼妙的身姿吧。
難怪古話說是「紅顏禍水」,這嫵媚的女人果然是不可小覷,也難怪還有句話叫「英雄難過美人關」。趙譽算是個英雄了吧,到頭來也沒跑過提亞的魔爪。哪怕是我,還不是因為提亞的姿色而不得不為她謀劃平安的一生嗎?
哼,什麼為國為民,都是借口,我只是不希望曾經在我心裡的這個女人落得個慘淡的收場罷了。
趙譽正在那哭鬧得歡。老話說酒要少吃事要多知,不無道理。這酒後失言失德的例子太多了。當然了,這也不是酒的問題。更多的人無非是接著喝了兩口酒的由頭,打著酒醉的旗號,說一些平時不能說的話、辦一些平時不能辦的事罷了,雖是可笑,卻也可憐得緊。
我也勸不住他,只得自顧自地喝酒吃菜。不多時趙府管家進來了扯了扯我衣袖:
「東方大人,林郎中過來了。」
我起身往外走,迎面正碰上林青崖。他一臉的不情願,看來又打攪了他的製藥大業了。
「還勞煩你跑一趟。」我朝林青崖一拱手。我喝了酒就是這樣,遠比平時禮數得多。
林青崖看了我一眼,伸手叼起我的腕子:「你沒什麼事,門口過過風兒就好了。」說完便撇下我進了正廳。他給趙譽號了會脈,在藥箱裡拿出紙筆刷刷點點寫下方子交給管家:「照這個方子……算了,一會你跟我回醫館,我把藥配好了你拿回來自己煎。」
林青崖打法管家去府門口等著後,走上前問我:「我聽說皇帝下了旨意要出征倭寇?」
「消息還很靈通啊。」
「皇帝旨意都快昭告了天下了,我能不知道。現在京城百姓們都談論著要把倭寇滅種呢。」林青崖撇著嘴,似乎對這套言論很不滿意。
「你好像不太滿意啊?」
「我就是個郎中。只管醫病,不管醫心。」林青崖說。「說到底,兩國交戰受罪的是百姓。況且到頭來都是性命。這幫市井百姓居然能想到滅種這麼殘暴的事,幸虧了他們不是皇帝。」
「若真是徹頭徹尾的市井粗人也不會有這念想。」我依著門邊,屢屢小風拂過還算是舒暢,「最怕的是那些讀過書但學識淺陋,不富不貴但衣食無虞,非爵非侯卻也不是底層賤民的那部分人,這歷朝歷代造反的鄉勇民兵、暴虐的君王,哪一個不是這樣的出身?這幫人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最看不得別人安居樂業了。巴不得天天死人呢。」
「也是難得能聽見你這番言論。」林青崖瞟了我一眼,「這酒可是個好東西。不過剛才給趙譽號脈,他似乎有些絕望啊。難道他對征倭沒信心?」
不是對征倭沒信心吧。我笑著看天,也不答話。我總覺得這將死之人是有感應的,他們能感覺到自己命不久矣。當年我姨母過世前一天,還寫了信給自己遊學在外的兒子和出門掙錢的姨夫,雖沒見著面,也算是有了個交託、了了宗心願吧。
林青崖見我不答話,哼笑了一聲:「你們這幫人啊。都喜歡猜個啞謎什麼的,從來就不考慮我們的感受。罷了罷了,我回去配藥了。你有空開導開導他,帶著這個心態上戰場。沒打就輸了。」林青崖說完便走了。
我們這些人啊,也不想打啞謎,可有些事擺明了不能說。我們也沒辦法。想想也是好笑,當初高岑曾經教育過我。為官呢,一定要圓滑。我當時還不以為然,現在看來,他可是一點都沒說錯。
到後來給趙譽喝了藥,安排他歇下了,也已經是下午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太尉醒了,跟他說一聲。」我跟管家說。
「要不要派人送送您?」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獨自一人出了趙府,這下午的街道仍然是熙熙攘攘,做買的做賣的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真真是一幅太平安樂的景象。聽著耳邊的叫賣、討價還價,偶爾還能聽到坐在牆根兒曬太陽的老頭子老太太們在那痛罵貪官污吏,真是豐富多彩啊。
可這太平景像是多少人用屍骨搭建起來的啊!
也許真是年歲大了?一想到趙譽拋屍敵國竟也心有慼慼。人這一輩子,不就是奔那麼一抔黃土,埋骨家鄉嗎?只希望年興能把趙譽的骸骨帶回來安葬,不叫他魂魄不能安息。也只是希望罷了,我不能跟年興說這話,因為我還要活命,我還有妻兒。
皇帝說我人老了,謹慎得過分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當初我孤身一人,有什麼險是不能冒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二十年後又是條好漢,我怕什麼?可現在呢,我有雪霏這個賢內助,還有靜宸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兒,我能豁的出去自己,卻不能連累了她們母女。男人啊,有了家就會變得窩囊,沒辦法,沒辦法。
「老爺,您回來了。」管家喚了我一聲。
我驚醒一般抬頭看看,不知不覺還真是到了家裡。
「老爺您身上酒氣很重,要不要我去找林郎中……」
「不用了,沏壺茶送到花園涼亭,我吹吹風就好了。」吩咐完便去了花園。真好,府中還有這麼個清淨遠人的地方。
不一會,靜宸端著茶盤過來:「爹,您喝茶。」
「你怎麼來了?」
「我聽管家說您要喝茶,就給您送來了。」靜宸說著斟了杯茶遞給我。
我接過茶杯抿了一口放回桌上,打量起眼前這個女孩兒。她在我眼中還只是個孩子,我看她總是一副孩子氣,像個沒長熟的桃子。可她畢竟也是十一歲的姑娘了,再有個五六年也是到了出嫁的年紀了。眼前的靜宸青綠色的絲裙,明眸朱唇,尤其是那雙眼睛,眼角微微向上勾起,笑起來也是迷人。不知道哪個臭小子有福氣能娶走我的女兒。說起來真是可氣,費心費力養大了這麼漂亮懂事的女兒,卻被一個臭小子娶走成了他們家的人。
「爹……怎麼了……」靜宸面帶羞怯地看著我。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吧。
「沒什麼,只是想到你早晚得被個臭小子娶走。心裡不痛快。」我玩笑著。
「那我就不嫁人了,天天陪著爹娘。」
我覺得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兒:「你還是嫁人吧,我還想抱外孫呢!」
「爹!」靜宸羞紅了臉。
嗯,為了女兒的安穩人生,總要為她尋一個好的歸宿。
五天很快就過去了。
百萬大軍列隊整齊,諸將領站在前面,趙譽頂盔披甲罩袍束帶站在最前,腰挎皇帝御賜寶劍,威風凜凜。強風吹過,戰旗獵獵;戰意襲來。馬嘯嘶嘶。皇帝緩緩走上高台,如山矗立,如鍾安穩,審視無邊無沿的王朝將士。
「今日!爾等將遠征倭寇!揚此天威!願爾等不辱使命!得勝歸來!」皇帝說到興奮,大手一揮,百萬雄師齊呼「萬歲」,劍戈相擊,人吼馬嘯,這份指點江山的激昂霸氣。也真不是凡人所能倣傚,連我這等無用書生於此情此景之中,都有種提刀催馬、上陣殺敵、馬革裹屍的衝動。
「趙譽何在?」
「臣在!」趙譽橫劍而跪。
「朕封你為撫遠大將軍,都統百萬雄師!朕在京中。靜候佳音!待你得勝而歸,朕親自為你卸甲接風!」
「臣定不辱使命!掃平倭寇!在所不辭!」
為報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這是武將的本分。亦是帝王之幸。
趙譽起身轉向身後大軍,掃視一周。拔劍指天,剛猛威勢:「大軍聽令!出征!」
百萬人其聲稱「是」。大軍屢屢行行而行。諸位將軍翻身上馬,各自回到隊伍之中統領。趙譽騎在馬上勒住韁繩,回身看了眼模糊的城牆,隨即撥轉馬頭,鞭鞭打馬,絕塵而去。
這應該是趙譽最後一次出征了。
前日,提亞叫我去她宮中,說是商量日後出家祈福的事,可卻給了我一條腰帶托我交給趙譽。
「我想,他不會再回來了吧。」提亞總是這樣冷艷,哪怕心中五味雜陳,波濤洶湧,也總是擺著高傲的樣子。
「鸝妃娘娘聖明。」年興跟我說了那兩個宮女是影子的人,我說話也小心了許多。
「幫我交給他。」提亞指了指梳妝台上一條腰帶,「這是我在莫羅國時打獵用的腰帶。讓他隨身帶著,也算是我陪著他。」提亞頓了頓,「走完最後一程。若不是我,他不至於如此收場。」
我沒說什麼,抓起腰帶便出了門。剛一出來,那兩個宮女打扮的影子便攔住了我,將我拉到僻靜之地。
「東方大人,把東西留下。」兩個女人盯著我,伸手朝我要著腰帶。
「叫年興過來。」我背著手呵道。
兩個影子有些遲疑,猶豫半天還是去找了年興,留下一個人看著我,像是怕我跑了。
「東方大人,怎麼了?」年興一來就看見被影子看得死死的我,上前兩步擋在影子身前問我。
我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年興,並將腰帶遞給他查看:「年統領,」在影子裡年興被尊為統領,「這東西還是交給你我比較放心,若是給了她們被鸝妃娘娘看見,想來不太好吧。」
年興哄她們兩個離開:「東方大人自己處理吧。事到如今這腰帶給與不給都沒什麼妨礙了。」年興將腰帶還給我,「我看了,沒有夾帶什麼字條之類的,紋飾上也沒什麼特別的。不行就給他吧,了一宗心願也是。」看得出來,年興也是有惻隱之心的,對一個將死之人他也幹不出殺人誅心的勾當。
「我不會給他的。」可我幹得出,「謀劃最怕功虧一簣,此時仍要小心謹慎。只要趙譽一刻未死,我們就不能有一刻的鬆懈。」
「東方大人教訓的是。」
「你要跟著大軍出征,除了辦好差事,自己也多小心些。」我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回來我請你喝酒。」人有見面之情,更何況年興與我多年相交,算不上知己弟兄,可也是個熟識。
「東方大人放心,他日回朝,你可要請我去天上人間喝最好的酒啊!」
如今大軍遠去,只餘下塵土飛揚。貼身近侍操持著伺候皇帝回宮,反而是我呆愣愣地站在高台一旁,瞧著遠處漸漸模糊的棕色人影神遊。提亞那條腰帶此時此刻還在我身上。到底是小心謹慎,還是醋海生風,我也不知道,反正這條腰帶現在是我的了,而且,永遠都是我的了。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死吧。(未完待續……)